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奔。到四更末,我們走入一座山谷里,此刻弦月西偏,我們是人困馬乏,想想再這么狂奔下去沒有任何意思,我先下馬,抱著她也下馬。我解開馬配頭,讓它自己去活動,就近走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哭癟癟的樣子,我故意不理睬她,到底還是不忍心,就喊她過來,不喊還好,一喊她反而哭了起來,哭的昏天黑地的。我只得笑著安慰她,這么又哭又笑的直到五更末,她才收住聲。我把睡袋整理好打發她睡覺,這睡袋是我跟草原上的牧人學來的,既隔潮又保暖,攜帶還十分方面。在她睡覺的時候,我做了一鐵桶香噴噴的肉粥,這也是我跟草原牧人學的。
將一個用熟鐵打造的罐子里盛滿清水,放在柴火上烤,水開之后在清水里加上奶疙瘩,奶疙瘩據說是成吉思汗發明的,這位縱橫天下的殺人魔王,為了讓他的士兵更有效率地殺人,恨不得讓他們吃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當然那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人終究是要吃東西的,不吃東西哪來的力氣,至于那東西的味道如何就見仁見智了。
就說這奶疙瘩,據說是用鮮奶曬干后做出來的,看著紅黑紅黑的,透著一股子腐敗的酸味,吃關了五谷雜糧的中原人第一次吃它多半會吐出來。不過呢,這東西也有他的好處,首先是他容易攜帶,耐儲藏,就說我帶的這塊還是四個月前,在隴西道上向一個回回買的。放在包袱里一直沒用著,但它既不算太重,又不太占地方,就一直留著,至今味道跟當初比并無二樣。
至于肉粥里的肉,那是蒙古人常吃的肉松,其實就是剁碎了的肉牛末,曬干后,再在里面加了茴香和其他什么草藥,然后壓實,成一塊一塊的,再在外面涂一層油乎乎的東西,這樣一塊肉松至少可以保存一年不壞。
奶疙瘩、肉松,活在清水里煮開就是肉粥了,這東西雖然味道不佳,但十分頂餓,喝了之后渾身是勁。據說成吉思汗每次出征,他的士兵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兩個皮筒子,一個里面塞滿奶疙瘩,一個裝著肉松,在此后的三個月里,不需要任何后勤的補給。
有水時,他們煮肉粥喝,沒有水,他們就吃干肉松喝馬血,他們就這樣不停地進攻、進攻,所以他們能縱橫四海,打敗強大的金、夏、大理和高原上那些游牧部落。
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蒙古人也學會享受了,每個士兵出征,身邊都帶著五六個奴隸替他們運送給養,這跟咱們大宋的軍隊有什么區別呢。還是有區別的,替大宋軍隊運糧食的那叫民夫,再怎么賤待他們,也要當作人來待,而蒙古人呢,他們的奴隸真比牲口都不如。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死一個再找一個就是,反正天下多的是人。
乳白色的肉粥汩汩翻滾的時候,唐菲醒了,瞪著眼睛望著青白色的天,一個人默默地流眼淚。我把她從睡袋里拽出來,把一條用泉水浸的濕漉漉的毛巾遞在她手上。
她呼嚕呼嚕地擦著臉,擦著擦著就笑了起來。
我說:“菲兒姑娘,請用早餐吧。”
她說:“吃不了了。”
的確是吃不了了,就在我服侍她洗臉的功夫,一個身材高大、瘦的形如一具骷髏的僧人已經端起那罐子肉粥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那可是滾燙的一罐子肉粥啊!
人說筋骨皮練到高深處,刀槍不入,甚至喉嚨練練也能擋得住刀槍,可誰說過自己的舌頭不怕開水燙的,這僧人就不怕。
他喝完那罐子肉粥,把空罐子對我晃了晃,意識問我還有沒有,我搖搖頭,他丟下鐵罐子,掏了一塊銀子拋給了我。
他就是枯骨僧又叫黑鐵佛。
這個人號稱是世上最惡,但卻又讓你恨不起來的和尚,他的惡主要是行事霸道,像這種順白搶人東西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讓你恨不起來,是因為他每次干了惡事后,都會在金錢上給你十倍百倍的回報,比如他喝的這罐子肉粥價值不過一分,他給我的這錠銀子足足有五錢。這和尚好色,在關中藍田設了座觀音廟,借送子之名**婦女,進廟的婦女能得子的,自然是皆大歡喜,沒有懷孕的,佛爺也不讓你白來,當即奉送白銀上百兩。消息傳開,關中一帶百姓竟蜂擁而至,爭相把自己的妻女獻給佛爺。黑鐵佛一看吃不消,只好卷了鋪蓋,逃之夭夭了。
我把這個故事說給許多朋友聽,大凡在江南一帶的朋友都不相信,江北的朋友卻都深信不疑,我想這其中的緣由,多半是江南人還能吃飽飯,廉恥之心尚存。江北呢,戰火連年,老百總吃不飽飯,為填飽肚皮那顧得上什么廉恥?
黑鐵佛把銀子丟給我之后,仍舊大步趕他的路,我沒吭聲,唐菲不干了,一把抓住她的匕首就要發作,我趕緊按住她,用最嚴厲的眼神制止她。她看到我的神色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便也不再鬧。
黑鐵佛走后,她譏諷我:“你不是說你不怕死嗎?今天怎么了?”
我笑道:“我是不怕死,可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尋死覓活吧。”
“這是小事?人家可是搶了你的飯碗。”
“可人家也付了錢呀,還是十倍地付了咱的錢。妹妹,行走江湖……”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就打斷了來問:“你說什么?”
我愣了一下,頓時后悔的差點扇自己一個嘴巴。
“你喊我‘妹妹’。”她笑嘻嘻地盯著我的眼,我垂下眼簾說:“你別誤會……”
“行啦,又是口誤,對不對。”
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去收拾被黑鐵佛丟在地上的鐵皮罐子。唉,這回她倒沒為難我。
雖然長的搞搞挑挑,說話做事也像個大人,但唐菲其實只有十歲,我大她一輪還多,按理說她叫我一聲叔叔也不為過,不過我師祖與唐飛遲稱兄道弟,又呼余姥姥是師叔,那么我呢,較真地說我其實還要晚她一輩,晚一輩就晚一輩吧,叫聲一聲小師叔也并無不可,可偏偏唐飛遲又一口一個顧兄弟來叫我,他這樣叫葉秀也跟著叫,連松古連清、介未休后來也一口一個顧兄弟。輩分就這樣全讓他們叫亂了,我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此事。
介未休說:“咱西隱一脈就這脾氣,叫你兄弟是看的起你,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還有什么話說?只要隨他們叫去,不過我稱呼他們還是很恭敬的,比如稱呼唐飛遲從來都是稱呼唐掌門,稱呼葉秀呢就稱呼夫人,松古連清我就叫道長,我也想稱呼介未休為道長,他看了眼松古連清說:“咱不屑與他為伍,叫咱大師,咱要壓過他一頭。”
最好稱呼的是余姥姥,大伙都叫她姥姥。最不好叫的就是唐菲了,我要是跟著姥姥她們叫她菲兒,顯得我托大,跟葉秀叫她唐菲,又覺得生分,畢竟她是她媽,母女倆拌拌嘴更顯親密,可咱不行呀。沒辦法我就跟著下人們一起一口一個“姑娘”叫著,大伙也體諒我的難處,就不糾正了。
可是從去年起,小姑娘突然長大了,懂事了,不肯再讓我喊她姑娘,讓我叫她妹妹,或者師妹,我沒答應,她私下跟我鬧過好幾次,甚至拿絕交來威脅,我當然不能讓步。她沒法子,只好作罷。
其實我的心里又何嘗不想喊她一聲妹妹呢,我自幼孤身一人,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多想有個像她一樣的小妹妹啊。
唐菲把被枯骨僧喝過的鐵罐拿到水塘邊洗了又洗,最后還是丟到了,她說:“到底是讓狗舔了,再洗也不干凈了。”
我趕緊說:“那咱們快趕路吧,前面不遠就有集市,別餓著了你。”
前面有沒有集市,我哪知道,但我確實是怕餓著了她。
她笑嘻嘻地說:“是,我的大哥哥。”
那晚我們歇宿在離襄陽城八十里外的一個小山村里,這里離榮清泉練兵的xx鎮地方不遠,榮清泉是洪湖五虎中排行老四,跟蘇師兄最親,這里是襄陽通往腹地的要沖,蘇師兄讓他在此練兵,可見重用之心。
我沒有告訴菲兒這些,說了她一定嚷著讓我帶她去,自君山一別,我心里實在不想再見洪湖派的任何人,況且我跟清泉從小生疏,見了面也沒什么好說的。但我不想見并不代表我就能躲的了,當晚我還是見到了清泉,不光是他還有清河師兄。
那晚我們吃過晚飯,這小妮子不知哪來的興致,牽著我的手要我帶她出去玩,我說這荒山野嶺的哪有什么好玩的,她說有呀,那面那座山的后面有個湖,咱們去劃船好不好,山后面有湖,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問店主人,店主人笑瞇瞇地說:“是有個大湖,好耍著呢。”我看他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恨不得打他一拳,他一定是往歪處想我們倆的關系了,這小妮子也是,活脫脫的一個野小子,今個兒怎么又臉紅又害羞,硬是變成了一個矜貴的大家閨秀。
人說望山跑死馬,這話一點不假,那山看著就在眼面前,走起來卻是沒玩沒了,沒到山頂,就紅霞漫天了,我說:“晚了,明天再來吧。天黑看不見路。”唐菲說:“不要緊,那邊有月亮呢。”她把這話說的溫柔的能捏出水來。我仍不住裂了下嘴。
這下我得罪她了,她立即柳眉倒數,把腰一掐,說:“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我在她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弄了半天,都是裝的呀,我還以為你吃錯藥了呢。”
“你才吃錯藥了呢。”她墊著腳尖抗聲道。
若不是她這聲喊,后面的許多事都不會發生。
“那邊的人,站著。”
在我們前面的小徑上突然現身出來兩個壯漢,胸前護著一塊皮甲,一個挎刀,一個提槍。
我抓住唐菲的肩,把她往我身后撥拉,她乖順的像只貓一樣,這丫頭骨子里還是溫柔的,她的一副壞脾氣都使在我的身上了。
“奉令封山封路,兩位還是請回吧。”
看我神情還算恭敬,那個挎刀的壯漢也客氣地說。
“那敢問兩位,此山和路何時重開。我們急著趕路。”我想這座山并非交通要道,此刻封山必有緣故,故有此一問。
“你扯什么淡。”那持槍的漢子突然發飆,“前面是元湖,哪有他媽的什么路?趕路,趕路你們的行李呢,可別告訴我你們就住在附近,你的口音可不是本地人喲。”
這小子幾句話說的我啞口無言,誰說大宋朝沒人才,這小子可不就是個人才嗎。
“刷!”那挎刀的漢子聽同伴這么一說立即抽出了腰刀,大喝道:“看你倆就像韃子的奸細,還不束手就擒。”他雙手持刀,弓著腰,像一只準備戰斗的大公雞。
“我們就是奸細,你們能怎么?”唐菲驟然叫了一嗓子,聲音還有些顫抖。說完這話她朝我兔兔舌頭,做了個鬼臉,我只能苦笑,我們的退路完全被她堵死了。
我把兩個人點倒在地,用他們自己的皮帶捆了,嘴里又塞了破布。然后拉著唐菲跨過他們的頭頂,向山上走去,我的主意是故意讓他們看到我們上山,然后呢,我們轉一個小圈再下山去,借他們的嘴告訴他們的同伴和官長,山上進了奸細,讓他們折騰去吧。
但我的計劃落空了,唐菲不肯回去,不肯跟我走,又張牙舞爪地不讓我抓她的手,我作勢要走,她說您請便,又警告說:“你要敢蠻干,我就大聲叫出來。說‘顧楓顧大俠來也,爾等小賊快快逃命。”她說的出就能干的出,我嘆了口氣說:“聽著,看這架勢,今晚這里一定有大事發生,你不肯回去可以,但你要聽我的,這要是出了事,沒人救咱們。”
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又狡黠地眨眨眼說:“我聽你的,顧兄弟。”
我們按原路還回,離著那兩個守衛不遠的地方藏好,這山太大,沒人指路,只怕一晚上也轉不明白。衛兵的同伴很快就尋了過來,一陣大驚小怪的折騰后,一個小校自作主張地說:“快稟報大將軍。”
然后由他帶路,我們遠遠地跟著,就來到了一座破敗的山廟外,看這廟的形勢原來也曾興盛過,后來想是毀于兵火,那斷垣殘壁間還殘留著被火焚燒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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