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還沒十一點就回來了。
我問:“種完了啊。這么快?!?/p>
我娘放下肩上扛著的銑,并取下套在脖子上的布兜,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完你個頭了,沒種籽了。該叫那老東西到鄧莊時捎一袋的。那死家伙,啥時候了,還不回來!”我娘稱呼我爹就是老東西,生氣時會加上一個死字,更多時說他或那人。但在旁人面前提起爹,也常說我家蛋娃他爹。
我對我娘說“于寡婦家的大公雞跑到咱家了?!蔽夷镆惑@,問我:“咱家的少了沒,你數沒數?”我說夠著哩。我娘便去雞窩逮了一只老母雞出來,拿剪子剪短了雞翅膀,并大喊:“蛋娃子,化一些紅墨水去?!蔽也艖械脛訌椖兀阏f沒紅墨水了。我娘說:“沒有,你也過來?!蔽抑缓米哌^去。我娘又對我說:“找些布塊來?!蔽冶阏伊藥讐K布,我娘抓在手里看了好半天,終于剪了幾條小布條。我娘繼續吩咐:“拿一支鋼筆出來?!蔽冶隳昧艘恢т摴P出來。我娘說:“寫上你的名字?!蔽覇枺骸皩懳颐指缮赌??”我娘一下生氣了:“叫你寫你就寫,多啥咀!”我問:“寫幾個?”我娘說:“有多少雞就寫多少,天天要你數,還不知道?!蔽覍懲炅?,我娘又讓我去拿透明膠布,我便拿了透明膠布出來。接下來,我娘便給這個雞纏上寫有我名字的布條,并在我名字上貼了一條透明膠布。我娘說,這下雞保準飛不過土墻了,也丟不了,也不會將雞蛋下在別人家雞窩了。
等我娘忙完了,我說我上鄧莊買去。
我娘挽起袖子洗著手,兩手掬了水正要往臉上去呢,聽我這么一說,又放下了,并站了起來,抬眼望了一眼我,氣氣地說:“拉倒吧,給你錢就由你了,你只會吃嘴的。”她蹲下身去,又用手掬了水,在臉上“撲哧撲哧”抹了兩下,站起來,從院中晾衣服的鐵絲上抽下母捻做的手巾,整個往臉上一蓋,兩手按住,往下一撥拉,又將手巾搭在鐵絲上了。濕手巾一滴兩滴地滴著水,很快地上就濕了一小沱,并有了一個水坑。
如果擱在平時,我早和我娘吵開了。我才不怕她呢。憑什么她老認為我無能,難道我不是她生的嗎?我一點也不像我娘,好多人都說我和我爹一個模子拓出來似的,見了我,都要摸一下我光光的頭,說:“要是禿了頂,簡直就是一個人,你看那走路的架式,那說話的聲音,真格是你爹的種?!彼麄冋f什么就是什么,我才懶得理他們哩。我才不會傻到為這么無聊的問題,爭論個臉紅脖子粗,根本沒有結果,卻難免不動手也要大吵一架的,吵努人了,得多吃半碗干面的。猛然多吃半碗干面,我娘一定吃驚不小,嘮嘮叼叼說什么今天的飯好吃啦你就多吃啦不怕撐死你么。我才不看她那豬腰子臉呢。
隔壁王五他爹才看他兒媳婦豬腰子臉呢。老人五個兒子,沒有閨女。老伴死了,由五個兒子一家一家輪流管一個月。王五最恓惶,靠著幾畝薄田,還有國家每年發給的九十九元救濟款活命。有個腦癱的孩子。王五唉聲嘆氣,覺這日子真熬不出頭,喝了好幾回安眠片,到底丟不下年輕俊俏的婆娘。兄弟們原本說好不用王五掏一分錢的,他們都比王五松活,都覺得自己一家完全養得起老人,喝過幾蠱酒后,信誓旦旦對著天發了誓??墒羌抑惺碌降资瞧拍镎f了算,一意孤行,婆娘會和自己離婚的。這可不是嚇唬一下的,因為贍養老人問題離了婚的就有幾家,那幾個婆娘們都嫁了頭發稀疏但油光可鑒的港商臺胞呢,有一個差點嫁了李嘉誠,同名同姓的。男人們離了婚,大多只能做光棍,有一個手中有倆糟錢的,也曾見他天天抱著女人蠻細的腰高興了些日子,終因經濟拮據未能廝守到老。還是原配夫妻好,不管咋,總還有孩子羈絆著。不愛自己也愛孩子嘛。有人曾做過一個試驗,問了一百名婦女同一個問題:孩子像娘像爹,像誰最高興?百分之九十九的都答:像娘,另一個是未生育過的,也就不能真正體味出母愛的無比崇高與光榮。為什么有些女人離婚后萬貫財產不要,只要自己的孩子,就是這個道理。
王五的婆娘愛不愛王五,只有王五知道。他的婆娘確實很愛他們的孩子,一直抱在懷里過了五歲才不讓吃奶的。縣民政局贈了個輪椅車,才終于不時時抱在懷里了。孩子越來越大了,穿衣沒正經,補丁衣褲也能行,但見了別家娃們吃著辣片跑過時,總要“嗚啊”地亂叫一陣,叫著叫著,就滑到輪椅下了,咀里冒著白沫子,白眼翻著,身子也僵硬了,直到又有一娃拿著辣片經過時,孩子“耳鐵”一下,吐掉了卡在喉嚨里的污物,總算醒了過來。這樣發作了幾回,倆口子終于知道,掙錢是硬道理,于是只留一人照看孩子。等到他爹到他家時,倆口子全都出去掙錢了,由他爹做飯管孩子。但有一個冬天,大早,婆娘回來了,一推門,卻見孩子的小手在他爺的褲檔里插著。婆娘立馬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干啥呢!”老人吶吶地說:“我見太陽出來了,就推他出來了,沒想到這么冷。我覺著他餓了,就取了一塊紅薯喂他。他一把奪了去,死死地拽著,不讓我給他扒了紅薯皮?!崩先松斐錾囝^舔了一下嘴邊的青鼻涕,接著說:“我家寶貝都能自己吃東西了。嘻嘻!可是,吃完了,他的小手凍得胡蘿卜似的,一摸,哇涼哇涼的,就給他暖一下,你就回來了?!逼拍锔巧鷼饬耍骸斑€扒得吃紅薯皮哩,你這老唆釘子的,你壞透了,不教好!給我爬出去!”老人沒有爬卻也出了院子,再不敢進來。這之后,婆娘再不出去了,自己照看孩子。從此也不讓老人進院子了,輪到了,老人早早就拿一洋瓷碗,大門邊坐著等王五婆娘用盛過狗食的盆子倒給吃剩下的飯。風雨無阻。
王五他爹吃不吃飯,與我無關。我才不關心他呢,就是誰當國家主席也與我無關,我牛蛋還是牛蛋。
我更關心的是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娶到婆娘。我娘吵我時,我還在回想著于寡婦的大奶子。我不知道于寡婦拽一下又拽一下衫子,到底是不是在激起我的情趣。我想去問于寡婦,又怕她會給我一巴掌。我想問我娘,我知道我娘一定會大罵我的。
我摸了我那東西,一直硬梆梆地直挺著,從于寡婦走后,無數次膨脹再膨脹。我想:如果于寡婦再年輕一點兒,我一定不管不顧了。我牛蛋難受啊,難受得厲害。
說心里話,如果胡芳能做我的婆娘,鬼才去想余寡婦呢,她屁股那么大,難看死了。我曾想,如果她光屁股,一定有村頭的石碾那么大,一定也很白吧。
我現在只能想余寡婦。村里就余寡婦一個人是單身,其她女人都有自己的男人,我是不敢胡想的,也不敢多往她們身上眊一眼,因為她們的男人看上去身強力壯,樣子極兇的。
我只能坐在屋里閉目苦想。
我娘在活面,這個時候,于寡婦興沖沖地來了,懷里抱著一把黃綠黃綠的韭菜,死葉子不少。
“啊呀,拿的這干啥。我家也種著呢。”我娘趕緊搓掉粘在手上的面團,拽了抹布撲打了一下杌子,請于寡婦坐。
“嬸子呀,你家有就不能送了么?嫌我的韭菜不好么?”于寡婦很隨意地坐下來,一條腿順勢搭在另一條腿上。
“不是,不是。大妹子,你多心了。我已炒好菜了。”我娘笑了一笑。
“嬸子呀,炒的啥菜?”
“洋柿子炒雞蛋。沒有啥吃頭,不是炒茄子,就是炒窩瓜,天天吃一樣不好?!?/p>
“是哩,是哩?!?/p>
“大妹子做啥好飯呢?”
“想包餃子呢,嬸兒,你說雞蛋韭菜餡兒里可不可以放洋柿子呢?我家沒醋了?!?/p>
“放不得,水水太多了,餡兒包不住的。沒醋了啊,給你倒一點兒嘛?!蔽夷飳⑷喙獾拿鎵K放進面盔里,放了一濕布在上面,又用手蘸了幾下水在布上抹了幾下。我娘常對我說,這叫醒面,活面活硬了可以軋軟,一開始就和軟面是土水子面,下到鍋子爛一堆,一根一根地挑不起來,反正不岀力是做不好祺子的。
“嬸子呀,你這面揉得呀,光的呀,就像你的屁股?!?/p>
“你這人咋說話呢?”
“嬸兒,是像我的屁股,不是,也不是,不會說了?!?/p>
我娘很快地洗了手,轉身去北廈里拿了一酒盅,接著抓起窗臺上黑乎乎的醋壺,掀開醋蓋,搖了搖,說道:“我家也不多了,這死”,我知道我娘又要罵爹了,但她終于沒罵出來,笑笑:“蛋娃他爸上鄧莊打去了,馬上就回來了的?!?/p>
“哦,”于寡婦接過倒滿醋的酒盅,頓了一下,放在了窗臺上說:“嬸兒啊,我今天有事問你呢?”
“有啥直管說,又不是外人。”
“嗯,嬸兒,我那位昨天讓我夢他了,他說他要吃餃子。他活著時,每年生日,都回來吃我做的餃子,那一年偏偏沒吃上,只差八天了啊咳”,于寡歸有了哭腔,淚流了一滴。
“那就做嘛,人活著其實還得給自己寬心,對你再好也見不到了,妹子哦,想他不頂事?;钊四牟皇腔罱o別人看的,是要自己心里高興的。別天過一天咱也過一天,是給自己活的?!?/p>
“我才不想他呢??伤焯熳屛覊粢娝?。他一來,我怎么也睡不著了。那是半夜那,忽然就覺得身體上邊有兩只小腳丫子走來走去,就像小孩子的腳丫子。我就出胳膊來撥拉,一撥拉什從都沒有,可是我的手一縮回去就又來了,我就嚇得呀,瞬間渾身出水。不瞞嬸子你,我內衣內褲都濕透透的了,眼窩也不敢合,就那么一直承受著小腳丫子在我身上走來走去。我偷偷掀開被子一角,我的娘,一個眼窩很深很深的,沒有鼻子也沒有咀,兩個紅紅的爪子很長很長的,在我面前舞動著。啊呀,娘啊,我又死了一回。大約摸兩小時后,天藍藍亮了,我就感覺不到有東西在身上了。我的娘呀,可把我嚇死了。我那會兒第一意識就給我娘打電話,我娘一接電話我就嚎啕大哭。可我娘不在了有好幾年了。后來便讓我娃睡在我身邊才沒事,可我娃也……”于寡婦放聲大哭。
“妹子莫哭,哭得我也想流淚。妹子你這是鬼纏身了,我說妹子晚上睡覺時枕頭下邊放把剪子,刀子,鬼就不敢來了?!?/p>
“嬸兒,放剪子、刀子都不好,我睡覺喜歡把手插在枕頭下邊。”
“那就放根桃樹枝子,桃樹枝子也辟邪么。”
“謝嬸兒?!?/p>
“謝啥哩,又不是外人?!?/p>
“嬸兒,改天打了醋還啊。”于寡婦捧了酒盅就要走了。
“噯,還有,半夜里聽見有人喊你名字,可不敢答應哦,小心魂兒被勾走了哦?!?/p>
“知道了,嬸兒?!?/p>
“妹子啊,在我家吃飯吧。”我娘已切好了祺子,準備下鍋了。
“嬸兒,不了,不了,都這么長時間了呀?!?/p>
于寡婦扭動著大屁股,一擺一擺地走了。但我卻很失望,因為我想看看她哭時是不是很銷魂?人們都說:女人哭泣時,樣子最美。但我不敢走出來,我怕我娘還有于寡婦看見我的丑態。
我牛蛋三十了,也該有一個婆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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