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嬸雞圈里的大公雞一大清早又伸長脖子又大喊大叫了,時間就像長了翅膀一樣一轉眼已經過了數載,這些年對于林家來說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倒是秋蘭已經從倒閉的鞋廠出來轉而進入了一家日籍陽傘廠。那是一個靜悄悄的黎明,滿江嬸尖銳的聲音突然間在朦朧的巷際間傳了開來。
“我要是死了你們肯定也會這么對我,我要是死了,沒幾年肯定也會被你們忘得一干二凈,我告訴你們,人最好不要忘本??????”
滿江嬸這一喊立馬挑起左鄰右舍們一個個敏感的神經,杏美姑手上握著勺子詭異地來到我家向母親打聽她究竟罵的是什么人,誰又惹她生氣了?我探出家門,外頭早已經有人指著她家的方向議論起來,驀地遠處又傳來滿江嬸嚎啕大哭的聲音。
“你們兩家到底在干什么,連你爸的忌日都給忘了?到現在也沒準備半個祭品,你們打算拿什么來祭拜你爸,拿空氣嗎?!”
這一天是林叔滿江的忌日,過了多少年滿江嬸依然不曾忘記,按她的話來說她從來就沒法忘掉也忘不掉那天林叔倒下的情形,那一年的那一天,幾個公社的人突然造訪林家通知滿江嬸前去接回林叔,滿江嬸原以為苦日子就要到頭了,她想著就要和久別的丈夫重逢該會是多么歡心的一件事,而當她見到林叔的那一刻起情況卻發生了巨大變化,林叔倒在地上沒有一絲動靜,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林叔因為受不了多次提審和苦役的壓迫一頭撞在了墻上,林叔被接回家中當天中午便與世長辭了。
耀雄丟了魂似的披了件外套出來,看著耀雄凌亂的頭發滿江嬸失望地搖起了頭。
“你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這種事情你怎么不事先叮囑我們一下,在這里哭有什么用,哭能解決什么問題嗎?!”文芳出客廳道。
滿江嬸自知不是文芳的對手便走開了卻撞見正要淘米下鍋的秋蘭,她一把抓住了秋蘭的手臂道:“我的天啊,你現在是想做稀飯祭拜你的公公嗎,你想要造反嗎?”
“阿母,我先淘米下鍋再出去準備祭品。”秋蘭為難地說。
“‘早忌晚節’(閩南民俗,忌日祭拜通常趁早以示對先人的敬重),你娘家人都沒有教你嗎,你這是什么家教!不要以為你去洋傘廠上班你就可以無視林家的祖先,你別想找這個做借口,耀成當摩的司機載客賺錢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告訴你,你嫁到我們林家就要遵守林家的規矩,當兒媳婦的就要孝敬長輩這一點應該你娘家人應該有教你吧?!”
文芳一聲咳嗽滿江嬸才有意識的忍住停了下來。
貢品擺上桌滿江嬸點起三柱清香又是一陣老淚縱橫。
“死老東西,那時候你要是也跟阿勇一起跑去臺灣或許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你那么好命,只管你一個人走得干脆你怎么也料想不到這幾年下來這些孩子已經把你忘得一干二凈了,就連今天這頓飯還是我替你爭取來的,要不然你真的要在地底下餓肚子了。”
“阿母,你干嘛說的這么難聽,忘了就忘了不然還能怎么樣嘛?”耀雄道。
“阿母,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會再犯同樣的毛病了。”秋蘭道。
“什么,你還想要有下次???????”滿江嬸嚷道,秋蘭又沉默無言了。
“不然你還想怎么樣?”文芳搶過話茬兒向著滿江嬸道。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行了!”不知滿江嬸是哪里來的勇氣,這話一出瞬間婆媳的火藥味變得越來越加濃烈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這個家我都不能說話嗎,你含沙射影什么,你剛才說什么家教什么的不就是分明沖著我說的嗎,你對我有什么意見你就直接說別拐彎抹角的。”
“我說什么話也都是有根有據的,我不會隨便去冤枉人糟蹋人。”
正當她們婆媳兩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的時候門外的林二叔氣喘吁吁三步并成兩步趕來,身有口吃的他這下子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要???命了,要???命了,耀成撞到電???電線桿讓人送去醫???醫院急救了!”
因為兒媳婦劉紅霞的極力反對,杏美姑早已不當算命師好多年了,這些日子閑暇時的她又擺弄起家中的“三用機”(收錄放音機),她撥弄著機上的旋鈕,雖然有干擾聲沙沙作響但還能聽得清這是臺灣的廣播節目,一首《愛拼才會贏》之后是《黃昏的故鄉》,杏美姑不覺濕了眼眶。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戰亂抓壯丁一事在漳州地區打出了名聲,包括杏美姑的丈夫阿勇在內就是因此跟著國民黨的軍隊大舉入臺,幾十年來,杏美姑依然還是掛念著那個對她說過只要臺灣的事情忙完就馬上回家來而卻再也沒有音訊的丈夫阿勇。杏美姑越來越離不開這臺收音機,她的心中總是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臺灣電臺或許有她丈夫阿勇的消息。
早上,耀成帶著一身酒氣騎著摩托車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他的身上有多處骨折和擦傷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痛苦呻吟,滿江嬸趕到醫院大喊造孽這是造了什么孽了。護士為耀成換了吊瓶并交代醫藥費即將告急再不交錢下午就要停藥了。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個離玉婷和偉強幼兒園即將報名的時刻耀成卻又出了這個狀況真是使得林家經濟堪憂。秋蘭沒有時間了,她需要馬上趕往洋傘廠,否則一次遲到將會被扣了工資也會誅連一整月的滿勤獎與她擦身而過,秋蘭剛轉過身就被滿江嬸攔住了,她鄭重其事地說:“怎么,說到錢你就怕了?這可是你的丈夫,你就這樣不管她死活了嗎?!”
“阿母,我現在得馬上去廠里,耀成的事情等我中午下班回來??????”
“你給我住口,你這個女人心腸這么狠毒,這個時候還說什么上班,竟然有放下丈夫不顧他死活的!”
“阿母??????我沒有??????”
“可惡,你這個女人太可惡了!我告訴你,你可以去上班,但是這件事情你絕對不能置身事外,孩子要報名是一回事,耀成的醫藥費是另一回事你是不能逃避的,你自己打算吧!”
我能體會到秋蘭的苦楚,雖然耀成的醫藥費和她兩個孩子的學費最后是由她的娘家包括我們左鄰右舍多少的心意湊起來解決了,但是秋蘭萬萬怎么沒有想到才過了幾天的時間滿江嬸又要給她臉色了,而這件事情還得從杏美姑一家說起。
突然有一天杏美姑的家里人聲鼎沸,幾乎她家所有的親戚都趕了過來那場面堪比春節還要熱鬧,杏美姑的兒子黃大志放了一串長長的鞭炮原因是慶祝他赴臺已久的親生父親阿勇回家了。阿勇是從大門一路跪著進屋的,而讓大家倍感意外的是杏美姑的表現卻極為平靜,她癡癡地看著阿勇的每一個動作卻不曾開口說一句話,曾幾何時她那顆火熱的心如今卻是冰冷一片。
奇怪的是在當時在很多人看來阿勇在臺灣的那些日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很好過甚至比自己的生活條件水平還要次下,人們盯著他的穿著,上衣雖然沒有補丁卻顯得奇特的老舊還有他腳下走了形的布鞋也成了人們私下議論的焦點。阿勇肩上背著的背包誰也不知道里頭裝著的是何物只能憑空遭人揣測有人說應該還是舊衣服吧。
“杏美,你丈夫阿勇,難道你忘了嗎?”人群中有人喊道,黃大志暗中推了推她一下這才使杏美姑回過神來。終究過了一陣子杏美姑終于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使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杏美姑和她的丈夫阿勇時隔四十幾年再度重相逢,曾經的青春容顏早已不在只是額頭上多了些違背意愿的皺紋和青絲中多了一些白發,杏美姑和阿勇在要開口說話之前他們還是要多看對方一眼、再看對方一眼。
“好死不死的家伙,你怎么現在才懂得回來,你為什么不永遠留在臺灣,你還回來做什么!”杏美姑捶著阿勇的胸膛聲淚俱下。
“杏美,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職責,你怪我打我我都沒有怨言,這些年你在這里過得還好嗎?”
“我們慶祥??????怎么樣了,我們表舅家的慶祥,阿勇??????慶祥,和你一起去臺灣的慶祥,知道嗎?”
人實在是太多了,有大老遠的人聽到阿勇回鄉也特地趕來詢問他們親屬的下落,他不斷地打斷阿勇和杏美姑的對話,但是連阿勇至今也不知道慶祥究竟身在何方。
“你這一走都幾十年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母子倆在這個屋檐下會不會餓死渴死!自從你離開沒幾年后你的爹媽也一個個的相繼死去,我要到哪里去找你!你就像消失了一樣,那時候老的老小的小我真的想一頭撞在棺材上也跟他們一起走算了,要不是這些親人我也恐怕是熬不到今天了。”
阿勇伸手輕撫父母的遺像熱淚漸漸掉落,他雙膝跪在遺像前不斷地往地上磕頭,自責自己不孝父母虧待祖宗。
抓壯丁的那個年代,阿勇要被國民黨帶走的時候患上了喉嚨痛的毛病,杏美姑便為阿勇買了兩個水梨,為了避免阿勇受風寒她還趕回家給他準備衣物,可是當她把阿勇的衣物帶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阿勇等人已經被帶上了車離開了,杏美姑一路向人打聽追至海港終究還是晚來了一步,帶著壯丁的船已遠航,杏美姑和許多被征了夫婿的女人一樣跪在沙灘上哭了好久好久。
人們皆對阿勇身上的背包萬分的好奇,只要是一有人提及他的背包阿勇就便會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它。一直到深夜所有的外人都離開了阿勇才吩咐家人緊閉門窗,他一打開背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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