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悲歌當泣 遠望當歸（中）

　　易靳終于回想起來，自己與喻子衿的一面之緣是于何時何地。

　　當年自己為青林所救，之后便投奔了喻家。當時的喻家決計還沒有喻子衿這號人物，當家家主尚是喻老先生，而繼任的少家主已然是確定了的。這與喻家的家族傳統有關，每任家主只得娶一位妻子，女兒不予計較，但膝下的兒子只得一個，如此算來，既是長子又是嫡子，爭權奪利，兄弟相殘之說便無從提起。當年那位少家主便是喻老先生膝下唯一的兒子。

　　這個法子咋易靳看來雖有些不保險，若是連連懷的是女胎，又或是唯一的兒子出了三長兩短，喻家豈不無后了……

　　好在喻家人福澤深厚，上百年也未曾遭遇此等不幸之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繼承制度，也相當好地杜絕——諸如內部廝殺以致后繼無人的慘劇。

　　然則，這等百年來罕見的事情偏讓易靳撞見了。

　　文韜武略，驚采絕艷的喻家少家主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場風寒。

　　其實易靳對于這個卓絕的少家主了解并不多，大部分的時間他都還是跟在喻老先生身側研習。大致感覺這位少家主雖則才華卓絕，卻總是帶著疏離感。當年易靳直覺他潛意識里有著自暴自棄，悲觀厭世的情緒，但觀其少年英杰，春風得意，何來厭絕之說。直至后來，他死于一場微不足道的風寒，易靳這才隱約察覺——這人本是毫無生念，一心求死。

　　而其中緣由，易靳有著蛛絲馬跡，逐步抽絲剝繭，得出了事情的輪廓。

　　當年的喻老夫人產下的并非少家主一人，而是一對雙胞男胎。這等意外，是驚不是喜，幾乎等同于不祥之兆。喻家宗族家譜便有記載，如現雙生子，必有離殤，必遭罹難。輕則兄弟相殘，重則家族覆滅。

　　喻老先生本是慣見大事，斷然道此事當斷則斷，小不忍亂大謀。便要將新生的小兒子處死。但喻老夫人如何舍得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胎兒，這與剜卻心頭肉何異！幾乎是以死相逼才護下小兒的一條性命。這孩子雖留住了性命，卻不得在喻家長大，只說是夭折，實際卻是被丟棄到距家遙隔千里遠的南蠻之地，從此不得再稍加問詢，任其自生自滅。如若少有違背，立即了結那孩子的性命。

　　然而……這樣毫無自保能力的嬰孩，又有多大的可能長大成人呢？多半仍是受盡磨難，凄涼死去，至死都是孤苦伶仃一人。

　　無毒不丈夫——易靳算是見識了，世間有幾個成大事的男子不狠心呢，兒女情長注定落人把柄，諸多顧忌。自己的父王當初不也是辜負了母妃的一片深情，將母妃視作了自己鞏固政權的一枚棋子，用完即棄，令母妃客死異鄉，魂魄不得歸于南詔故國，重入輪回轉世。而自己，作為他的親生兒子，亦被加諸異族孽物的不實之名，被迫逃難他鄉。

　　易靳每念及此，切齒拊心，恨不能生啖其肉。

　　然而喻家口風雖緊，但少家主不知從何處聽聞，自己原有一個孿生的弟弟，卻因著自己的緣故平白丟了性命。如今自己享盡福澤，那個孩子卻早早地命喪黃泉，魂歸地府。他這風光風光顯耀的人生，實際上在初初誕生的一刻，便已染上至親之人的鮮血。他一日日地做著噩夢，夢見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孿生弟弟，還是嬰孩的模樣，吃力地撐著的小小的手臂向自己爬過來，抬起頭兩眼中卻流出汩汩的鮮血，然而那面目又分明變成了自己現今的模樣……

　　心魔……這般出色的人物，最終卻是毀于心魔。

　　易靳心有戚戚。

　　后來……后來易靳在喻家避過風頭，意欲卷土重回故國，喻家之后如何，終究不再相干。人生如逆旅，如何能處處留戀不舍，百年倏然而已，容不下太多妄念。

　　那日他身背著簡單的行囊，即將孤身登上渡船，帶著滿腹仇恨歸去。然隨著古樸幽遠的塤聲，緩緩劃來一只小舟，一個身材單薄，體態修長的素衣男子佇立在船頭，雙手執著一只古塤，垂目而吹。林野間浮漾著依稀的山嵐，縈繞在來人身側，衣帶無風自動，那綿長的塤聲曲調，也隱隱帶了世外的洞徹。

　　遠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易靳本只當這般情景意境只在詩詞才得窺見，不想竟在這頗顯幾分荒涼野村渡口窺見。雖是白日，也并無煙水蒸騰，更無暈月相照，但來人卻似就是自那等無人境地中走出，沾染著氤氳霧氣，月色迷蒙。

　　渡船靠了岸，那人付了船家路費，易靳這才看清楚，來人決計還未到弱冠之年，只是周身洞徹凝定的氣質顯出些許老成來。

　　那人放下手中的古塤，自易靳身畔，擦肩而過，想著易靳來時的路，緩緩行去。易靳登上了船，心中似有什么念頭一閃而過，直覺這人莫不是與喻家有關，但回頭已然不見方才那人蹤跡……

　　原來是他……易靳方才還只是聽著《疏離》一曲，知曉他是喻家子弟——因為這曲子本是喻家不外傳的，據說是首任喻家家主慣彈的曲目，易靳因隨侍在喻老先生身側，偶爾也聽過他在屋內彈奏。然而此時憶起往事，目光不由地再次落到喻子衿的腰側，果然還懸著當年那個古塤。喻子衿注意到他的目光，了然一笑。

　　“心魔？”易靳抬眉一笑，微微搖了搖頭：“這是夙愿，為人子女的孝道。難不成喻先生連在下這點心愿也不給滿足？”

　　喻子衿眉目間浮現悲憫神色：“五年了，攝政王，已經五年了，三年內未能返魂入輪回，便魂飛魄散——無論你如何打算，現今都已遲了。攝政王，是時候放下了。”

　　易靳的臉上驀地表情有些猙獰，他踉蹌著沖過來，把住喻子衿的雙肩，惡狠狠卻又不敢置信道：“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什么三年五年？母妃去之前跟我講過的，五年……五年之內一定要收齊她零散的心魂，帶著她的骨骸安葬南詔……怎么會魂飛魄散！你在胡說什么！”

　　喻子衿微斂了眼眸，倒似有些悲愴：“你到如今還不明白嗎？你的母妃，只是用這么一個借口，逼著你活下去，五年后你便已及冠，種種決斷便是你自己的選擇。你難道就真不曾懷疑過嗎，南詔歷史上，可曾有過耽擱五年之久，還能重入輪回的魂魄？你的母妃身為南詔公主，縱然靈力驚人，但她終究還是人，不是神……”

　　喻子衿每說一句，易靳的臉色便慘淡一分，直至最后令人不敢直視，可怖驚悚，手卻慢慢自喻子衿的肩頭放了下來。他默然地垂下頭去，半晌不語，眾人實在不曾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不禁面面相覷，神情古怪。

　　青鏡猶是不解，皺眉看著，正待開口相詢，卻見易靳倏地抬起頭來，放聲大笑，頗為狂妄肆意：“魂飛魄散？放下？你如何說，我便應當如何做嗎？那人可是我的母妃，您難道叫我眼睜睜看著，卻什么都不做嗎！”

　　“我既是特意將喻家人的身份告知于你，便是懇求攝政王能夠稍稍看在喻家的面子上……”喻子衿停住了話頭。

　　眾人聽到這里，極是詫異，心中紛紛揣測，這女子究竟是誰，連帶著喻家人都替她出面，顧幀沉吟不語，微皺著眉心，心中隱隱有了不詳的預感。

　　喻子衿望著易靳道：“他人許是不知，但你卻必然了解，喻家存在的目的與職責。所以，懇求攝政王……”

　　易靳自然知道，喻家存在一個極為重要的職責，便是擔保青家穩掌皇權，以及青家皇族不遭外人屠戮——若是內部，那也實在不在他們能干預的范圍內了。雖則易靳始終不明白，喻家這滿腔的忠君赤誠究竟是緣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確實觸及了喻家的底線。此時喻子衿以這樣溫和的態度來商討，已然是十分友好的表現了。而自己多少受過喻家的恩情，幾分薄面還是得給的。

　　青鏡眼見地易靳沉吟不語，似是被喻子衿說動了，再瞥莫盧也瞬時似是松了一口氣，而自己先前的計劃通通破滅，不由地抱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驟然出聲道：“大家難道就不想知道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嗎？其實她……”她的聲音卻突兀地斷在了‘她’字上，不知被莫盧點到了穴位，頓時渾身無力，軟綿綿地癱倒在莫盧身上。

　　“殿下既是身體不適，何必強撐著，在下這便服侍殿下去歇息。”莫盧看似扶著青鏡，實則手指卻抵著她腰后的穴位，擋在眾人面前，望著正怒睜著雙眸，惡狠狠盯著著自己的青鏡柔聲道。

　　顧幀本是坐著，此時眼神微動，卻是緩緩起身道：“殿下怎么了？可要立即宣太醫？”說著向青鏡這邊靠近了幾步。

　　莫盧聽聞身后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一面將青鏡的臉擋得嚴實，一面淡淡道：“不必了，殿下這是老毛病了，躺躺就好。”

　　青鏡幾乎要咬碎滿口銀牙，眼眸中就差沒噴出火來，分明在告訴莫盧，便是這次不讓自己說，還有下次，下下次，總歸是紙包不住火，青林死定了！

　　莫盧對上她幾欲殺人的神情，冷冷一笑，湊到她耳側，在外人看來，好似情人的耳鬢廝磨，呢喃細語。然而那話卻冰冷徹骨，渾不似情人間的私語：“昭臨帝……我找到了……”

　　青鏡的表情僵住了，直直地望著眼前這個冷笑著的男子。

　　“如果不想自己一無所有……那么，乖乖的……我就不會讓他出現……甚至再也不能出現……”莫盧微瞇了雙眸，意味深長：“選擇權在你。”

　　他盯著青鏡的眸子，臉上還有淡淡的笑意，眼底卻一派冷凝。手慢慢自她腰間撤離，松開了她的穴位。

　　青鏡感覺身上漸有了知覺，驚疑地看向莫盧，然而莫盧卻只是漠然一笑，好似下定了魚死網破的決心，此時已然全無畏懼。

　　如果說出真相，左右兩相及朝中要臣必會不擇手段取了青林性命，但昭臨帝一回，自己又將置于何地，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但莫盧雖有可能因包庇罪犯而受連帶之責，但如若昭臨帝此時有意籠絡，有心包庇，讓他逃過一劫也并非難事。而自己……分明沒有任何人可以儀仗……下場可以想象……

　　青鏡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她是自己卑微跟苦難中艱辛爬上來的人，所以更加知曉那等生活的可怕絕望。嘗過了優越生活的甜頭，絕不會愿意再去經歷曾經的不堪——便是想也不愿想！是的，她要莫盧，可如果她自己本身都一無所有，拿什么去留住莫盧！

　　莫盧看著她眸中瞬息急變的神色，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思，緩緩讓開了身子，左相顧幀恰恰停在青鏡的跟前，抬眸恭聲道：“殿下身體可無大礙？”目光卻分明在搜尋著端倪，抑或是暗示青鏡將方才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然而青鏡慘白著一張臉，緩緩主動攀住了莫盧的手臂，啞著嗓子輕聲道：“眾卿家先散了吧，我有些許不適，回頭再議。”

　　莫盧順勢挽住青鏡的手臂，沖她微微一笑，青鏡卻覺心間寒意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