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鄉土8

　　我才不在乎大家怎么看我，他們愿怎么看我就怎么看我，反正我的鼻子還是我的鼻子我的眼窩也還是我的眼窩，并且他們的鼻子和我的鼻子聞到的氣味不一定是同一種氣味，他們的眼窩和我的眼窩看到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同一種東西，就是同一種東西，其實也因人而異。同樣是蔥，鄉下人去掉了外面的死葉爛皮，直接就可入咀，但城里人一定要熟吃，并去掉綠葉。雖然城鄉差別不是這么劃分的，但吃了生蔥，走到人面前會有辛辣味兒，就會讓人討厭。不過鄉下人不在乎這個，你說我臟我未必就臟，但我是種田的，便不必有這么多講究。衣服上有汗臭味，因為我每天都要勞動，只要勞動，就會出汗。要是象城里人那么愛干凈，天天洗衣服，衣服穿不爛也洗爛了。反正你想聞就聞，你不想聞那就趕緊走。我想進城就進城，城市又不是你家的，你家我又不去。這就是鄉下人：粗俗、淳樸、憨厚，想問題也簡單，沒有太多的心眼。心眼是長出來的嗎？有人說多吃蓮菜長心眼，我便哭著讓我娘為我買了很小的一節藕把，但我娘到底是切順了手，切出的蓮菜還是長細條。我一直懷疑我吃過的蓮菜沒有眼兒，自然我就缺心眼，而蘿卜又不多吃，所以我排出的氣就應當和大家不一樣。

　　我和大家不一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大家口渴了拿碗喝，我是見地下有洼水立馬趴下就喝。讓我看不慣的是，老人們從小就喜歡抓我的小雞雞玩，卻不玩小女女的。我懷疑我那東西有時有些遲鈍，一定是老人們用力拉拽了一下從而早熟過度了。但說實話，我對我褲檔里那黑不溜湫的東西是討厭的，自打劉二和我一說話后，再也不怕陌生人了，然而我卻怕我到底控制不住，卻又沒想過娶婆娘，所以很想拿剪子剪了，一想到流了血會死掉，到底沒敢剪。而且，太監的時代過去了。我做了太監，也沒地方要我，給我飯吃，只能忍著憋著吧。

　　至于還要說啥，忘了。

　　我三十歲了，但我很少上地里，我娘不叫我，我就不會去。我知道我娘不讓我去，怕我偷吃別人家地里的甜瓜西瓜一不留神掉到水井里。大多時候醒來，爹和娘早走了地里。爹和娘有時天剛蒙蒙亮就上地里了。我餓了，掀起籠蓋拿起一個饃頭就啃，啃完了繼續睡。他們有時回來，耀窩都快垂直掛在天空了。在我們鄉下，村里人大多是早晌起來，先干一會兒活才吃早飯，最遲不超過九點。娘一回來手也不洗就掀籠，就叫我，叫不醒我，就罵：挨刀子的死耗子又偷吃饃了，一定要藥死了！她不相信我會先啃一個饃充饑。

　　這一天，我啃了一個饃就起來了。我走到院來，院東雞圈的幾只老母雞在籠前撲騰著，咕咕地叫了起來。臨近茅子的豬圈的一只黑老母豬兩前腿趴在豬圈壟上，嗷嗷地叫了起來。茅子西邊的牛圈的老牛也哞兒地叫起來了。它們都瞪圓了眼瞅著我。我知道它們也餓了，我才不管它們呢。

　　很快，我便走出了村。我漫無目地在路上溜噠。刺眼的耀窩透過密密的樹葉，一閃一閃地掉到我身旁的土地上。有點兒熱，我將褂子拽掉，搭在肩上。我本有打算上鄧莊，二十四，逢集。想到一棵樹也沒有的街上，肯定熱得人受不了，便不想動彈了。我在樹下熱得汗珠子一個勁兒直淌。

　　地里的麥子是一片又一片的金黃，風一吹，一個波浪又一個波浪四下散去。黃澄澄的麥穗直挺挺地，做著多姿的甩頭舞。芒種剛剛過，過不了幾天就捏麥了。捏不捏麥，怎樣捏，都是爹和娘的事。麥子還是青穗時，娘每天就扯麥穗看了。每看一回，都要笑著說：硬了，又硬了一點兒了。反正他們說拿鐮，我就拿鐮。他們撅了屁股彎腰割麥，我也撅了屁股彎腰割麥。幾十年都是如此。

　　也許是站得太久了，頭有些暈脹，于是往回返。

　　你這個賣屁眼的，你這個挑肥撿瘦的不掏良心的家伙，你這個我沒生你還要我喂的不長眼的壞東西，你吃不吃，你到底吃不吃！剛走到村口，就有女人粗粗的叫罵聲傳來。接著就聽見咣咣兩下，又有汪汪很弱的兩聲狗叫。我聽出來了，是于寡婦在喝斥她家的狗。于寡婦二十三歲就守了寡。薄命男人伸腿上路之時，是在很遠的礦井下，并不知他女人的肚子正一天天地鼓起來。于寡婦挺著大肚子，埋了短命鬼，眼里已沒有了淚。想不到——唉，兒子二十三早早就做了屈死鬼，出外打工，見人下水他也下。真是我們鄉下沒有那么多的水，他一下水就貪了喝水。于寡婦再哭不出淚，索興天天狠命地吃，硬是將一個苗條的身子吃得豬似的，再沒老光棍拿熱熱的眼盯著她了。后來于寡婦從路上拾了一個別人丟棄的小狗，從此將小狗當孫子養，再不唉聲嘆氣。

　　蛋娃子啊，上集去了喲。集上有沒有賣胡蘿卜的了？于寡婦伸了頭出來。我不知她怎么就知我從她家門前路過。想不到于寡婦不罵人時聲音挺酥軟的，我腿軟軟的，一下就邁不動步了。

　　于寡婦家是低低的土房子，六十年代蓋起來的，有些黯白發黃的剝落了不少土皮的墻上，還能看到紅紅的大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不完整的字。我一下子想起于寡婦是從棘篩門處瞟見我的。

　　還沒有。于嬸嬸呀，你剛才好兇啊！我都怕了。既然于寡婦確信我是從集上回來的，我就裝做上過集。我家菜園子我娘才種下胡蘿卜籽還沒有發芽呢，鄧莊集上怎會有賣的。但我很驚詫于寡婦這么急要胡蘿卜有什么用。

　　啊呀呀，這么回事，我這兩天身上不得勁兒，啥也不想吃，就想吃酸的，上醫院一查啊，更年期來了。那幾個酸杏子，還是劉二送給我的。想不到這家伙眼紅我那酸杏子，白得不能再白的饃也不吃了，好幾天不吃不喝了，所以我便打了它。于寡婦說著說著，竟盈盈地笑了起來，蛋娃子啊，你說這狗也有更年期?。?/p>

　　不曉得，不曉得。我一個勁兒搖著頭。但是我不敢抬頭看于寡婦了，我怕她知道我的眼已盯著她干癟癟的奶子。她干癟癟的奶子已從破舊的衫子里露了一下又露了一下，晃來晃去，晃得我眼花繚亂。

　　我忽然覺得我好笨，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于寡婦有這么誘人的大奶子呢。我想年輕時的于寡婦一定是俊俏的，我想象著年輕時的于寡婦，想象到年輕時她的大奶子一定像街上叫賣的白青的尖上有一點紅的桃子，更像剛蒸的供奉祖先的白白的尖上抹了一點紅的小壽桃饃，啊呀，啊呀呀……

　　蛋娃子啊，咋了呢，臉紅得雞屁股似的。

　　我，我………，我的兩腿緊緊地夾著，很怕于寡婦瞧見我那硬梆梆的東西，她會取笑我的。如果于寡婦是二十三年前的于寡婦，我想我的血管都會膨脹的。但是我全身的血液已經激流澎湃了。

　　蛋娃子啊，是不是想了？于寡婦用手拽了我一把。

　　沒想，啥也沒想，啥也沒見。我嚇得撒腿就跑，那東西也軟了，可能也嚇壞了。

　　真是個憨憨。

　　我以為于寡婦說我是憨憨，是她知道我騙她去了鄧莊集上，所以更是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