雪夜破紫陽,按照前天火東使藍天和的說法是:若干年前天火教的支脈天蠶教經過精心策劃,趁著除夕大雪,出其不意地襲破紫陽宮,報如山之仇,血奇恥大辱,從而創立不世奇功。
藍天和這樣說自然是給自己臉上添彩貼金,天蠶教是他一手創立的,攻破紫陽宮的正是他的養子藍少英(一說是他的私生子),他也確實因為這件事而一時風頭無兩。但自趙自極出任風衣府中樞堂堂主開始,有人就開始議論這件事對天火教的負面影響。到藍天和倒臺,有人便將這件事和此后不久發生的荊湖總舵被拭劍堂血洗一事聯系了起來。
“雪夜破紫陽”的正面意義被一抹而盡,剩下的盡是藍氏父子顧首不顧尾的蠻干和以鄰為壑的歹毒心腸了。
“雪夜破紫陽”說起來云山霧罩,實則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天火教老教主歸天后,天火右使、風衣府主溫鐵雄派親信前往大都迎接他最中意的圣女回落髻山繼承大統。拭劍堂決定邀集各派掌門在中州劫殺那位圣女,若得手可削弱溫鐵雄勢力,使溫氏政敵有機可乘,借機搞亂天火教;即便不成,也可以斷絕中原各派跟天火教單獨媾和的可能。
紫陽宮乃四清門之首,自然在被邀請之列。余百花不愿意趟這渾水,不僅托疾不出,還讓韋素君以討賬為名送信到少林寺,訂立攻守同盟,相約保持中立。
拭劍堂恨紫陽宮首鼠兩端,決定給她一點教訓。消息被刺馬營得知,張默山去紫陽宮勸余百花投靠蒙古人,被紫陽婉拒。于是,刺馬營和拭劍堂這對死對頭在教訓紫陽宮一事上達成默契。他們就借天蠶教的手給了紫陽宮好大一個羞辱。
之所以要假借天蠶教之手,是兩家都認為紫陽宮這塊金字招牌擦洗擦洗還是有利用價值的,既然還有合作的可能,那就不好一棍子打死,或把人推到敵人的懷抱里去。刺馬營借救援之機贏得了紫陽宮多數弟子的好感,以陳兆麗為首的親北勢力急劇膨脹。拭劍堂呢,殺雞儆猴,揚刀立威,加強了對中原武林的控制。
這場游戲中紫陽宮成了最大的輸家,韋素君發瘋、黃梅枉死、陳南雁出走,精銳損失殆盡,江湖聲望一落千丈,不僅武林盟主之位難保,即便在荊湖,風頭也被后起之秀洪湖派蓋過。損失第二大的就是天火教,被人當槍使了,讓人當狗打了,流血流汗,灰頭土臉。
李少沖曾做過荊湖總舵總舵主趙自極的侍衛長,趙自極在拭劍堂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跟拭劍堂有瓜葛自不待言,他是否是因為知道李少沖的身份而重用他,倒是一樁懸案。拭劍堂血洗荊湖總舵后,李少沖隨荊湖總舵山塘分舵舵主楊洪衛來到落髻山,在小西湖畔閑居了一段時日,后求告舊日同僚文世勛幫忙,在武功院藏書樓謀了份閑差,說是閑差其實是份好差事。其時落髻山風云瞬息萬變,多少人朝不保夕,能得這一方凈土修生養性,夫復何求?
李久銘挑撥趙自極和文世勛內訌后,他也受了牽連,被關進石料場,幾乎沒命。當然若把眼光放的長遠點,他在石料場的這段磨難,反倒是件好事,若干年后縱橫天下的隴西黨,其核心骨干都是他在那個時候結識的。但就當時而言,這確實是場苦難。李久銘把他救出來時,他已經脫了人形,奄奄待斃了。
李少沖是不是“十八好漢”,我想應該不是,如果他是十八好漢之一,李久銘一定會親自把他推薦給我,無論他如何轉彎抹角,他都是會親自推薦給我的,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人事都是大事,再小也馬虎不得。
不管先前的境遇怎樣,到了落髻山都得從頭開始,舉薦之功即是首功。這個道理李久銘如何不懂。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原因就是李少沖是邵玉清引入堂的,引路者即為宗師,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拭劍堂里派系林立,彼此間陣營之明,隔閡之深,讓初入堂的人不禁感嘆:名為一統周天下,實則戰國數百家。
我是在復核執法堂呈報的《苗趙逆黨迫害人員名冊》里發現他的名字的,在他名字之后還附著他的一份履歷,寫明了他曾在洪湖派做臥底三年,時間正是我推薦他去穆英那前后,加之年齡和相貌的描述,我一眼就認定,這個李少沖就是我認識的李少沖。
被苗劍芳關在石料場的人,我的意見是先甄別,再釋放。畢竟這里面有許多人,換成是誰做府主都要把他關進去的。
但李久銘不同意,他說值此破舊立新之際,自然是爭取的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即使不全是苗劍芳他們關進去的,但我們籍此機會把他們放出來,則我們就是他們的恩人,何愁他們不感恩戴德,不死心塌地地追隨我們。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以前盡管我們的意見常常不一致,但多數情況下都能妥協而不起爭執,而且多數時候都是他主動向我妥協。這次爭執的結果是我做出了讓步,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讓步,此后不久,我就沒有資格再與他爭鋒了,上線傳來臨安的決定:李久銘任我的頂頭上司,我的一切都必須向他稟報。
為了安撫我,李久銘親自去大牢里接出了李少沖。他一定知道我跟李少沖是舊相識,也一定知道李少沖是拭劍堂的黑子,但他未見得知道我實際上也是知道李少沖的真實身份的。
李少沖出獄那天,我設宴為他壓驚,席間只讓李久銘一人作陪。李久銘跟我說他和李少沖在洪湖縣時有些誤會,雖然彼時各為其主,但還是希望我能從中幫著化解。我想這算不了什么,李少沖是個識時務的人,他一定會諒解這些的,果然我剛對他說:“此次若非久銘兄眼明手快,哪還有你的命在。”他慌忙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說:“久銘兄,昔日小弟有對不住的地方,謹以此酒謝罪,尚祈請海涵。”他飲盡杯中酒,離席深深拜了下去,李久銘趕忙回了禮,說:“彼時大家各為其主,有誤會,沒仇恨。”
兩人對飲了一杯,相擁哈哈大笑,一段恩怨就此化解了。
對于如何安置李少沖,我和李久銘稍稍起了點爭執,他主動讓步,于是李少沖就以鐵心堂主事的身份取代他暫攝執法堂事務,而李久銘則調入了他夢寐以求的中樞堂。中樞堂地位沖要,堂主大權在握,比一般的風衣府副主更加吃重。和他搭檔的副堂主是楊清親自指定的一個大胡子的西山人。
西山人是天火教創教初始從西域來的吐火羅人之后,赤發碧瞳,身材常教中原人高大,向來以創世元勛自居,在教中一向專橫跋扈。讓他制約李久銘吧,誰讓你不服管束呢。那一刻我體會到了運用權力的微妙和魅力所在,一度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李少沖的精明干練很快就表現了出來,他成功說服文世勛跟我們合作,深度揭發趙自極的問題,趙自極已經倒臺,但此人根基頗深,且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們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不斷有元老為他說情,外面輿情紛紛,我們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殺他名不正言不順,放他又無異于縱虎歸山,老虎不死究竟還是老虎,是老虎就要吃人。
現在李少沖找到了殺虎的利器,在鐵證面前,趙自極必死無疑,殺他殺的光明正大,殺的眾人心服口服。
但李少沖終究還是太年輕,他還不足以駕馭整個執法堂,這從他主張釋放文世勛一事上就可以看出端倪,文世勛在揭發趙自極一事上是有功,但他畢竟也有罪,不殺他,判他終身囚禁,于情于理都說的過去。
但李少沖主張放人,說此人揭發有功,應無罪,外貶。他既然還顧念著舊情和承諾,那他就不適合當執法堂的堂主,在這件事上我和李久銘倒是一致的。
幾天后,楊清下旨:苗劍芳、趙自極以謀叛罪就地處決;文世勛揭發有功,免死,戴罪貶往滇南總舵;顧青陽加持右使節杖;李九銘轉任風衣府中樞堂堂主兼攝執法堂事務;李少沖協理辦案有功,升任鐵心堂副堂主。
李久銘重返執法堂,揮舞法杖為自己清掃阻礙,安插黨羽。李少沖去了鐵心堂,做了有名無實的副堂主。
鐵心堂擔負落髻山守備警戒之責,堂主是三朝元老司空束,其下有副堂主四人,參贊、總教頭各八人,下設前、后、左、右、中五軍,各軍設統領一人,副統領三人,教頭、書記各三人。每軍設六標,每標設標頭一人,標副一人,同知、書記各四人,標下設十小隊,每隊十一人,由隊主統領。風衣府、清議院、育生院、內務府四處侍衛也掛名在鐵心堂,人數一百至三百人不等。中宮監內衛直隸教主,武功院健兒營歸屬育生院。
李少沖在四位副堂主中排名最末。鐵心堂的規矩是無戰事時,四位副堂主輪流當值,每人當值一季。他入堂時恰逢春末夏初,司空束將夏季政務交由他主持,再三叮囑他督促各軍操練。李少沖領命出巡,在出巡途中結識了董先成。
董先成出身天賜子,在荊湖、金陵、川中等地做了十七年教頭,調回落髻山后任內務府主事三年,后自請改任鐵心堂標主。二十八年未得任何升遷。究其原因,無非是他性子太直,太過較真,開罪的人太多,但他畢竟做了二十八年的標主,鐵心堂五品以上主官半數都是他的門生故舊,歷任堂主上任,都要親自前往拜謁他。
后人評論李少沖從隴西發跡短短十數年間縱橫天下的原因時,常常忽略董先成這個人。即使提到他,也不過把他當成了李少沖手里眾多傀儡中的一個。其實董先成才是送他直上九重的大貴人。
李少沖不久就將董先成定為右軍統領第一人選,報司空束照準,李久銘復核,呈我用印。按說選定右軍統領人選也不是件小事,但我那時正忙的焦頭爛額,顧不過來,就打發案前執事去鐵心堂問了問,執事去了一天回來說董先成忠勇可嘉,資歷也夠,早該做統領了。我聽了這話就沒多問,讓掌印執事用了印。一個月后董先成走馬上任。
到秋風見涼時,李少沖卸下政務,閑著沒事干,我就邀請他來書房幫辦政務,那時李久銘正忙著“十八好漢”的安排,對我的事無心過問。有李少沖幫忙我輕松了許多,一日午后,外面下著雨,我看沒什么要緊的事,就邀他來喝杯酒,期間我問他:“鐵心堂積弊甚重,此次中州解圍,表現乏善可陳。你在外面做過教頭,又當了一個夏天的家,你說說這根結在哪里?”他思索片刻道:“一言半語也難說的清,容我幾日,我上一道表議。”
表議者,上表議論之意。下屬將自己對某個問題的看法形諸文字上呈上司即為表議,公私兼用,多用于私。李少沖上的這個表議名叫《二十條革新兵務議》,我匆匆看了一遍,對其中一條‘五軍宜擇沖要駐防,務使常臨戰陣,以保銳氣’,印象極深,就夸贊說:“僅此一條就足可讓老朽們目瞪口呆,急的跳腳。”說過這句話,我心情澎湃,接著說:“重病須用猛藥,這份表議我請九銘兄看過就上奏教主。”
那時李久銘已升為我的頂頭上司,取代原來的上線直接指揮我。他看了李少沖的這份表議,臉色變了,嘴也歪了,氣咻咻地往桌上一拍,說:“這簡直是胡鬧嘛!你當天火右使是不是當上癮了?他要討好那黃毛丫頭,你也跟著胡鬧?”我被他奚落的無地自容,就說:“她如今對我越來越不放心,不想想辦法挽回她的信任,只怕……”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夸張地尖叫起來,用令人厭惡的嘲諷的口吻說:“她對你還不信任?她就差就沒把寢宮搬到風衣府來吧。”
我愕然無語,這件事他怎么知道?兩天前,因為一件緊急的事,我深夜去見楊清,夜里天冷,她不愿意起床,就坐在床上跟我商量,事情商量完,天都快亮了,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開玩笑地跟我說以后我干脆把寢宮搬去風衣府好了,省得你深更半夜地往這跑。我聽了自然十分尷尬,一句話沒說就退了出來。
這種深閨里的玩笑話是怎么傳到他的耳朵里的?
我仔細回想那天的情景,想的腦子發脹也沒想起來她說這話時究竟有什么人在場,但既然是深夜,又在她寢宮內,自不會有外人在,那么聽到這話的只有可能是她身邊的侍女!我禁不住渾身發抖:這才多久,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手伸進了披香殿!
李少沖不久就被逐出了落髻山,李久銘親自去跟他談的,他告訴李少沖你寫的那篇東西我拜讀了,雄文大略,字字珠璣。不光我喜歡,教主也喜歡,可清議院那幫老頑固們不喜歡,現在是一片討伐之聲啊,有人罵你嘩眾取寵,故作驚人之論,有人罵你不學無術,難堪大任,更有甚者竟說你暗含謀反之心!你看吧就在今早,韋千紅聯合一干元老,逼著教主當庭嚴斥了顧右使。
李久銘知道自己再怎么撒謊,李少沖也不可能來找我求證。他那時正春風得意,以為當前就是以后。李少沖羞愧萬分,就要自請辭去鐵心堂副堂主之位,上表向楊清請罪。李久銘自然不會讓他這么干,他看出來我對李少沖還是維護的,把李少沖趕盡殺絕,我會恨他,對他也并無一絲一毫的好處。他的目的只是把李少沖趕出落髻山,斷我的臂膀,給我一個教訓,讓我更加聽命于他。
李少沖被貶去隴西做了護軍使,那年秋天是天火教掌教之神烈火大神降世的祭日,烈火大神之于天火教,類似于釋迦摩尼之于和尚,三清之于道家。大神祭日,教中將有數千人赴西域吐火羅國舊址朝圣,按常例風衣府要派一名護軍使前往隴西坐鎮,確保朝圣者通行順暢,一路平安。護軍使論品級與各堂堂主相仿,但內外有別,一般不以正堂堂主充任,李少沖那時是副堂主,去做護軍使正合適。
李久銘跟他說:“你此去,有三好:一可免是非,二可攢資歷,三可建功業。”前兩個都好理解,最后一條,他向李少沖解釋說:“隴西大當家馬千里與右使有舊,你只消帶上右使的一封信去,天大的事也成了九成分。”
李少沖第二天就收拾了行裝下落髻山往隴西去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