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行路難（一）

自歡從迷糊中醒來，已經是一日之后了。她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一只浴缸里，周圍圍著一群小丫鬟?！澳銈冞@是干什么？”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氣憤地蹦了起來，發現自己現在正是一絲不掛，又慌忙地躺了下去。昨日的暈眩之感，現在已經完全不在了。她到現在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中了那個狗官的毒，她一直很注意，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進朱府的時候，她已經把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研究了一遍，并無異樣。

一個娥臉綠裙的丫鬟，把玩著手里的花瓣，笑著道：“姑娘，大人交代過了，要好生伺候您，奴婢們可不敢怠慢了。”

另一個丫鬟插嘴：“姑娘可比阿綠福氣。”說完又是嘆氣。

自歡聽他們一說，也想起了阿綠來。還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莫非是自己害了她，還是朱勔本就另有預謀？

“阿綠怎么樣？”自歡問。那般標致的一個姑娘，她看著也覺得憐惜。

“還關在柴房呢。當初多風光呢，到現在，竟然是這個樣子，真是無法預料?！?/p>

原來，阿綠本是朱勔的一名侍妾，兩年前朱勔在江南的小村里帶回來的。起初一年，朱勔對她寵愛有加，可是漸漸的朱府又多了很多其他的女人，阿綠鬧了很久，朱勔一氣之下便拿出錢來想要打發她走，可是她不要錢，只是呆在朱府里不走。一直待到了現在。

自歡想著那一塊玉，又一想，摔碎玉本就只是一個幌子，朱勔早就想趕她走了，他恰好可以借著這一次機會，這是一件大事，饒恕自然是不會輕的。想著，自歡覺得悲哀，自己竟然成為了一個間接地幫兇了。又不免感嘆，紅顏易逝，奈何總是紅顏薄命？那么她呢？她也逃脫不了這樣的一種命運嗎？

“你們朱大人呢？”自歡問。

“朱大人不在府里?！毖诀邆儙退虬缰?。她套上了一條粉色的長裙，典雅卻不妖艷，肌膚白皙如雪，烏黑的頭發滑過肩頭。她許久沒有這樣穿了，最后一次，是在江苑。后來，她逃了出來，出來以后，就再也沒有把自己當成女人過。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怔怔地發呆。不禁覺得，很多時候，美貌只是一種毒藥，害己也害別人。于是，當那些丫鬟看著她出神的時候，她只是覺得心里冰涼。

隔了一會兒，門突然開了，自歡以為是朱勔過來了?；剡^了頭，才知道是一名綠衣的女子。“你們先退下，我和景姑娘有話要說?！本G衣女子開口。那些丫鬟于是退開了。自歡覺得此人面熟，回想著。對方卻已經開口：“我們見過，在客?！?/p>

“玉燕姐姐？”自歡恍然大悟。

張玉燕點頭：“我本事回杭州祭掃，這幾日才過來的睦州?！?/p>

“姐姐是杭州人？”自歡問道。不由地又想起了江苑。

張玉燕嘆氣，像是很傷心。自歡于是道：“姐姐不便說，可不說。”

張玉燕笑著道：“有什么便不便，經歷了許多事情，什么也都看得淡了。我祖籍杭州，父母早亡，便與哥哥相依為命。哥哥當時在地方上做些小生意糊口，日子過得艱苦，卻也清靜?！?/p>

自歡回憶自己看過的史書，張玉燕的哥哥似乎叫張玉麟，只不過是一個悲劇的小市民，英年早逝。她不明白張玉燕為什么會跟自己說起她的過去。

“一日，縣官不知為何，將哥哥關押起來。一連幾天都沒有釋放。我很擔心，便跑到縣衙找他，那官問我是什么人，我便告訴了他?？墒牵覜]有想到，那縣官一聽，便命令我回家去找什么傳家之寶——雙龍硯，否則，我哥的命將要不保。雙龍硯是張家歷代傳下來的，哥哥千萬個不愿交出它?？墒俏覔母绺?，便回去找了。寧愿舍了雙龍硯也要保全哥哥?？墒?，當我趕到縣衙……”她漸漸地停了下來，臉上的笑意早已經消失不見了，眉宇間只剩下了一絲寒意。

自歡低下了頭，想著她可能說出的結果。

“你很聰明，猜猜發生了什么?！睆堄裱嗤怂谎郏粥咂鹆诵σ猓陧i著自歡，似乎可以將她吞噬了。自歡不知自己怎么了，不由自主地上前攬住了張玉燕，明亮的眼睛竟然蒙上了一層哀傷，久久不能言。只是扶著她挨著桌子坐下來。

“怎么發生的？”她握著張玉燕的手，不答反問。一下子，她竟然覺得她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張玉燕喃喃地說：“誰知道呢？或許是自盡，或許是謀害……”

自歡不看她，若是讓她選，肯定不會認為是自盡?？墒菑堄裱嗄?？她更偏向于什么呢？“后來呢？”她問。并不是想揭開一個人的傷疤，卻想發掘一段封存已久的記憶。

張玉燕頓了很久，才說：“簡單地入土為安，連同雙龍硯一起，深埋地下了。他終于可以永遠永遠地守著硯，不用擔心會受到祖先的譴責了，可是，我卻要用一生去祭奠他們?！闭f著，她的眼角已經滑下了一滴淚，她眨了眨眼睛，仿佛一切又如從前，若有若無地，只是笑。

“本來這些，我是不和別人說起的，可是見了你，就覺得可以說話，便不自覺地說了，自己一俄覺得不可思議了。”張玉燕撫了撫額前的頭發，“聽說你遇害，我總擔心你，總怕朱勔會對你不利，現在開來，你的情況也不算太壞，朱勔想是另有一番打算，你且要小心謹慎著，人心隔肚皮，何況是朱勔呢？”看到自歡，讓她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可是也快二十幾年了。曾經的事，印象再深，也不過是點點滴滴，記憶如風中的泥石，早已經缺邊少角。

“朱勔也快過來了，姐姐的話，阿歡記住了。還是快走吧，別把你也給扯進來。”自歡透過窗子，見朱勔正在想這一邊走過來，身邊隨從著幾個小丫鬟。

“他不敢對我怎么樣，你放心?！睆堄裱嗾f。但她還是從側門走了。

朱勔進屋子的時候，自歡正安靜地坐在銅鏡前，也并不起身行禮，問候。

“姑娘可待得習慣？”朱勔客氣地問。

“大人，您想，若是把一個人突然趕到了豬圈里，他會不會習慣呢？”自歡站起來，又道，“不過小女子真該感謝您的款待呢。”

朱勔的臉色變了一下，冷著聲音說：“這倒不必。姑娘還是考慮一下以后的事吧，逞嘴皮子又有什么用？”他冷笑了一聲，“不過，姑娘真是好容貌，偌大的大宋天下，恐怕也再難找到一人能與姑娘媲美?！?/p>

自歡防備地看著他，他的表情很陰暗，又不像是想要輕薄她的樣子，他有另外的目的，看來張玉燕說得不錯?？墒?，他能有什么目的？她的心里起了一陣寒意。只是故作輕松地道：“大人真是說笑，若論貌美，當屬李師師姑娘了，小女子不過是承蒙上天的垂憐，勉強能夠入得了眼罷了。” “本官可是從不說笑的?！敝靹易呓藥撞剑斐隽怂且浑p碩大的手，自歡見他靠近，也并不閃開，而是一掌打掉了他的下一步動作。朱勔正要對她發難，門外突然有人敲門：“大人，蔡相爺來了?！?/p>

朱勔捋了一下下巴，沉思著，表情陰晴不定。他甩了一下袖子，吩咐了下人幾句，出去了。自歡見著他走遠了，蔡相爺，不就是蔡京？他來干什么？她得快一點想一個可行的辦法，困在這里，她倒是寧愿呆在江苑里。

蔡京侯在大殿里，朱勔進來，笑著迎了上去：“相爺久候了，下官險情忙于家事，怠慢了相爺，還請見諒?！闭f著，又奉上茶來。

蔡京吹了吹騰騰冒著熱氣的茶：“朱大人知道老夫前來所為何事？”

“莫不是為了花石綱？皇上又想玩新鮮的玩意兒了？”朱勔想了想。

“是啊，皇上的喜好總是令人捉摸不透?！?/p>

朱勔詫異，若是真像他所說，他不應該會親自南下。近來，汴京里的人都喜歡往下面跑，擾著了他的清夢?！斑^幾日便會有人往上面送了，相爺不用親自下來?！?/p>

“江南倒是好的，清閑自在。我老家就在睦州，路過前來坐一下，有何不可？況且，老夫還有一個字要送給你。”

朱勔的臉色微微變化?！斑€請相爺賜教?！?/p>

蔡京的手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字，“斂”。他的面色嚴肅，對朱勔在江南的表現明顯不滿意，大量的擄掠，造成百姓的怨言，事情再拖下去，便會一發不可收拾。若是禍亂四起，便再也封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