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狗吃月亮。鳳蘭生了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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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蘭沒想到寶根回家種麥子，卻被抓住結(jié)扎了。鳳蘭心里并沒多難過，相反，倒像卸下了塊石頭似地松了一口氣，她首先想到的是以后好歹不用再擔(dān)驚受怕東躲西藏地寄人籬下看人臉色行事了，再也不用做賊似的偷取環(huán)死受罪了。守著自己的家和男人孩子在一起，日子苦些，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家呵！

　　進了陰歷十月，鳳蘭的身子一日比一日重了，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楠楠剛會走路，處處要人扶，要人抱，加上鳳蘭又總是搶著干些家務(wù)活，一天下來，比干莊稼活還累。鳳蘭不想讓鐵成愛人說什么，能忍的她都忍著。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這些天，鳳蘭總感到鐵成愛人笑臉少了，話也少了。鳳蘭只能把淚水往肚里咽，她只盼著孩子能快點生出來，好回到自己的家。

　　過了幾天，鐵成愛人把楠楠送到他姥姥家去了。鐵成愛人給鳳蘭和寶根在職工宿舍樓后面找了一間空房子。

　　鳳蘭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離預(yù)產(chǎn)期越近，她內(nèi)心的恐懼越強烈。誰敢保證肚里懷的就一準是個男孩呢？要不是個帶把的，這回就徹底沒指望了。種子已經(jīng)沒了，咋會再開花結(jié)果呢？鳳蘭不敢想如果再生出個小妮子，婆婆男人會怎么樣。以前在鐵成家有小楠楠忙著，有家務(wù)活忙著，她也沒空胡思亂想。現(xiàn)在一個人整天守著空蕩蕩的一間屋，她簡直坐臥不安了。因為大樓的遮擋，狹小的院子里終日見不著一點太陽。到了晚上，逢上寶根上夜班，鳳蘭常常整夜的大睜著兩眼睡不著，凄厲的穿堂風(fēng)令人毛骨悚然。鳳蘭想她的幾個小妮子想得幾乎要發(fā)瘋，她有時候在心里憤怒得像頭猛獅，她恨自己軟弱，恨老天爺不公平，有時候甚至攥緊了拳頭對準自己的肚子欲砸下去，可每次都緩緩無力地垂下了手。在生活中，她是一個弱者，她明知道自己是軟弱的，就是不能象妹妹雪英一樣剛強起來。她恪守婦道，對于命運安排的一切，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斷了潘家香火，她認為都是她的錯。雪英給她講生男生女是男女雙方的事時，她一直將信將疑。也許正因為看到了她姐的可悲，雪英才毅然在只有一個女孩的情況下去鄉(xiāng)里領(lǐng)了獨生子女證。

　　鳳蘭這次懷孩子反應(yīng)特別厲害，從孩子上身到現(xiàn)在，她幾乎是什么都能吃，可肚里什么也存不住，吃什么嘔什么，吃多少嘔多少，肚里實在沒飯就吐黃水。雖然在鐵成家比在自己家吃的要好得多，但依鳳蘭的性格，處處小心著，非要等喂飽了楠楠別人都吃得差不多時，才肯上桌吃飯。即便這樣也不敢放開膽量吃。鳳蘭挺著個大肚子好象隨時都要被風(fēng)刮倒的樣子。寶根倒是比原先胖了些。因為心里有了希望，因為找了一份能掙錢的活干，寶根的精神比以前強多了。寶根早就想好了，等兒子生來后，就讓鳳蘭帶孩子回家，他留在煤窯繼續(xù)干。自從中秋節(jié)回來后，寶根聽了他娘的話，也不敢再纏著媳婦干那事兒。有時候?qū)嵲诒锊蛔×?，就啃啃媳婦的**過過癮。

　　離預(yù)產(chǎn)期只有十幾天了，鳳蘭還是吃什么吐什么，這怎么行呢，到時候怎么有力氣生孩子呀，寶根求鐵成愛人去醫(yī)院開了些藥，吃了兩天，吐得不怎么厲害了，這時候家里卻出事了。

　　入了冬，三妮四妮都感冒了，拖了幾天，麻嬸子先是罵兩個小妮子穿衣裳不注意，凍死活該，后來眼見得兩個小妮子都咳嗽得喘不過氣，才顛著一雙小腳去一里外的衛(wèi)生所拿了幾片藥。三妮叫她奶奶硬逼著勉強吃了兩片，四妮子聞著藥味兒就惡心，吃進去馬上就吐出來了。

　　到了第八天夜里，四妮子發(fā)起了燒。她沙沙啞啞地要了一夜水卻沒誰聽得見，大妮子早起上學(xué)時，看見她妹妹睜著兩眼張著嘴直喘不對勁，伸手一摸臉火一樣燙，嚇得哭著趕緊喊她奶奶。麻嬸子過來一摸也嚇傻了，喊兩聲，四妮子光張嘴就是說不出話來。大妮子用地排車拉著她妹妹一路哭一路跑來到了鄉(xiāng)醫(yī)院，可是已經(jīng)晚了，四妮子命是保住了，可再也聽不見聲音說不出話?？蓱z她才6歲呀，為了照顧她妹妹，大妮的學(xué)也退了。

　　寶根接到這封信沒敢給鳳蘭說。他給鐵成借了二百元錢寄回了家。

　　這幾天，鳳蘭夜里老是做惡夢，一會兒夢見四個小妮子哭喊著找娘，一會兒夢見四個小妮子叫天狗吃了。那天狗真兇呀，銜著她的幾個小妮子就往天上跑，她哭著喊著在地上跑著追，天狗吞了她的幾個小妮子，又張著血盆大口向她撲來了。有一次，她竟夢見自己明明生出個帶把的兒子來，卻突然間變成了個小妮子，醒來，常常一臉的淚，一身的汗。

　　十一月十五這天夜里，寶根還有最后一個夜班。十點四十分，鳳蘭喊他起床時，他硬是把頭又拱在鳳蘭懷里撒著嬌兒要啃兩口奶，說是要為兒子開辟道路，免得兒子生下來吮不出奶水餓得哭。鳳蘭嗔他不要臉，推著叫他起床了。

　　寶根出了門又不放心地回來問鳳蘭是不是該生了，要不他不去上班了。鳳蘭說哪能這么巧，催著男人出了門。下午，淌了一些臟水水，鳳蘭知道快生了。但照著生前幾個小妮子的經(jīng)驗，鳳蘭沒想到會這么快。

　　窗外月光很好，鳳蘭的心也平靜下來了。只要孩子生下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家了。罰就任罰吧，只要能生出兒子來，這輩子就沒啥遺憾了。萬一是個妮子也只好認命了，反正寶根已經(jīng)結(jié)扎了，以后再也不用這樣?xùn)|躲西藏地遭罪了。一家人相守著過日子，多好呵！

　　忽然天就變了。先是起了吼吼的風(fēng)，接著天霎時黑了下來。天狗，世上真有天狗呵！鳳蘭被這個念頭駭?shù)脺喩泶蚨哙隆Ｋ鋈挥X得肚子異樣的疼，天哪，咋會是這樣呵！呻吟與喊叫被風(fēng)撕成一張張碎片，被狂怒的寒夜吞沒了。鳳蘭先還有力氣沒命地喊，后來就啞了。她覺得身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她覺得她快要死了。即使死，也要把孩子生出來呵！使勁、使勁呵！老天爺呀，可憐可憐這個女人，讓她把孩子生出來吧！

　　哇，伴著一聲孱弱的啼哭，她的手下意識地在孩子的身體上摸索著。她終于摸著了那條根！呵，大慈大悲的老天爺呵！她歡快的叫聲同樣被凄厲的穿堂風(fēng)扯碎了?？墒悄撬闶裁春?，她有兒子了，她終于有兒子了呵！鳳蘭仿佛看到婆婆那張如菊花般的臉……。

　　鳳蘭聽到了窗外的飄雪聲。下吧，盡情地下吧！滿地的雪白，多好呵！鳳蘭想起小時候，小時候多盼著下雪呀！下雪了，吃雪球，吃冰棒，打雪仗，雖然因踩濕了鞋而不少挨大人罵，但誰在乎那些呵！記得有一次她因穿了一雙新棉鞋不肯去陪雪英玩雪，調(diào)皮的雪英夜里偷偷把一個雪球放在她的鞋里面。鳳蘭又想起小時候娘講的天狗吃月亮的事。今晚的月亮也許叫天狗偷吃了吧，不然咋就說沒就沒了呢？她還想起那次全莊人敲鑼打鼓救月亮的事。明晃晃的月光下，雪英和很多小伙伴在捉迷藏。天猛地就黑了，雪英和小伙伴嚇得又哭又叫，她也害怕得不行。這時候村里響起叮叮當當敲鑼打鼓敲盆打碗的聲音。她后來聽娘說，那是救月亮的，月亮被天狗偷吃了。果然，只一會兒功夫，天狗就被嚇怕了，把月亮從嘴里慢慢吐出來了。可鳳蘭和伙伴再也不敢在月亮底下玩，生怕天狗把她們也吃了去。

　　朦朦朧朧中，窗外的吼叫沒有了，雪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鳳蘭疲倦而幸福地閉上了眼，一輪圓月，如釋重負地從厚厚的云層里鉆出來，臉色瓷白瓷白的。

　　寶根出了井，望見一地白雪，心里就莫名地緊了一下子，他一路跑著趕回去。寶根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一地的血。屋里死一般靜，他抓起鳳蘭冰涼冰涼的手使勁搖晃著喊叫著，可鳳蘭好象真的永遠睡著了。他抱起那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氣息微弱的小生命，發(fā)現(xiàn)他只有一只眼！

　　寶根抱著兒子在雪地里大聲地喊：“娘，我有兒子啦！”“娘，我有兒子啦！”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寶根瘋了。

　　其時，一輪圓月仍慘淡淡地掛在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