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鄉土17

　　我無論如何，都要見一下胡芳的。

　　遠遠地，劉二拄著棒立在于寡婦家的菜地旁，于寡婦彎腰從桶里舀了半瓢水澆豆角苗。亮堂堂的耀窩從于寡婦家的低矮的土墻上掉下來，立在一旁的劉二，身上金光閃閃的，尤其他剛剃過的頭更是倍亮倍亮，似乎他身上的光是頭上發散的。劉二說：“小于啊。”說著，一只手往褲袋里摸，也不知摸了什么在手上。于寡婦笑著說：“大么？大么？到時候有你的頭大嗎？”劉二說：“我覺著比我頭大吧，也不一定，到時才知，由不得人。”

　　于寡婦提著空桶往回走，劉二跟在后面，也進去了。但是狗沒有叫。只聽于寡婦問：“吃飯了么？”劉二說：“這么早誰家能吃了呢？”于寡婦接著說：“那我做飯了，你坐下，一塊兒吃。”劉二擺擺手：“這使不得，小心人嚼舌頭呢。”于寡婦明顯不高興了：“我是一個臟女人么？”劉二一急，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我怕。”于寡婦笑笑：“就是兩個人坐一桌子上吃頓飯么，這有什么呢。”劉二還是顯得極緊張：“我，得，得趕緊走。”于寡婦說：“那喝口水吧，你昨晚肯定是滾水泡饃，回去燒了才有滾水喝。現在是熱天，但也不能喝涼水的。”劉二嗯了一下，說道：“這，這，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吱吜一下，于寡婦進屋了。當當當，劉二也進屋了。緊接著，聽見劉二小聲地哭喊著：“我的那母鴿子哎！我的那母鴿子哎！”又聽于寡婦爽朗地笑著說：“你個看上去很老實卻不正經的東西，來么，來么。”緊接著，就聽撲通一聲，并有于寡婦帶著哭腔說：“沒事吧，可別有什么事。我分文沒有的”又聽于二說：“過一會兒就不疼了，我得走了。”

　　待劉二走出于寡婦家不遠，我立馬攆了上去問：“劉二，你是不是想日于寡婦嘞？”

　　劉二的眼紅紅的，很傷心。他摸一下眼窩，瞪了我一眼說：“可不敢胡說啊，不能無事生非的。誰要是胡說不得好死！”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問道：“那剛才咋回事呢？”

　　劉二低下了頭，不哭了，沒拿棒的這個手伸開又握住了好幾次，終于說：“牛蛋兄弟哦，我前兩天買了一個冬瓜，掏了瓤，見籽老了，就擠了，曬干了，以為能當種子，就給她送來了，掏出了一顆，剛才又掏出了一顆，連我布袋里的紙也掏出來了，不想她一把搶了去，那上面有我畫的母鴿子哪，我每天睡不著就看一下又一下，就睡著了。誰想她，她給撕了！”

　　劉二馬上又哀求我：“兄弟啊，可不敢對人說啊，說了我就沒臉見人了。”說著，又唔唔地哭起來。

　　我答應了，劉二才不哭了，去路上拾柴禾了。

　　我又往前走了，想不到于寡婦在她家門口大喊著我的名字。我嚇壞了，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看見。”

　　于寡婦哈哈大笑：“神經病！我是叫你把你家熬藥的砂鍋拿回去，這是不能去還的。你進來拿上吧。”

　　我一走進去，就碰到了狗頭上，嚇得我兩腿發軟頭一下就大了。

　　于寡婦笑笑：“沒事的，跟我進來它就不叫。它可聽話了。你看，它和你的小黃玩得多高興。”

　　小黃原來跟在我身后啊。

　　兩只狗，這個咀銜一下對方的耳朵，那個咬一下對方身上的毛，拱一下，抱一下，又頂一下。突然小黃就趴了上去，那東西直直地塞了進去。母狗半蹲著，小黃身子一下一下地使著勁，后腿走來走去，好象不得勁似的，終于挪上了墻跟的磚上，后兩腿才有勁了。母狗卻擺來擺去，兩前腿挺著，往后用著力。我大叫：“真打架了！”于寡婦一笑：“搭犬呢，母子也不認啊。不行，不行，不敢生了，生了沒人要的。蛋娃子你趕緊讓它們分開啊。”我沒動。于寡婦推了我一把，說：“拽小黃，不咬的。”我膽顫心驚地拽起小黃的后腿，它撲騰著沒掙脫。于寡婦叫：“拽啊，使勁拽啊！我也去拽。”說著，她一把抱了我的腰，指揮著：“咱倆勁使到一打哩，一二三，一二三！”無論我們怎么用力，都不能分開它們，累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一動不想動了。于寡婦嘆了口氣說：“狗蛋綰疙瘩了，拽不出來了呀。咋辦？”我忽然想起吃辣椒多了，屁眼門特難受，便對她說：“你家有辣椒面嗎？”她馬上站起來去屋里拿了一罐頭瓶油榨辣椒面出來。我又讓她拿了一缺口碗倒了不少辣椒面并倒了一點水，拿棒棒攪攪，用她刷尿盔的刷子蘸了辣椒水，開始往兩狗接觸的部位涂抹。過了一會兒，小黃就從母狗身上掉了下來，直在地上蹭那東西，而母狗是屁股一個勁兒蹭著墻。兩狗眼里都是淚花了。

　　于寡婦摸了一下我的頭，說：“你一點也不笨啊，你的頭確實比劉二的大好多啊。”

　　我本想說我的還很光的，但我不想說，因為胡芳。

　　我將我家的藥鍋放回家，爹和娘還沒回來。我便又走了出去。小黃這次沒跟我出去。我去找劉二，他不在。我提上籃子去路旁割草，可草實在少得可憐。路邊凈是黃黃的青蒿，還有白青的灰條，只有棉花地旁的草是嫩嫩的。路旁放著幾輛輕便車子，用粗鐵鏈子栓在樹干上。幾個戴著草帽的婦女低著頭在自家地里撇花芽子。棉花長得齊刷刷的，綠油油的，快努花朵了，都半人高了，埋住了她們的腿，只看見她們肥圓的屁股很高地撅著再撅著。有外村的一男一女趕著二十幾只羊哦哦地過來了，每人頭上戴頂透天的爛草帽，脖子下掉著一舊的黃水壺，脊背上背一糞筐，邊走邊彎腰拿鏟糞銑拾干牛糞，胳膊一歪，噗一下扔進了腦后的糞筐里。快走到棉花地邊時，男的嘿邊一聲吐掉早已不能再吸的煙把。兩個人同時抓起手中的鏟糞銑抄起地上的土疙瘩，砸向羊群，土疙瘩瞬間掉在地上，濺起一大片土花。男的大喊：“娘日的，趕緊走，吃毬哩，不怕死么。”羊們仍不緊不慢地走著，有幾只呼地奔著棉花地邊的嫩草就去了，走在后面的尾巴上粘了黑稀糞便，屁股下簌簌掉下幾粒羊糞蛋。女的又嚷嚷了：“吃你娘的比狗還大，屙你娘的這么小，拾都拾不起來。”說著，跨開腿，用一只腳，往鏟糞銑撥拉羊糞蛋。男的扯了嗓子罵：“日你娘的，日晃個啥，還不快攆啊。”這時，地里的幾個婦女都轉過了身子，其中一個大喊：“放羊的，看好你家的羊，剛打過了農藥的，吃死了可不賠的。”男的聽后，拿了鏟糞鏟，晃動一下綁在銑一頭的皮鞭，呼兒咣就打在最后一只肥大的公羊身上，這只羊嗚咩一聲跑動起來，羊角頂在前面一只羊身上，又是嗚咩一聲，所有的羊都跑了起來。地上升起一股塵土。

　　天還是那么熱，烤得人頭昏腦脹的，可我的籃子里還一根草也沒有。已經是晌午了，地里的人們都收工往家回了，有幾個年輕婦女蹬著車子騎得特別用力，因為她們家沒公婆，怕在東候上學的孩子回來后，見沒做下飯會大哭大嚎，或者趴在地上臟了衣裳也不起來。我見我家的煙囪也冒著青煙，和鄰家的青煙混合在一起，轉眼無影無蹤。

　　地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一下感覺空蕩蕩的，一點生氣也沒有。我不敢回家。總得割一籃草，我娘才不會罵我的。我忽然就有豁出去的念頭，反正我娘老罵我沒出息。于是，我拽了一根嫩草，先在嚼一下，如果有毒，我死了也是值的。我娘以后說起我，會說我是為我的老牛而死的。慶幸我又一次命大，我家老牛又可以吃一回嫩草了。原來棉花地邊的草根本就沒有毒，誰舍得往草上打藥呢。我又一次高興起來，覺得牛頓如果生在中國，他一定是我的先人了。

　　但我還是不敢回去，躲在樹后，直到孩子們上了學才往回家。爹和娘不在，應該還沒剪完長麥穗。。火廈的面板上放著一碗西紅柿雞蛋干面。吃完干面放下碗，從甕里舀了一瓢涼水，一仰脖便下去了，抹了把嘴，就想去找胡芳，我只想見胡芳。我想知道她是不是騙我。不管她騙不騙我，我想看上胡芳一眼。

　　我本來想上地里向娘要幾塊錢。本來我是有能力掙錢的，盡管娘從不相信我有能力，但春節過后從浙江來招工的人確實看上了我。他來我村時，只剩下一個名額了，可是我村的青壯年都不愿去，說什么電子廠的活操心，弄不好就丟了小命。如果丟了小命，掙再多的錢也失去了意義。就是沒事兒，夜里可咋過活呢，一夜兩夜咬牙忍一忍，老這樣，是會憋出毛病的。找mm需花錢，自己趴屁眼躬腰的流了血汗的，只那么一小會兒就沒了，舍不得。聽說一個mm一天好多人要搞，極不干凈，如果感染了艾滋艾滋病，這一輩子玩玩了。還是自己的婆娘好，專供自己用。就是別人要用自己的婆娘，也得自己不用，還得偷偷摸摸地進行。雖說自己的婆娘結婚時要個十萬八萬的，當時覺得心疼，其實挺劃算的，天天能用，想什么時候用就什么時侯用，高興了用不高興了也用，還能給自已傳宗結代，還能喂養自己。自己的婆娘是最廉價的mm是最盡職的傭人。他們有婆娘，我沒有婆娘。我想去掙那每月3000元的誘人工資是純落的，人家管吃管住，其實我更想的是娶一個自己的婆娘，所以我極想去。

　　那招工的起初半閉著眼，盯著穿得破破爛爛的我搖了又搖了好一會兒頭，最終從地上拾了一木棍，朝我褲檔里一敲，我那東西像一條蛇，霎地就竄出來了，直挺挺的，根本不理睬那招工的。哇噻，這小子合格，當個勞力工準沒問題。招工的哈哈大笑，沒見過這么長這么大的，一定健康，也用不著體檢的。但娘哭著死活不讓我去是反正是絕對不讓我去。她說，就是當勞力工，仍在電子廠，風險依然是存在的。娘就剩我這么一個命根子了，我沒了，我家就成絕戶頭了。娘可不愿在她還活著時，我家就成了絕戶頭。只要我在跟前，天天能見到她的兒子，她干活才有力量。只要我能吃飯，她就高興。什么活兒，不管家里的，還是地里的，她都搶著先干。其實根本不用搶，我才懶得干。除了吃飯伸咀勤快，其它一概不理，有時連衣服也懶得穿，在她的一再威逼叫喊下不得不穿。其實我也不算懶，沒人愿去的電子廠，我都想去了。都怨娘，如果她不阻攔，我肯定掙了好多好多的錢。但我現在一個鋼镚兒也沒有，唉！

　　我才不愿看娘那豬臉子，一問她要，老嚷我：這么大的家伙了，還要錢唆糖囫。我覺得她知道我去胡芳家，也會嚷我：急死急死你了！我想了好半天，最后還是不見娘好。

　　我一路小跑著往胡芳所在的加里頓村趕，金黃金黃的麥田被我甩出去一畦又一畦。我的全身都濕漉漉的。我不管。我只想馬上就見到胡芳。

　　我以為胡芳家不好找，沒想剛一張口問，對方就指給我，哈！哈！胡芳家啊！喏，那不是。

　　胡芳家真壯觀氣浱，才蓋沒多久的紅磚樓房頂有高高的煙囪，還有“福日”牌的太陽能。我覺我家要是有這么漂亮的房子，連十八的女子都搶著嫁我了。可惜我家沒有。

　　我敲了好半天紅紅的大鐵門，一個穿白色短衫露了肚臍下面黑健美褲的小姑娘出來了：你是不是牛蛋呀？我姐她感冒冒了，可怪了，她以前感冒從不臥床的。姐呀，姐姐，我想叫卻不敢叫的姐夫來了啊喲！說著，早已跑向了正房。

　　我的娘！我一低頭，手差兒伸到照壁邊的大黃狗咀里。我嚇得抱頭就往外門外跑。

　　木事兒，木事兒，大黃不咬你。你啥也沒拿。不拿東西的人大黃不咬。

　　但我還是十分害怕。

　　最后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跑出來，拽了我，我終于得以再次邁進了胡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