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送佳佳去火車站的途中出了車禍。小吳的一個低級失誤釀成了一場無可挽回的悲劇,父親用父愛為女兒撐起了一片藍天,他自己卻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愛恨交織的黃沙地。
因為火車慣常晚點,直到追悼會開始后五分鐘我才一頭大汗地沖進會場,我的到來立即引起了一陣騷動,頭發蓬松胡子一大把的我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中間顯得另類而古怪。
我一眼就找到了一身窄小西裝,束著一條馬尾辮的她,她凄容蒼白的臉上滿是淡淡的哀傷。
短暫的騷動后,追悼會繼續,我不能判定她是否注意到我的到來,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不敢肯定。我坐在會場的后排聽著各路人氏飽含深情的悼詞。我的淚光里就出現了老吳昔日的影相。漸漸的他的一切又換成了佳佳的影子,最終我的眼前全是她的身影。
開始向遺像告別了,我理了理頭發、整整衣裳,向老吳的遺容鞠躬三次,向他的妻女鞠躬致意。家屬回了禮,佳佳面容清瘦的可怕,憔悴的讓人心疼。她沒有跟我多說一句話,我絲毫不能怪她,這種場合這種心境,我能說些什么呢。
追悼會結束后,來客陸續散去,我想走上前去表達更多一層的致意,依我跟老吳的友誼,我想不會有人多想什么的。
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搶在了我的前面,他挽著一位衣容講究的老太太去向吳妻致意,吳妻拉著老太太的手哭個不停。那個年輕人則親密地和佳佳說著話。
我怔在了那,我突然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院里的領導集體來慰問,我趁機默默地走開了。
我踏出告別大廳的大門,忽然被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嚇了一跳,我呆立在那,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在這個城市里我除了某棟不起眼的辦公樓的某個檔案柜里的某本花名冊上擁有一個名字外,我其實一無所有。
孤獨驅使著我躲進研究院靠山一面小巷里的一家旅館。旅館是棟老式蘇式建筑,有過輝煌的昨天,雖然只有五十年的歷史,但在這個城市,已屬于元老級的文物了。十年前,當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城市,它是這座城市的地標建筑之一。那時這座城還是一座恬靜的小城,道路不寬,車輛不多,街道兩邊是密密叢叢的梧桐樹。居民恬淡而安寧。
此后的十年,這座城市人口激增了四倍,面積擴大了三倍。除了中心市區的幾條小街小巷,整座城市已經不復昨天的容貌。有人說這是城市在發展,也有人說這其實是城市的消亡。
我無心去理會這些爭論,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美美地睡了一覺解去身體的乏累,坐在窗前望著依次點亮的夜市的彩燈。已經是下午五點了,雖然整座城市已經走上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但在這里,時間似乎依舊停留在十年前。散步的老人搖著悠閑的蒲扇,南腔北調的叫賣聲還保持著十年前的味道,那聲音如一股洪流,溝通著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過去常去的一家拉面館吃了碗面,味道不比從前了,打聽了一下,老板已經換了至少三個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變,不變的是改變。
太陽落山后,空氣變的涼爽,我沿著小街從東頭走到西頭,然后又反向而行,在一處新開的超市前結束今晚的散步?;氐铰蒙缦戳藗€澡,就早早地躺在床上看電視了,隔壁傳來一對男女激烈的爭吵聲,有人圍觀看熱鬧,有人好心在勸解。
實在無聊,我打開當天的報紙,看了一個小時,才發現還是第一頁。泡的茶已經涼了,我潤了潤嗓子,撥通了吳妻姚木蘭的電話。
“姚老師您好,我是小夏。對對對,天目湖的,吳老師的同事……”
我沉痛地表述了自己對老吳不幸的哀悼后,就提出過去看看的請求。姚木蘭答應了,會面的時間定在第二的中午。我激動再難睡個安穩了。
第二天中午我打車來到科協家屬院時,佳佳已侯在小區門房處等我,她穿著件得體的素白套裙,顯得高貴而優雅。一位氣質很不錯的年輕男子守在她的身邊,戴著副金絲眼鏡,白白凈凈。他熱情地稱呼我夏老師,我有些措手不及,邊握手邊望著佳佳。
男子介紹說自己是佳佳的男朋友,姓金,叫金南蘭。佳佳補充說他們是發小,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同學,剛留學回國。
金南蘭說:“已經決定回咱院工作啦,以后還請夏老師多多幫助。”
我誠惶誠恐地和金南蘭又握了握手。
我們并肩走在家屬區綠樹成蔭的林蔭道上,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溫熱,然而我們心的距離卻有十萬八千里之遙。我終于得到機會問她:“你愛他嗎?”佳佳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忘了我吧。”她面無表情地側過去了頭。那一刻我的心如被重錘所擊,五臟六腑和全身的骨骼,寸寸碎裂。
在佳佳家客廳等飯時,我和金南蘭聊起了千里之外一座海濱城市的某棟建筑的,這喚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眉飛色舞地給我介紹起這種類型建筑的往事今生,當姚木蘭遣佳佳來請我們入席時,我們儼然已成了一對好朋友。那天我喝醉了,來探望亡故的朋友卻喝醉了酒,這真是件失禮的事,好在姚木蘭似乎并不介意。她的一腔心思都在金南蘭身上,她把他視作自己和佳佳的未來,贊美他的專業,他是性格,他的家庭,她衷心地為自己的女兒能有這么一個好依靠而高興。
我也就端了酒杯說:“我預祝你們有個美滿幸福的婚姻。”金南蘭端起酒杯和我碰,佳佳也舉起了杯子,但只輕輕地抿了一口。金南蘭看我喝完也一飲而盡。這一杯酒讓我徹底醉了,爛醉如泥。
金南蘭送我回旅館,一路上我們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最后我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這個人不錯,把佳佳交給你我很放心?!?/p>
他楞了一下,也拍著胸脯說:“夏哥,你放心,我會給她幸福的?!?/p>
我在旅館昏睡了一天一夜,醒后就去了火車站。
我又回到了天目湖,如同初來時一樣,躁動的心逐漸平復,如流水一樣的時光,撫平了最難愈合的傷痛。接替老吳工作的是小王,剛剛走出校門,耐不住青春的騷動和這與世隔絕的凄清,常常跟著接替小吳送給養的小劉到外面去玩。一去半個月或一個月,天目湖純粹成了我個人的世界。我也徹底成了老吳。
一年后我收到佳佳和金南蘭訂婚的請柬,同時還收到一份短信,院組織部已經以我的名義包了一份紅包送了過去。我用了兩個半天把老吳的遺物歸整后,封在一個大紙箱里,在箱蓋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她的名字。
我把它們搬到給養車上,又搬了下來,我對小劉說:“算了,我還是有空親自送去吧?!?/p>
小劉說:“勸您還是別送了吧,人家小兩口子現在過的好著呢?!?/p>
何苦來呢,世間那么多不如意,我又何苦來呢。
半年后我和一位寡居的女教師結了婚,自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遭遇車禍,她五歲的女兒就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她怕孩子受屈一直不肯再婚。因為我能給她們一個名義上的家庭,又不打擾她們的生活,她才答應我的求婚。她叫童加加,大佳佳一輪,音容相貌無不神似。
又一年后,我收到佳佳的一封信,她說:“我離婚了?!?/p>
我立即著手給她回信,寫了撕,撕掉又寫,反反復復好多次后,仍舊寫不下一個字,我終于明白她已經種在我的心底,涂抹不掉了。
我決心離開天目湖,為了她。
我和一個成熟、嫵媚、精明的少婦在靠山街的旅店里見面了。激烈的擁吻后,她就要脫我的衣裳,我說你別這樣,我來不是為了這個。她說那你來做什么?我問她為什么離婚,她說不愛他,我又追問那你當初為何要跟他結婚。
她猙獰地笑了:“有什么辦法?他們說爸爸是假公濟私,不在撫恤之列。我不圖那幾個錢,也不稀罕安排什么工作。爸爸是個愛面子的人,我怎忍心看他身后名譽遭人詆毀?”她捂面而泣。我卻呆若木雞。
“沒人能幫我們,沒人肯幫我們……我們走投無路,媽媽哭昏過去幾次。……后來,他來找我,說愿意幫我,我知道他的企圖,沒答應他,他又去找媽媽。媽媽跟我說‘我恨你爸爸恨了一輩子,恨他窩窩囊囊,可我現在恨自己,恨自己讓他走的窩窩囊囊……’,我說媽你別說了,我們會想到辦法的。我找到他,我跟他說只要你能讓爸爸走的沒有遺憾,你想怎么樣都行?!?/p>
佳佳點了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做到了……”
她忽然就狠狠地掐滅煙頭,說:“三年了,我欠他的都還給他了,情義兩清。你呢?你現在來見我做什么?”我慌亂地說:“我不知道?!彼f:“人能騙自己一時,能騙一世嗎。一生一世總要做幾天自己吧?!?/p>
她逼視著我,說:“你必須和她離婚,必須調回城來。第一件事你辦,后一件我幫你辦?!蔽邑焼査阍趺崔k,三年前你辦不到,現在你就能辦到啦?
她冷笑著說:“為了自己的所愛,沒有什么是辦不到的?!?/p>
童加加主動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說不出一個字。她沉默了一陣,說:“我們離婚吧?!?/p>
我跟童加加在旅館旁邊的咖啡廳協議離婚的時候,姚木蘭闖了進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破壞了她女兒的婚姻,她充分發揮自己的表演天才,罵的我抬不起頭來。童加加把一杯咖啡潑在姚木蘭的臉上,臉上掛著冷笑跟她說:“你女兒在院里叫‘人人馬’你知道么,人人馬,人人馬,人人都能騎的母馬!是個徹頭徹尾的爛貨**!”
罵完,她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拽著我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咖啡廳。我幾次想掙脫她的手,都沒有成功。直到走到小街盡頭,她才狠狠地甩掉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姚木蘭一時成為了笑柄,“笑柄”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就把一瓶安眠藥吞進了肚里。好在她彌留之際的理智幫她撥打了求救電話。
我被警局叫去訊問,被院領導喊去談話,被同事們白眼相對,我的哥哥陪著母親從千里之外的家鄉趕來,一個對我破口大罵,一個哭哭啼啼哀求我不要再鬧下去了。
鬧,我想鬧嗎?我不想鬧,我想逃,可我無處可逃。
我像條垂頭喪氣的狗一樣被她押著在各種場合巡回展覽。逼走了金南蘭,讓所有人生厭。
童加加因為心力交瘁倒在了講臺上,她逼著我去醫院。我懇求她:“殺人不過頭點地,非要把人往死里逼嗎?”她猙獰地冷笑著,說:“好吧,我給你們時間,給你們體面。只是別給臉不要臉。”
不要臉的事還是我來做吧,我守候在醫院病房外一天一夜,終于等來了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的簽字。童加加妹妹把那張紙摔在我臉上時,惡毒地詛咒說:“祝你們生兒子像你,生女兒像媽,雙賤合璧,天下無敵?!?/p>
我離開醫院時,滿天的星斗,我仰面朝天,淚如泉下。
吳佳佳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然后買了一捧鮮花讓我捧著跟她一起去姚木蘭的病房,逼著我跟姚木蘭說:“我要跟我的所愛結婚了,我不期望得到您的祝福,但我們還是會結婚,會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祝您早日康復。”這話我說不出口,她替我說了。末了她在母親的額頭上親吻了一口,說:“您女兒會得到幸福的?!弊允贾两K,姚木蘭一言不發。我們還沒出門,她就把鮮花扔進了痰盂。
在民政大廳辦理結婚登記時,兩個穿制服的人帶走了佳佳,她被檢察院逮捕了,罪名是脅迫、勒索,她用一段偽造的**視頻脅迫某領導做他不愿做的事。我問她這么做值嗎?為了一個懦弱、薄情、頹廢的老男人而毀了生活,毀了自己?
她說不知道,她向監守要了一支煙,卻雙手抖顫點不著火。
她問我:“你會等我嗎?”
我沉默著,她笑了,笑的凄楚而無奈,笑過之后,她說:“你不用等我了,其實我并不喜歡你。我只是恨自己?!彼届o地掛斷了電話,轉身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很想說:“我會等你,不管多久?!?/p>
可我沒能說出口,如同三年前一樣。如同三年前一樣,我又懷抱著一堆壓縮餅干像狗一樣蜷縮在去往天目湖的火車。
可她還能像當初一樣容納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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