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當即拍案而起,怒道:“糊涂的東西,如何安排的席次!”報信者瑟瑟不敢作聲,李成梁轉身朝席上眾人拱手施禮,勉強賠笑道:“兩個酒鬼吃醉了鬧事,老朽去去便回。”
一直在席間木訥寡言的李化龍卻突然開口道:“佟努爾哈赤與布揚古也太過放肆無禮了,縱然有千般深仇大恨,也不該在李少保的喪禮上兵戎相見。如今這些土官首領真真越發不成體統!寧遠公,是否請李大人移駕一同前往?有北京來的兵部堂官在此,諒他們也不敢造次胡鬧!”李成梁笑容一僵,旋即笑道:“區區小事,何敢勞煩欽差大人親往……”范瀟隱約覺察出李化龍似話中有話,接口道:“寧遠公,若無不便,下官便一同前去看看也好。”
李成梁見欽差發話不便拒絕,只得在前引導范瀟與李化龍返回前院。甫入擺席的院落,已聽得爭執喧嘩、刀劍相擊之聲大作,兩名年約三四十歲的彪形大漢已將彼此出鞘的刀刃架到了對方的脖頸上,寧遠伯府的家仆已分作兩班死命拖拽也無法將二人分開。李成梁見狀面色陰沉,一言不發丟下天子使臣獨自往靈堂方向去了。
范瀟負手立定門前,細細打量著院中以命相搏的兩條大漢,只見這兩人的裝束與漢人的峨冠博帶截然不同,均是素色馬蹄袖圓領束腰長袍,頭皮剃得精光葫蘆一般,只在腦后留有銅錢大小的兩撮長發,結成上下兩條細細的小辮垂下,除上唇胡須只留左右十余根外,其余都一一鑷去,遠遠望去十分怪異。范瀟看罷不覺微微蹙眉,回頭問李化龍:“于田兄,聽說李少保喪命韃靼之手,如何寧遠公還請蒙古人來?”
李化龍淡然道:“這不是蒙古人,是女真人!遼東土蠻種類頗多,既有蒙古,也有女真、錫伯之類的蠻夷,就連寧遠公雖整日隴西李氏不離嘴邊,但據我所知其祖上也是從朝鮮內附而來的。”那有氣無力的言語中竟飽含了一絲若隱若無的優越感。
范瀟心中一沉,驚道:“女真人!可是‘靖康恥,猶未雪’中的女真人?”李化龍頷首答道:“正是。其衣冠與蒙古人確有相似之處,但且看他們金錢鼠尾式的發辮,便一眼可與蒙古人區分開來……寧遠公回來了。”
李化龍亦不再說下去,范瀟回首見李成梁面沉似水而至,七十多歲的人步伐仍相當矯健,只是手中多了一支李如松的遺物三眼銃。李成梁邁步院中也不搭話,猛然照著人群附近的一張八仙桌就是一銃。一聲巨響過后,瞬時木桌坍塌散架,杯盤傾瀉于地,隨著四處彌漫的嗆人煙霧漸漸散去,范瀟見到廝打成一團的兩個女真人已然松手,怔怔望著地上的仍在燃燒的余火一動不動。
李成梁抱拳環揖,高聲怒喝道:“兩位今日若為犬子吊喪而來,老朽在此感激涕零,若是為了一個女人在寧遠伯府尋仇,便是不給老朽面子,與大明朝廷為難,今后女真的野山參也不必拿到遼東各鎮來了!”
適才爭執中的馬臉女真人聞言立即屈膝打千,并換了一口頗為地道的官話,道:“努爾哈赤誓死效忠大明朝廷,絕無異心,但葉赫悔婚羞辱建州,欺人太甚,還請老主子替奴才做主!”一旁的方臉女真人亦上前打千,但官話遠不如前者流利,說道:“布揚古對大明朝廷也是一片忠心,但東哥決不會嫁給殺父仇人,也請老大人見諒!”
李成梁怒氣沖天摔銃于地,咆哮道:“滾!統統與我滾出寧遠伯府!”李成梁自喪子以來強撐至今,終于幾欲不支,忙命人扶著轉身向欽差致歉,道:“恕老朽身子不適,先行告退,請于田賢弟陪同李大人回花廳奉茶,這般不識時務的蠻夷武夫由他們鬧去!”
范瀟退身門首一旁,向李成梁拱手致意道:“寧遠公自去歇息,多多保重為是,不必掛懷我等。”待李成梁、努爾哈赤、布揚古一一離去,方回身朝李化龍一揖,道:“于田兄久任遼東,有意請我瞧了一出好戲,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李化龍亦呵呵一笑,還禮道:“李大人果然一點就透,遼東乃九邊重鎮之首,或許該是引起朝廷重視之時了。”
范瀟邊走邊問,故作漫不經心道:“就是那個什么努爾哈赤為了一個女子悔婚之事?對了,他到底叫什么?我聽于田兄稱他‘佟努爾哈赤’。”李化龍緊隨范瀟身后半步,道:“女真習俗稱名不舉姓,努爾哈赤是他的本名,曾入贅佟氏,而佟姓漢人又是遼東望族,故冒姓佟以自抬身份。李大人此前不曾見過建州納貢的表章么?他上奏朝廷的文書都自稱‘佟努爾哈赤’。”
“哦,倒曾不留意此人了。”范瀟眼波微轉尋思片刻,又道,“那布揚古便是什么葉赫貝勒了?他與悔婚的東哥又何干系?而令我費解的是,既有婚約,又如何成了殺父仇敵?”
李化龍輕輕搖頭嘆息道:“此女堪稱紅顏禍水!這東哥便是葉赫貝勒布揚古之妹,聽說正值妙齡,風華正茂,人稱女真第一美人。更有傳聞此女出生時,曾有女真薩滿巫師占卜曰‘可興天下,可亡天下’,因而女真、蒙古各部的貝勒、臺吉紛紛前往葉赫求婚。建州與葉赫去年定下婚約,卻是在佟努爾哈赤殺死布揚古與東哥之父布寨過后的事情了。”
范瀟聽得離奇,問道:“這不越發荒唐了么?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又結得姻親?”李化龍捋髯大笑,道:“蠻荒之地,又何來倫常教化?況且這佟努爾哈赤未殺布寨之前,就已經是葉赫的女婿,東哥的姑父了……李大人,請!”李化龍此前的有氣無力在不經意間已蕩然無存。
閑話間,不知不覺已回到花廳,梅放鶴見三人久久不回,已先行離去了,李化龍命人撤去筵席,沏了六安片茶奉上。范瀟輕飲茶湯,旋即放下手中的甜白脫胎暗刻蓮紋蓋碗,笑道:“于田兄兜兜轉轉于佟努爾哈赤的妻室與姻緣,想來這葉赫的殺父大仇,必是涉及遼東安危的大事了。”
李化龍亦輕輕吹動茶湯品了一口,說道:“李大人所言一點不差。佟氏贅婿佟努爾哈赤,傳聞以十三副甲胄起兵,僅短短數年間使得一盤散沙的建州女真在女真各部中好生興旺。佟努爾哈赤雖早與葉赫聯姻,但雙方于部眾、領地的爭斗從未休止。萬歷二十一年九月,女真扈倫四部葉赫、哈達、烏拉、輝發率同蒙古、錫伯等共九部聯軍攻打建州。事前為了結盟,時為葉赫貝勒的布寨將東哥許婚烏拉貝勒滿泰之弟布占泰。豈料古勒山一戰,佟努爾哈赤憑險據守,誘敵深入,最后以伏兵出奇致勝。布寨戰死,布占泰被俘,佟努爾哈赤以少勝多擊潰九部聯軍。”
范瀟低頭沉吟,道:“這東哥自當為父守孝、為夫守節,又如何再度許婚佟努爾哈赤?”
李化龍擺首笑道:“女真人如何明曉忠孝節義的道理!戰后布寨之弟納林布祿向建州索要兄長遺體,誰知佟努爾哈赤親手將布寨尸身割下一半送回葉赫,據悉納林布祿不久驚憂而死。從此,葉赫與建州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但古勒山一戰,令扈倫四部元氣大傷、每況愈下,去年為了向建州修和示好,葉赫貝勒布揚古毀棄了東哥與布占泰的婚約,提議將東哥許嫁佟努爾哈赤為妻。佟努爾哈赤久聞東哥美貌及其薩滿預言,當下心花怒放下聘定親,并向上天滴血盟誓。定婚過后,不料東哥卻誓死不從,言努爾哈赤乃殺父仇人,誰能殺他便嫁與誰。因此,葉赫再次背盟悔婚,并向女真、蒙古各部公然招親,聲稱誰殺死努爾哈赤,便將東哥許嫁。聽說哈達貝勒孟格布祿頭一個應征出戰建州,但去年九月兵敗受降,不久仍為佟努爾哈赤所殺。而這一切絲毫未能阻止眾多的女真貝勒、蒙古臺吉覬覦東哥這位絕色佳人,遼東土蠻各部紛紛厲兵秣馬,隨時準備與佟努爾哈赤一戰高下,從此攪得關外遍地血雨腥風,不知幾時能休!哎,紅顏禍水,真真是紅顏禍水!”
范瀟亦搖頭輕嘆,口中重復著“紅顏禍水”四個字,心中卻思量著這個一切身不由己、姻緣隨部族命運沉浮的妙齡少女,感同于自身種種無可奈何的境遇,不由暗自感慨:這世間究竟有多少紅顏禍水,又有多少紅顏薄命?
傷感片刻,范瀟迅速抽離哀婉的思緒,又問李化龍道:“適才聽佟努爾哈赤稱寧遠公為‘老主子’,這又是何故?”
李化龍轉身環視周邊,瞧著寧遠伯府隨侍的家仆都離得遠遠的,才輕聲道:“佟努爾哈赤,雖是建州女真土官的嫡傳,但早年被繼母趕出家門,曾以販參為生,后投軍寧遠公帳下深得器重,傳聞佟努爾哈赤與寧遠公情同父子;更蒙教誨,學得一口流利的漢話,雖不習兵書戰策,卻將漢人的《三國志演義》幾乎倒背如流……”
范瀟聆聽著李化龍的敘述,心中卻泛起了另一個不喜讀書而只熟《三國志》的身影,不覺莞爾一笑,打斷道:“難怪如此了得!佟努爾哈赤既是我大明將校,又何談‘十三副甲胄起兵’之說?”
李化龍突然雙目中迸發出幽幽的光芒,笑道:“李大人問得好!萬歷十一年,寧遠公時任遼東總兵官征討建州叛賊阿臺棲身的古勒寨,佟努爾哈赤的祖父與父親奉命入城勸降,同為建州女真的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受寧遠公之命,誘阿臺開古勒寨之后擅自屠城,佟努爾哈赤的祖父、父親在亂軍中亦未能身免。佟努爾哈赤遂返回建州料理后事,不久就遣使質問寧遠公為何謀殺其祖父、父親。”
范瀟驚道:“亂軍之中,殺紅了眼也是在所難免。這佟努爾哈赤可知是意外誤殺?寧遠公必是多加憐恤撫慰罷。”
李化龍輕輕嘆息道:“寧遠公憐其祖、父勤于王事而不幸遇難,又惜其勇武才干不可多得,遂極力奏請朝廷典恤,襄助佟努爾哈赤承襲建州都督一職以作彌補。佟努爾哈赤襲職后亦不再異議,一如既往追隨寧遠公麾下,只發誓必殺尼堪外蘭為其祖、父報仇。當時建州三衛內亂叢生,佟努爾哈赤僅憑祖上遺留的十三副甲胄起兵,迅速平息女真內亂,同年誓師征討尼堪外蘭,攻拔圖倫城,尼堪外蘭出走鵝爾渾,次年攻克兆佳城生擒李岱,三年后又破鵝爾渾,尼堪外蘭投奔寧遠公以求庇護。但寧遠公為撫平佟努爾哈赤的恨意,遂將尼堪外蘭交付建州,任由其手刃仇人。”
范瀟聽罷深深蹙眉,嘆道:“這佟努爾哈赤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可惜,卻不是朝廷希冀的情形……”但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此番遼東之行的見聞多半便是二十年后的四月十三日努爾哈赤以“七大恨”祭告天地、起兵反明的最主要藉口。而那時,她與被后人稱為“葉赫老女”的東哥都早已作古,化作一抔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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