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姨能掛著拐杖在地上走動了,她越來越挑剔,菜煮得不能硬了,鹽不能放多了,每天要按保健書上的食譜來吃東西。她不住地提醒我要節約用電。煲湯時,不能使用自動煲湯鍋,那我只好用煤氣了,但她又嘮叨煤氣也漲價了。每天買菜時,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過水菜買一斤,不過水的買八兩,肉要是炒著吃就買四兩,煲湯就買二兩,每頓飯只炒兩個菜,一葷一素。這些菜還不夠內蒙的一個壯漢壓饑。
每次吃飯時,李姨不停地說:“快吃呀,我們廣州人可不習慣剩飯。”能剩下嗎?一筷子都挑得見盤底。有一天,我沒照她的吩咐去買菜,自作主張買了各種菜。炒了滿滿一盤西紅柿雞蛋,還清燉了雞腿蘑菇,又炒了一個菜心,三盤菜端上桌。我想今天的菜可炒多了,但出乎意料,所有的菜一掃精光,大男孩邊吃邊拍胸脯,不住地用白話說:“好飽呀,好飽呀。”他夸我的飯做得好吃,如果要工錢,馬上支給我。我搖搖頭,心里怎么也琢磨不透,難道這里的人吃飯也做秀嗎?
內蒙人天生就是大肚量,喝酒海量,吃飯也不拿捏。冬天,扛一只羊回家,往小涼房里一放,隨便燉著吃。來了客人,十幾道菜擺上桌,大盤小盤滿滿的,啤酒白酒盡情喝,那種實在豪爽的做派廣州人是不能理解的。他們斯文、禮貌,一家人說話也低聲細氣,吃飯也用小盤小碗,請人吃飯也是飯菜一掃而光。鄰里見面也只是互相點個頭,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心包裹得嚴嚴實實。
李姨家的人也都是那么怪怪的。男孩似乎永遠不會笑。他的房間亂得要命,滿地廢紙,滿床衣服。他習慣把所有的抽屜都打開,抽屜里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得滿滿的。有時把電腦的聲音調到最大,放一些流行歌。出門的時候很少,在家里唯一干的活兒是接水。他把三個水龍頭都稍稍擰開一點,水一滴一滴往下流,水表還不會動。一開始,我以為是水龍頭漏水,常常把龍頭擰緊。但我剛關好,男孩就把它打開,從早到晚,一盆又一盆地接水,盆里裝滿了就存到幾個塑料大桶里。我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偷水。我有點費解,一個能養得起私家小車的人,怎么也在乎那幾元錢的水費?
鄺教授更是個吝嗇的葛朗臺。抽油煙機往下流污油,他不舍得花錢請一個清潔工,而是自己動手清洗,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拆裝油煙機,僅是為了節省二十元的清洗費。他不止一次告訴我,飯要吃干凈,不要剩下來;碗筷必須天天消毒,炒菜煲湯時,鹽要放得適量,但不要下筷子到鍋里嘗,要用小勺舀一點嘗咸淡。我點頭答應,心里卻煩得要命,暗自說:“我要是有大長今的本事就好了,靠感覺品嘗味道。”再說,你也不是皇帝佬兒,怕細菌,就干脆到真空里生活。
俗話說,眾口難調。這三個人的口味各不相同。大男孩吃咸,鄺教授吃淡,李姨沒牙齒,什么菜也得煮爛了才行。菜里的鹽本來放得適量,但一個說淡,一個說咸。我只好在旁邊忍氣陪笑臉。有一次買回魚,李姨用手不住地掂著那塑料袋,問我這魚是幾兩,我說七兩。她的眼里射出兩道懷疑的目光,我沒吭聲。從抽屜里拿出一桿秤扔到她面前。大米飯吃得剩下一小勺,鄺教授會沉著臉問:“煮了幾杯子米?怎么又剩下呢?”我說三杯,和平時一樣,我能用杯子量米,但又怎么能量見你們的“肚量”呢?這個保姆的角色是扮演不下去了。
我常常背著李姨去應聘工作。不住地看招聘廣告,打電話聯系,有時,趁買菜那段時間去面試。時代教育集團招聘咨詢老師,我又偷偷去應聘。走進中大科技園樓,一位姑娘接待了我,她是公司里負責搞教務的。看了我的簡歷后,直言問:“你想掙多少錢?”我說至少2000元吧,她臉上毫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起身離開了。看來,這家公司是想花個驢價錢來買個馬使喚,我怏怏不快站起身,緩慢地推開玻璃門,一個人站在那靜靜的長廊,心里好凄涼,看來應聘又泡湯了。從電梯出來,又是一陣掃興,一陣渺茫,獨自佇立在江邊,面對深褐色的珠江水,突然想起李煜的那句詩:“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難解的寂寞和無盡的孤獨又從心底滋生。我問自己,這樣不遺余力地尋尋覓覓是為了什么呀?
那個灰色的下午,我突然接到時代教育公司的電話,那位搞教務的姑娘讓我星期一上午去公司培訓。我不驚不喜,心里卻是很亂,該怎么向李姨開口呢?幾經猶豫,還是開口說要辭工了。他們兩口子聽了我的話,馬上沉下臉,李姨也一反常態:“不行,我還不能行走。”我說:“雇主和雇員都有選擇去留的權利。”李姨見我態度很果斷,長長嘆了口氣說:“我很看重你,你要走,也留不住,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你原本也不是個當保姆的,在這里讓你受委屈了。”“不,我來廣州是一切從零做起,這一段日子您滿意開心,我就高興了。”
李姨滿眼淚汪汪的,看得出,她是真地不舍讓我走。那天夜里,我給她洗了澡,按摩了雙腿,又用藥水泡了腳。倆人聊了很久。她和我講起那段在海南島的知青生活,每天半夜三點鐘起來割橡膠,頭上戴一頂帽子,帽沿上有一盞燈,刀子在每一棵橡膠樹上輕輕割,把一個小桶綁在割開的刀口下面,橡膠流進了小桶里。橡膠林里蛇很多,螞蟥也多,專門吸人血。那里的露水都是有毒的,皮膚沾了露水,馬上就紅腫,并漸漸腐爛,許多同學都患了皮膚病,發高燒,但孤島上醫療條件很差,好多人都死在那個島上,沒有臺風還能吃點新鮮蔬菜,一旦臺風來了,一個月也見不到一點菜,只好用鹽水泡飯吃……她也談到和鄺教授結婚時的情景,那時很幸福,日子雖然窮,但開心。現在是有一點錢,心情卻很郁悶。她長長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是那么淡漠,聽了李姨的講述,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可憐還是同情?一個滿身疾病的女人,支撐她活著的還有什么呢?這個沒有生氣的家?一個永遠不會笑的兒子?那一夜,李姨不住地嘆氣,我也沒有合眼。
早晨,我給李姨做了最后一頓早餐。吃飯時,她一再叮囑我:“以后有時間常回來看看。”大男孩的表情還是那么冷冰冰的,問我:“你要到哪里?”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了他一聲。收拾好東西后,輕輕關閉了這扇不銹鋼防盜門。
走了,四十天的保姆生涯結束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扮演的角色,但愿是最后一次。慢慢走下樓梯,那留在每一個臺階上的腳印,記錄著我的悲喜和迷惘,也記錄著我的無奈和失望,此刻,心底涌著一種莫名的酸楚,我知道,刻意的生活沒有自由,但我要在這座城市生存,就得面對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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