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鄉土9

　　我一口氣跑回了家，累的氣喘吁吁。

　　幸好家里沒有人。我才不管我娘和爹什么時候回來。

　　我想睡卻睡不著，一想到余寡婦說我是憨憨，就來氣。我一拳狠勁砸在土炕上，手疼的要命。我用另一只手握住，并輕輕吹了口氣，終于不疼的掉眼淚了。

　　我的氣還沒有消，憑什么連余寡婦這樣的女人也敢說我是憨憨呢？憑什么。

　　我是個憨憨嗎？

　　也許是。

　　我最愧對的人是我爹和娘，但一直無法報答。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我只要能自食其力，就減輕他們的負擔了。前一段時間，我還出門找活呢，沒人肯收留我。我騎著我家破破舊舊的紅旗牌自行車，在不算大的臨汾城晃來蕩去。我謙恭地走進每家店鋪，白亮亮的電棍光刺得我眼淚直流。這要是擱我家，我娘早大嗓門嚷開了：大白天的還開燈，你不掙錢就不知心疼錢！我娘以前進過城，到現在有二十多年了。那時臨汾城還不叫堯都區，就解放路和紅衛路兩條路繁華。那時的前進商場和勝利百貨店只懸掛幾個大瓦數的燈泡，即使里面光線很暗，白天也不開燈。木格子玻璃櫥窗里放著什么紫羅蘭什么寶石花，一樣東西裝一個紙盒子，盒子前貼一價格標簽。三四米處立一個嚴肅的售貨員。售貨員身后的墻上掛著一條兒一條兒五顏六色的布料，下面堆著成卷成卷的布匹。那時城里女人大多燙卷發，波浪著一直到衣領下，穿小翻領上衣喇叭褲。男人大多穿中山裝，卻很少燙卷發，如若燙了發，在鄉村要被人叫做小混混或長毛的。那時我大姐二姐去過一回城里，回來后趁娘走親戚了，她們做飯時，大姐便在爐膛里插了火付，接下來手拉了風箱呼邊邊地燒火。二姐站在一旁，不時地拽出火付又插入爐膛，等到火付尖紅紅的，拔岀來。大姐趕快跑到院中水罐前，對著水，一手舉著紅紅的火付到額前，另一只手抓了幾根頭發往火付上纏繞，只聽滋滋兩下，頭發卻燒斷了，并有一股臭腥味兒。“姐，換鐵絲吧。”二姐拍了一下大姐。于是換用鐵絲。“姐，遠遠地烤，不能太近的。”沒幾分鐘，大姐額前便有了一縷卷發。“行了，行了！姐，你給我燙么燙么。”二姐拽著大姐的褲子直跺腳。不用說，二姐額前也有了一縷卷發。因為怕娘吵，只敢卷額前頭發，還留著長辮子。我娘喜歡讓她們留長辮子，長到半腰時剪了后用塑料袋裹了塞進墻縫里。那會兒長頭發沒人收。我娘常會取出長頭發，分開來取出幾根，火上燒一下，放碗里，開水一倒，就喝開了，據說能治病。治什么病，我不知道，也沒問過我娘，反正我又不喝。人尿還治啥病呢，有幾個人喝過呢？

　　過去的都是歷史。

　　那時進城，多是女人，天黑就回來，只是轉轉。有的男人們見天將黑女人不回來，會著急，便有人打趣說，急得不行了嗎？急啥哩，天再黑一樣進城。于是日娘罵老子的大笑起來。

　　那時來商場的顧客似乎不多，售貨員也不是很熱情，有濃艷的女子正對鏡子涂抹咀唇呢，冷不丁被人喊叫幾下，往往會努起咀或撇撇嘴，但還是轉過身來。“閨女，哦，同志，這個東西多少錢？”顧客問。“上面寫著呢，看不見么。”售貨員板著臉。“能少嗎？”顧客繼續問。“不少，一分一厘也不少，標多少就多少，全臨汾城都這價錢。”售貨員有些不耐煩了。有的顧客有時便一轉身去另一家商場了。有的顧客便對售貨員說：“取上來，我看一下行不？”售貨員盡管極不情愿，還是彎了腰伸了一只胳膊取了出來。顧客輕輕吹了一下上面的灰塵。“看把你干凈的，卻一點禮貌也不懂，怎么對著人吹呢？”售貨員臉色很難看，咀和眼窩都擠著打開仗了。“是我不對，我村里人嘛。”顧客臉上的汗珠子刷刷掉下幾滴，砸在柜臺上，一下砸了一個洞，灰塵飛濺。“媽呀，可別真破了喲。”顧客幾乎要哭了，趕緊用手去摸玻璃。“真個鄉巴佬，要是看見飛機砸下來早嚇死了。哈哈哈……”

　　我今天忽然寫這么個場景，也僅僅因為當年確實有那么一位售貨員。

　　因為不知怎么面對無人肯收留我的落魄結局，只能寫寫那位售貨員了。那位售貨員現在肯定不會是售貨員了，肯定有自己的孩子抑或孫子外甥的，也有可能不在人世了。

　　當我幾近哀求地向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將要下跪時，那胖胖的中年人朝我腰間狠狠踹了一下：“他媽的！白干也不要你。快滾！快滾！別影響了老子的生意。”

　　我站起來，推了車子往回走了。我并不想回去，但我餓啊！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路上不時過去一輛小車或者摩托，借著光，我能行駛很長一段路。但迎面行駛車輛的強光刺得我眼窩一下啥都看不見了。我趕緊下了車，扶著車，走到路最里沿，扭過頭去。等車過去了才走。我好希望有一輛車慢慢行駛在我身后，陪我一直到家。然而一輛車也沒有了。遠遠地能望見幾點昏昏的光，感覺在天上似的，又覺很近的。我知道那有光的地方就是塔兒山，我家就在塔兒山下，只要朝著那方向走，我一定能快快地走回家的。

　　空氣很潮，風輕輕地吹在身上，有些冷。這時我已不覺餓了，頭特別清醒，我只想快快回家。我想我娘因為我沒回家一定又會罵爹了。我爹呢，他是不是正在找我呢？我鼻子一酸，就想哭，但我不敢哭。我忽然想起我娘說過：“半夜里一個人走路，萬萬不敢哭，一哭就會纏上鬼，纏上鬼就沒命了。”我不哭，堅決不哭。我腿有些發軟，腳也麻了，只能慢慢地蹬車子了。一會兒也會橫騎在梁上，頭邁向前，奮力地蹬，但是離家還是那么遠，不知是不是天亮了才能到達家？

　　走著走著，我的頭就暈了，因為我的手觸摸到麥秸桿，我以為走到了麥場里，麥場里有麥秸垛。我趕緊停下車，撐好車，蹲在地下摸路面，是冰涼冰涼的光滑面。這時聽見“駕，駕，媽的，還不趕緊著，你這騷驢！”并聽見一聲響亮的揮鞭，打在了空中。吧嗒吧嗒，驢似乎走快了。我娘說：“牛走時是擰著蹄子走的。”這姿勢就像女人走路扭屁股，力量并不在腳下。我認為驢慢悠悠走路也是擰一下擰一下地走。

　　我別提有多高興了，原來遇到了一個拉麥秸桿的。不管怎么說，我都可以輕松一下了。我繞到了拉麥秸桿的車后，一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終于拽著了勒麥秸桿的中間的粗繩。卻聽見驢哧哧地直喘粗氣。拉麥秸桿的并不知我在他的車后，一個勁兒亂罵：“把他娘日的，早上喂你喂得飽飽的，我裝哩你立著么，你知不知道我連早飯也沒吃呢。你個龜孫子，你走不走？”我只想笑，不能笑。“媽媽的，是不是我也有重量？我下來好不好。一二三，一二三，快著走！快著走！”聽得出那人氣喘吁吁了：“老了，真的老了啊！”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嘆息聲有點像我年老的爹。我鼻子一酸，淚流了出來。

　　我松開了手，立在路上，呆了片刻，證實那人走出了好遠，才又重新上了車。我不愿他聽見我的哭泣聲。

　　更冷了，衣服也更潮了。冰冷冰冷的。

　　崩登，車子騎不動了。

　　媽呀，誰，是誰？一個女人吭哧吭哧，蹬著車子，狠命地騎。

　　我知道鏈子落了，卡在護泥板里去了。下來，兩手拽弄了好一會兒，終于弄好了。

　　汪汪，狗叫了兩下不叫了。卡打一下，有燈亮了。是于寡婦家。吱吜一下，咣蕩一下，又卡打一下，于寡婦應該進屋去了。外面很涼，甚至有點冷，我顧不得想于寡婦大半夜的干啥去了。我要快點回家，我又餓了。

　　嗯，嗯……，不，哇哇……，是誰家的小孩。

　　乖，醒醒，尿一點水水，尿一點兒呀。外面有狼，不哭，不哭。吃一顆糖。

　　糖呢，糖呢！

　　啪！大約拍在了屁股上。

　　哇兒哇兒………

　　嘩嘩，嘩嘩！

　　很快，又歸于寂靜。夜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