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暖花開（一）

　　2003年的夏天我從北京回到蓮城，蓮城的夏天一點也沒有變，酷熱潮濕，四周渾身散不去的熱氣直逼每一個毛孔。從行李重地把我的手臂壓得酸澀無比，我站在機場門口，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李侃打電話，響到最后一聲李侃才把電話接起來，聲音聽起來慵懶無比，我知道下午兩點是他的午睡時間。電話那頭李侃說：“到了啊，等著。”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對話越來越簡單，當任何關系歸于平淡后，再多的話也就成了廢話。

　　李侃很快趕到，從我手里拿走了大部分行李，一邊走一邊說：“哪來那么多行李。”

　　我低著頭走在太陽下，問李侃：“我們這次是多久沒見了？”每次我回來都會問他這個問題，不是我不記得，只是想證明一下李侃沒有忘記。

　　“五個月零二十八天。”李侃打開汽車的后備箱，一臉的漫不經心。李侃的車是前兩年從二手車行淘來的，說不上多優秀，至少還湊合，和人一樣。

　　我一上車李侃就拿出一瓶冰水遞給我，然后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一系列動作做得游刃有余。四年前我和陳洛良再一次分手，我聽了爸爸的話填報了北京的學校，那個陌生遙遠的北方城市，然后爸爸就從呼倫貝爾回到蓮城，他帶著所有有關清荷阿姨的記憶回到了媽媽的身邊，那天凌晨爸爸風塵仆仆敲開了我們家的門，媽媽看著帶著一大箱行李的爸爸一句話也沒說，回到廚房煮了一大碗面條給爸爸，吃完后媽媽進了我的房間緊緊抱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我剛想開口問，媽媽就用沙啞的聲音說：“你爸回來了。”我咬著嘴唇點點頭，強迫自己入睡。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爸爸才從房間走出來，我從來不知道時間早已把爸爸打造成了一個老人。我看著爸爸叫了他一聲，他點點頭說：“小鹿，你清荷阿姨走了。”

　　我大腦頓時一陣轟鳴，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爸爸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根煙問我：“志愿填了吧，是北京嗎？”

　　我點點頭。

　　“那好，你清荷阿姨幾十年都想去看一眼，最后還是沒去，被命給捉弄的，你去看看也好。”

　　“爸，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清荷阿姨是怎么……”我坐在爸爸身邊，看到他幾乎白了一半的頭發，心里一片蒼涼。

　　“說了有什么用，你要高考，她不讓我告訴你，走的時候她還惦記你。”爸爸用干燥溫熱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不知不覺你都十九了，時間可真快，你還記得你以前連聲‘爸爸’都不會叫，被人笑了好久。”

　　“多久的事啊，我哪還記得。”我低著頭喉嚨有些哽咽，“你好陪陪媽吧，這么久了，我知道她心里苦著呢。”

　　“我知道，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她是個好女人。”爸爸笑了笑，“這時候該回來了吧。”

　　“嗯，快下班了。”

　　“對了，你還和那孩子在一起嗎？”

　　這是第一次爸爸這么直面地問我關于陳洛良的事情，我愣了愣，咬著嘴唇說：“分了，我早知道的，只是自己老是蒙蔽自己而已。”

　　“那也好，有些人只要記得就好，我一直以為你還太小，現在看來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爸爸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你像我，凡事心里都有底，做什么決定都不會太過分。”

　　我和爸爸一直聊到媽媽回家，媽媽一進門就看到坐在沙發上聊得正歡的我們笑了笑，然后洗了手去做飯，我跑到廚房幫忙。

　　“媽，爸說他不走了，陪著你。”

　　“嗯。”媽媽的表情一點也沒變，她一邊拍蒜一邊對我說，“好好聽你爸的話。”

　　我點點頭。

　　也許我該講講我和陳洛良最后的結局，但是我已經提不起精神，兩個小時的飛機加上一路的顛簸讓我心神不寧，李侃專注地開著車，我突然意識到李侃還比我大三歲，蓮城一般這個年紀的男孩都到了成家的時候了，可是自從李侃爸媽戲劇化雙雙離開人世，也再也沒有人管得到他，我伸出手指戳了戳李侃的腰問：“你什么時候結婚啊？”

　　“你都沒成，我急什么？”

　　“敢情你在等我啊？”我更用力地戳了下他的腰。

　　“干什么呢，我在開車呢，別鬧，出事了還死一雙啊。”

　　我哧哧一笑說：“如果咱們真死在一起了，你說報紙會不會報道一對情侶不幸死于非命啊？”

　　“就你貧，說不過你。”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是爸爸，立馬接起來說：“爸，我快到了，李侃現在就把我送回來。嗯，我知道，都好著呢，你就等著我吧，記得今天我要吃鯽魚。嗯，掛了。”

　　我一掛下電話，李侃在一旁笑了起來，“你對誰都不客氣，唯獨對你家老頭子畢恭畢敬，一物降一物，這話一點也沒錯。”

　　“別叫我爸老頭子，他還能活好久。”

　　“行，叫老爺子，老祖宗行了吧。”

　　我看著李侃腦袋一轉，猛地拉開他的衣領，把手里的冰水塞進了他的后頸，李侃一慌方向盤滑了手，車在路上猛地扭了兩下，穩住方向盤，李侃對著我大罵：“孔空，你不要命了啊！”

　　我想我再一次回歸蓮城，至少有些東西會改變，首先是蓮城她自己，那條江被突然熱心的政府大規模地整治了一下，一些石子路被鋪上了水泥，馬路寬了一些，種上了好幾排的樹原來的一些老舊的小區被拆了，那些婆婆媽媽的家庭和政府爭執了好久才心滿意足拿著補貼住進了嶄新的小區，蓮城的改變讓我難受，我不想說是因為陳洛良的家也隨著大批的搬遷被搬至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知道我再一次回來心里一點也不好受，那些從前的記憶全被覆壓在那一條條嶄新的馬路和樹下了，嚴嚴實實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李侃在我家吃了晚飯，自從爸爸四年前決定回來的時候，李侃幾乎成了我們家的常客，爸爸更是把他當成了半個兒子，常常拉著他喝茶下棋，我不知道在外面雷厲風行動不動打架鬧事的李侃在我爸爸面前居然可以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孩子，得空的時候能和爸爸聊天一個下午，這一點讓我佩服至極。

　　吃過晚飯我和李侃慢慢走在江邊，蓮城的風把我思緒吹得一團亂，我對李侃笑著說：“我爸好像喜歡你都快超過我了。”

　　“那廢話，你爸一回來你就去了北京，我自然要幫你盡盡孝道。”李侃叼著煙看著路，“其實你知道的，我挺樂意這樣的。”他說得云淡風輕，卻讓我心里一陣陣地泛疼。

　　我沒有看他，我低著頭像一個逃避現實的孩子，我怕一抬頭和李侃一對視道歉的話會不自覺從嘴里跑出來。

　　“孔空，你都長大了，時間太快了，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扎著兩個小辮子跟在我屁股后面耀武揚威的樣子，那時候你就什么都不怕，別人比你高比你壯你都能氣呼呼地跳起來給人一巴掌。”

　　“要不是你在我旁邊我哪里敢啊，這叫狐假虎威。”我笑了笑。

　　“不說這個了，你找到工作了嗎？”

　　我點點頭說：“差不多，在蓮城管教所，好歹也是老師，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當老師，以前書上看到老師是辛勤的園丁都能笑出聲來，現在想想也實在可笑。”

　　“呵呵，你能收拾那群不良少年的，以前你就能。”李侃把煙頭扔了，兩只手插在口袋里，“你知道以前我們都怎么形容你嗎？我們總說你是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跟我們混在一起的沒有像你這樣的，還能考上大學，其他都墮落了。”

　　“誰跟你們混一起了。”我笑著拍李侃的肩膀，身體微微顫抖，憋了很久終于問了出口：“他呢，去哪里了？”

　　“誰？陳洛良？”

　　我眨眨眼睛看著李侃。

　　“好像去當兵了，西藏還是南海，我不太清楚，反正好久都沒消息了，自從他家搬了之后就沒消息了，不過他媽再婚了，嫁去了外地，其他真不知道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其實再怎么欺騙自己，忘不了還是忘不了，大學談過好幾次戀愛，但再也沒有人像陳洛良一樣讓我刻骨銘心，當我從一個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那天，我躲在廁所一遍一遍地洗自己的身體，冷水把我身體洗地透涼，我不停地想起陳洛良，六年換一段疼痛的記憶，怎么想都是虧的，我把我的所有感情都給他，卻忘記把我自己給他，這件事足夠讓我后悔一輩子。

　　“李侃，你別笑我好嗎？我從來沒忘記過陳洛良。”蓮城夜晚的路燈可真亮，把我所有的防備都照地透明，我就這么無助地可恥地站在李侃面前，我的所有感情一下子變得赤裸裸。

　　李侃張開手臂抱住了我，他把我的臉摁在他的胸前，他可真高也真壯，這個懷抱里前前后后睡過無數個女孩，但還依舊溫暖地讓我眼泛淚光，真該死。“孔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一直到你結婚生子，到你老去死去我都會陪著你，真的，我發誓。”這話比我聽過所有的情話都動聽，我在李侃懷里點點頭，那一刻我覺得李侃值得所有人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