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六月底的一個清晨,小七和大鳥坐在南昌火車站的廣場上,直到太陽高升,馬路上的車流密集起來,呂建才騎著摩托車過來把他們接回公司。從那天起,大鳥和小七開始了近五十天勞工式的生活。
大鳥不堪回首對我說,那段時間,是他和小七在人生經歷的最黑暗的日子。
去南昌之前,呂建說他表哥的公司提供食宿。小七一廂情愿地想,他們好歹是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南昌又是經濟發展滯后的城市,他們肯過去,算是屈就了,只要老板稍微上點路,為他們提供三餐,再租一套公寓應該沒有問題。再說小七和大鳥又是呂建的同學,沖著這層關系,呂建的表哥怎么說也不太好意思虧待他們。到了南昌之后,他們才發現完全被呂建這個王八蛋忽悠了。
呂建的表哥只在中午為他們提供一份盒飯,兩暈兩素的標準,大暈還說得過去,小暈經常是幾根肉絲摻合在一大堆菜里,眼力不好根本看不到,嚴格上說是一暈三素,且不說味道如何,最讓他們受不了的是,有一次大鳥在青菜里吃出個大蒼蠅。大鳥罵了聲操他媽,然后把蒼蠅挑出去繼續吃,可是邊上的小七受不了啦,他看到那個已經死掉的蒼蠅,幾乎把吃進去的東西全吐出來。從此以后,小七對公司提供的工作餐產生了恐懼心理,每次吃飯都要用筷反復檢查幾遍才敢往嘴里送,即使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有時候吃兩口就吃不下了。
至于公司提供住宿的地方就更慘了——是廣告制作間里隔出來的小閣樓,一面敞開,三面封閉,很像一只盒子,我們家鴿子籠就是這種造型。這只大盒子原本是存放廣告制作材料的,大鳥和小七去了之后,就騰出一部分空間給他們晚上睡覺。
呂建表哥的公司在一條弄堂里,廣告制作間遠離公司門面兩三百米,深藏在一片破舊的居民區里,位置非常隱蔽,像一間制造偽劣產品的地下作坊。那間房子面積不大,通風性也不好,所以那個大盒子不論春夏秋冬都很溫暖,氣味也很特別,尤其適合背井離鄉的可憐蟲居住。
大鳥向我描述過,那個“盒子”大概七八個平方,廣告材料又占去了兩三個平方。幸好他們都比較瘦,睡覺肯定是綽綽有余了。雖然高度只有一米多一點,躺下來之后空間還是挺寬敞的。
當呂建把大鳥和小七帶到那間破房子,告訴他們今后就住在上面的閣樓里,小七已經很不高興了,等到他爬上去,發現里面居然堆了一堆廣告材料,心想,這不是打發叫花子嗎。小七氣憤地說:“呂建,你他媽就讓我們住這里?”
“不是挺好的嗎,鋪個床單就能睡了。”呂建說,“再說也是臨時的,又不會讓你住一輩子,將就一下吧。”
“你還好意思說好?”小七更加氣憤,聲音提高了八度。“你要不要住兩晚試試。”
“你跟我發火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老板,你要是不滿意,就去找我表哥說吧。我還有事先走了。”呂建很不仗義地丟下大鳥和小七獨自走了。
小七氣得連臟話都罵不出來。過了一會,小七把沒消掉的火氣撒向大鳥:“你怎么跟死人一樣,這種地方你看得下去嗎?”
大鳥好像早就料到會這樣,他說:“算啦吧,我本來就沒指望能有什么好的條件。呂建那個王八蛋的腦袋被小三砸過之后就有點呆,你能指望他什么。”
“那我們怎么辦,就住在這種狗窩里?”
“還能怎么辦,難道出去租房子啊,我可是沒多少錢了。”
“我們去找老板。”小七說,“我們大老遠跑來幫他們,卻這樣待我們,太他媽的過分了。”
大鳥搖搖頭,提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呂建他表哥是什么人。”
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就聽呂建說過,他這位表哥是他姑媽的兒子,高中時因打架被學校開除,成了一名社會小混混,天天和一幫流氓在一起吃喝嫖賭。后來在一次群毆中,呂建的表哥被砍了一刀,差點送了命,此后就老實了。呂建很崇拜他這位表哥,說他長得很帥,泡妞也很厲害,一年能換好幾個,但最后卻栽在一個女人手里,也就是他現在的老婆。呂建說,他這位表嫂的臉蛋雖然不怎么樣,但身材不錯,年青時很風騷,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流氓,勾引帥哥很有手段。呂建的表哥很帥,但沒什么品味,屬于來者不拒型的,所以這兩個流氓很快就搞在一起了。按照呂建表哥的作風,上過這個女流氓之后應該甩掉的。可惜這個女人的哥哥是個真正的大流氓,他見親妹妹打算跟呂建的表哥過一輩子。這個大流氓便讓手下幾個小混混把呂建的表哥“請”過去,在他前面擺了一萬殺豬刀,然后說:“你是想甩掉我妹妹還是要你的老二?”呂建的表哥知道,面前這個真正的流氓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為了保住老二,他只好委屈求全,娶了大流氓的妹妹。雖然是被逼的,但流氓娶流氓,全家都是流氓,還是非常和諧的。
那個大流氓雖然心狠手辣,但對妹夫還是很不錯的。他自己是個流氓,卻認為一直流氓沒什么前途,特別是這個妹夫被砍了一刀之后,覺得做流氓風險還是很大的。他不希望看到妹妹過早守寡,便出資讓呂建的表哥開了個廣告公司,讓他告別了流氓生涯。此后這位大流氓便做起了兼職業務員,利用自己的人際關系幫妹夫拉生意。
小七不聽大鳥的勸,他以為,在道上混過的人一般都很講義氣,他和大鳥千里迢迢過來給他打工,如果讓他們和一堆廣告材料睡在一起,傳出去有損流氓的名聲。一個不講義氣的流氓,肯定是混不好的。小七覺得,只要向呂建的表哥說明利害關系,改善住宿條件還是有希望的。小七想得也許有點道理,但他忘記了,呂建的表哥本來就是一個混不下去的流氓,恰恰就不講什么狗屁義氣,結果小七在他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呂建的表哥說,公司只有那間閣樓,如果不滿意的話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這意思很明顯,你們只不過是個無處可去的可憐蟲,有地方給你們住就不錯了,別太拿自己當回事,這年頭大學生沒什么稀罕的,一抓一大把。
小七從呂建的表哥那里回來之后,有點氣急敗壞,他發狠說:“老子就是回家種地,也不給這種流氓打工。”
大鳥說:“回去路費就沒人報銷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七說:“你有點骨氣好不好?”
大鳥說:“人窮志斷,有什么辦法。我看還是忍一忍吧,我們在這里每個月好歹有六百塊錢,一個月省下來五百,半年下來就有三千塊了,有錢就不用住這種破地方了,心情不好的話還可以把老板炒魷魚了。”
小七說:“你要不想回去就留下來吧,我自己回去。”
大鳥說:“靠,我一個人留下來多沒勁,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七說:“大鳥,實在對不起了。我真的咽不下這口氣。”
大鳥想了想,嘆了口氣說:“算了吧,我們一起來南昌,也算是共患難的兄弟了,我也不好意思讓你一個人回去。我們跟呂建說一聲就走吧。”
最終小七沒有走成。呂建得知大鳥和小七要回去,立刻向他表哥匯報。這個消息讓呂建的表哥很意外,心想大學生就是他媽的有骨氣,惹不起。考慮到公司確實需要人手,呂建的表哥最終作了讓步,答應每個月多出五十塊錢作為補償,又讓呂建說了幾句軟話。小七趁機又讓呂建表哥報銷了路費,這才算消了氣。
第一天晚上,大鳥和小七順著梯子,像一對偷情的男女一樣鉆進“盒子”。他把自己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躺下來不到五分鐘,他們渾身汗如雨下,同時還要忍受廣告材料散發出來的味道。小七說:“媽的,照這樣下去,老子即使不被熱死也被悶死了。”
“住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大鳥說,“實在不行明天去買個電風扇。”
“這里連個電插座都沒有,往哪插啊。難道插你屁眼里能放出電來。”
“媽的,你笨死了。”大鳥大叫道。“買個拖線板就可以了嗎。”
“不行了。”小七說,“我要悶死了,得出去透透氣。”
小七和大鳥在盒子里躺了不到十分鐘,又像狗一樣從那里爬出來,坐在附膜機上不停地用一塊KT板扇風。小七悲傷地說,我們現在混得還不如農民工。大鳥倒是很樂觀,他說,我們真的要是農民,恐怕連這份工作都沒有。
小七說:“你打算在這里做多久?”
“誰知道啊,看情況吧。”大鳥說,“你是不是有點后悔留下來了?”
小七沉沉地嘆了口氣,吸了口煙,然后傷感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南昌嗎?”小七又吸了口煙,接著說:“是因為余小雨。”
大鳥有些驚訝,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小七愛上了余小雨,更不知道小七在余小雨那里受了挫折。他還以為,小七來南昌只是為了一份工作。
“這么說你是愛上余小雨了,那你不去追她反而來南昌干什么?”
“我被她拒絕了。”小七說,“另一方面我老是找不到工作,在她面前也沒有信心,就決定跟你一起來這里了。”
“靠,你怎么不早說呢。”大鳥說,“泡妞最重要的是堅持,這方面我最有經驗了。像你這樣受了一點點挫折就選擇逃避,肯定沒希望了。”
“其實不來南昌也沒什么希望。”小七說,“余小雨好像喜歡小三,老實說我有點不甘心。”
“我早就看出來小雨喜歡小三了。說出來你別不高興,我覺得小三比我們都優秀。”
“不過小三說對余小雨沒感覺。”
“這個你也相信?就算小三說的是真話,誰又能保證以后會怎么樣呢。”大鳥說,“王麗和沈娟很快也搬走了,那里就剩他們兩個,很容易發生感情的。我看你還是別抱希望了。”
“你他媽的能不能別刺激我。我已經很痛苦了。”
“痛苦又有什么用?現實就是這樣。比如說我吧,第一份工作只有三百塊工資,我自己都覺得丟人,即使這樣,我還是想著做幾個月,積累點經驗再去找更好的工作。結果剛過個半個就他媽的被炒魷魚了,差一點連工資也沒拿到。我也很傷心啊,可是傷心有什么用,有些事情總是要面對的。”
小七嘆了口氣,說:“算了,不說這些了。”
那天晚上,小七和大鳥一直聊很到晚。因為坐了大半夜的火車,兩個人又困又累,但又不高興爬進盒子里睡覺,最后索性躺在附膜機上。那臺附膜機寬一米五,長兩米,上面有一層平整的橡膠墊,相當一張雙人床,兩個人躺在上面正合適,也很舒服。這個意外地發現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大鳥開心地說:“如果呂建的表哥知道我們現在睡得這么舒服,肯定后悔多給我們五十塊錢。”小七說:“要不是我鬧著要回去,能有這種好事。所以說人不能太軟弱,否則誰都欺負你。”大鳥說:“嗯,多虧你了。發了工資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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