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遷縣城與其他江南江北的縣城相比,并不算大,也許如果這里不是楚霸王故居所在的話,應該也無甚特別之處。然而同時有黃河與運河穿城而過的卻并不多見,宿遷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兩條宿城百姓的母親河在蒙元時期連年決堤,加上宿城地勢平坦低洼,洪水可肆意沖蕩,百姓苦不堪言,縣治也幾易其所。
黃河與運河之間的那塊大大的河心州是縣城中心所在,富戶豪紳聚居的宣化坊、人流攢動的清河街、縣治、儒學、察院都在此處。經過國初三十余年的發展,黃河之畔已經十分繁榮,素有小秦淮之稱的通云街便在河畔。
那日趙百戶三人在逸仙樓大醉之后,便在酒樓院內只供達官顯貴臨時駐蹕的跨院住下。次日酒尚未醒的完全,便又拖沓了一日,直到今天連日的陰雨終于停歇,天氣放晴,才投了拜帖,前來拜會本縣知縣。
知縣方鐸,字振聲,湖廣石首人,洪武間貢生,任本縣知縣三年有余,小心謹慎,無為而治,幸無過錯。
趙百戶一行三人著戎裝,騎軍馬,來到黃河之畔的縣治。縣衙早得通報,有本縣主薄遠遠的迎了出來,拜道:“本縣主薄石昆拜見百戶大人。”
三人下得馬來,趙元扶起石昆,笑瞇瞇的道:“石主薄辛苦了,方大人可好?”
石昆道:“知縣萬分盼著大人您吶,早已在衙門前恭候多時了。”
趙元笑道:“我也萬分盼著方大人吶。”
石昆領著眾人入縣衙,這幾人都不是頭一遭進縣衙,也無甚么好奇之處。徑直往二堂走,只見堂前立著一位年逾半百,瘦高瘦高著七品官服的老頭,正是本縣首牧,方鐸方振聲。國初官場風云激蕩,高皇帝志意郭然人莫能測,官吏們大都朝不保夕,所以為官者多謹小慎微、木訥寡言。方知縣任本縣知縣三年多來,深居簡出,大行無為而治之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方鐸見石昆領著眾人進來,心知是新任百戶來了。拜道:“本縣知縣方鐸見過趙大人。”國初武將地位頗高,況知縣正七品,百戶正六品,方鐸須得行下官之禮。
趙元不等方鐸跪下一把扶起,忙道:“方知縣折煞我也,你我以后一處為官,自當同心戮力,乃亮欽慕先生許久,今日厚著臉皮喚先生一句振聲兄,往后咱們就以表字相稱,你看如何?”
方鐸惶恐不已,道:“官場上尊卑有序,下官豈敢壞了規矩。”
趙元呵呵笑道:“官場上的陋俗,振聲兄不必掛懷。”
方鐸不知趙元底細,聞言掙扎著堅持要拜,口中連道:“下官豈敢。”
趙元乃習武之人,既已握住方鐸的臂膀,又豈是他能掙脫開的,佯怒道:“大人莫非看乃亮是粗人,不屑交我這個朋友?”
一旁的石昆看著自己大人不上不下甚是尷尬,又見趙元有行伍之人的豪爽豁達,忙勸道:“大人,趙將軍折節下交乃是高風亮節之士,大人若一味堅持,拂了趙將軍的美意,反而不好。”
方鐸只覺握在自己胳膊上的兩只大手,雖未發勁,卻有千斤之力,便就勢站起,道:“既然趙大人不嫌在下地位卑微,在下虛度十幾載光陰,便厚著臉皮叫一聲乃亮賢弟了。”
趙元朗聲笑道:“如此才好,只是這‘趙大人’三字,以后切莫再提。”
石昆見方鐸又要謙讓,防他又糾纏不清,搶先道:“私下兩位大人只管以表字相稱,公里還是得知尊卑的。幾位大人以別在這站著了,快請進屋說話吧。”
方鐸忙道:“正是,正是,快請里面說話。”
趙、李、王三人皆覺,相較于方知縣的迂腐木訥,這石主薄就顯得精明干練許多。
幾人進得堂來,分主賓做定,飲了幾巡茶,方鐸正色道:“宿城承平三十載,民風淳樸,雖非衛所所在,卻少有動蕩。今次指揮大人命將軍入宿剿賊,顯是為那逃到獨龍島強人而來。”
趙元心說,這不是廢話嗎。接茬道:“正是如此,日后還望振聲兄多多關照。”
方鐸道:“大人說笑了,下官還盼著大人關照呢。只是宿城一直以來并無軍戶,更無衛所,只曾設過巡檢,有鄉勇數十人,也都早已撤除了。即是尚在,也不過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嚇唬嚇唬幾個平頭百姓還行,真要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強人動刀子,怕是勉強。”
石昆在一旁心道:“豈止勉強。”
趙元也是初到宿城,路還沒摸熟呢,正是兩眼一抹黑的時候。苦笑道:“我這次就是想聽聽振聲兄的看法。”
方知縣見他似乎也無甚辦法,不禁稍有失望,字斟句酌的道:“這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趙元見果然以不能指望這個方知縣,只好應道:“眼下怕是只能如此了。”
方鐸又道:“城西寶佑街有演武場一座,原是鄉勇訓練之所,但本縣治安清明,下官上任以來就一直沒能用上,如今將軍要在宿城剿匪,此處合該交給將軍使用。”
趙元見方鐸仍是“將軍”“下官”般的稱呼,知他謹小怕事,又恐禍從口出,怕那言官就此參自己一本,所以趙元也就不再勉強。
這時石昆略有不好意思的道:“因這演武場荒廢日久,怕是需要重新修正。鄉勇也是散了許久的,也不知還能招回幾個,不過還請將軍放心,卑職已安排好民夫供大人修正演武場之用,又派了衙役整理了鄉勇的名單供將軍查閱。”
趙元頷首道:“有勞石主薄了,我此番來宿,指揮大人未給我一兵一馬,但應了百十個軍戶的名額,你去安排一下,過幾日你叫鄉勇們到演武場集合,我須得重新篩選一番。”
石昆應了,方知縣道:“將軍是來保境安民,護我宿城百姓的。下官不能讓將軍寒了心,將軍現在只管放手去做,百十人的糧草現在還供應的起。”
趙元拱手道:“叫方大人費心了。”
方鐸還禮道:“應該的。”又命人在驛站收拾出間院子,供趙元三人駐蹕。
眾人又議了幾件事,直議到傍晚趙元昏昏沉沉的辭了出來。方鐸等送至門口,石主薄道:“將軍此刻若是想去演武場,卑職可為將軍向導。”
趙元拉著石昆的手笑道:“今晚有的你忙了,我和鐵軍他們四處逛逛就好,不必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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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夕陽西斜,正是家家生火,戶戶炊煙的時候。可憐的趙元三人饑腸轆轆,議了一天的事,早已疲憊不堪。但三人顧不上這些,出了縣衙問明方向就直奔寶佑街而來。
三人騎著高頭大馬,來到波光粼粼,風景秀美的黃河之畔。黃河進城后,河道驟窄,此處河心又沙洲一座,當地人便在此處架了一座石橋,往來甚是方便。三人無暇欣賞風景,匆匆而過,來到河這邊見一條街市臨河而建,熱鬧非凡,正是素有小秦淮之稱的通云街。三人馬不停蹄,漸行漸西,兩旁房屋也漸漸的低矮簡陋起來。宿城并不大,行了一會,視野豁然開朗。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自北向南側臥在城墻腳下。北側有兩排長房,最右側還有個小院落,長房前稀稀落落的長著幾顆楊樹,看起來已許久無人修剪了。西側中心位置有點將臺一座,后有一大塊照壁,上書“昭德奮威”四個大字。南側立著一座牌坊,題有:“演武”二字,牌坊后邊兩側各有一排兵器架,木制的架子上兵器早已不知所蹤,就連架子本身也早都腐朽不堪,搖搖欲墜了。
三人走的近了才發現,校場上早已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長滿各式各樣的野草了。趙元定睛一看,校場中間居然還有三四只在吃草山羊,那拿著細細小皮鞭的放羊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瘦瘦的身體上頂著一個大大的腦袋,而那臟兮兮腦袋上的大眼睛卻份外的明亮,正惶恐又好奇的看著這三位騎著大馬的不速之客。
趙元歉意的朝他笑笑,又面帶苦澀的李王二人道:“去那邊房子看看吧,也不知還能不能用。”
李王二人木然的點點頭,顯然這個天蒼蒼野茫茫的演武場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
令人失望的還在后頭,三人行到長房最東邊的那個小院時,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傳來。三人下馬,還沒走進院門這股味道就強烈的讓人感到眩暈,王軍鵬心里頭早就一陣反胃,不住的啐著唾沫,強忍著沒吐出來。
李鐵軍畢竟大上幾歲,雖也覺得刺鼻,但不像王軍鵬那樣反應強烈,便自告奮勇的道:“大人,這院子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了,里面恐怕也早已亂七八糟什么都有了,讓俺先進去看看再說吧。”
趙元依舊坦然自若,點頭道:“也好。”
二人移步到楊樹下坐等著,李鐵軍捂著鼻子邁步進了院子,不過十幾息的功夫,便見李鐵軍從里面奔了出來,扶著大樹,不可抑止的吐了起來。
趙元見狀皺著眉頭道:“我進去瞧瞧。”
王軍鵬正托著李鐵軍,不住的拍打,聞言忙道:“還是讓我去吧。”
趙元擺擺手道:“你留在這看好鐵軍,我去瞧眼便出來。”
趙元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進了這間院子,只見迎面是一間破敗不堪的堂屋,門板早已不知去向,屋頂的瓦片也已散落了一地。屋前還有一顆光禿禿,赤裸裸的老樹,在這薄薄的月色之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此時一陣風夾著污穢刺鼻的氣味刮來,趙元忙別過頭去捂住口鼻,才看清兩邊墻根下,滿是難以入目的糞便和一灘一灘的尿跡,顯然是附近的民眾把這當成公共的糞坑了。趙元不禁搖頭苦笑,這院子以后就是收拾的和新的一樣,自己恐怕也難住的舒服了。
趙元雖然覺得此處的味道確實讓人難受,但卻肯定剛才那股味道不是從這里傳來的,因為剛才那股騷臭里還夾雜著一種濃烈的腐臭。
此時已是玉兔東升,趙元借著月色,踮起腳尖往里走,來到院子主屋所在。這時那股味道愈發的清晰,撲鼻而來,趙元幾乎是強自用手捂住才沒讓自己吐出來。
屋前有一塊草地,草地上影影綽綽的有幾塊黑影,腐臭就是從那里傳來的。趙元在草地前躊躇了一會,才決定上前去看個究竟,走近了才發現地上七零八落的有幾個山羊土狗的尸體,已經腐爛到幾乎難以辨認了。趙元細瞧了一眼,這才又看見有幾具上居然還有被撕扯啃咬的痕跡,使得尸體殘缺不全,大都是腿足不復存在,還有的甚至腦袋還少了半邊,露出空洞洞的頭骨。趙元不禁打了一個哆嗦,胃里的物事一下沖上喉頭,趙元強自忍著,轉身便走。
這一轉身,一扭頭,看見旁邊一個小水塘上赫然浮著幾具嬰兒的尸首,已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久,白白的如同那照著這水面上的月光。身子已然全部腐爛,上面布滿了正在蠕動的肉蛆,還有幾個看樣子還是尚未發育的早產兒,在這可怖的院子里恐怖的詭異,在這恐怖的院子里詭異的可怖!
趙元怔怔的立在那里,瞳孔陡然的收縮,表情變得抽搐,胃內有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在猛烈的沖擊著喉頭,終于,歇斯底里的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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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李鐵軍并王軍鵬來到衙門,向方知縣知會了昨晚的情況,告了個假。言道他家大人昨晚從演武場回去后就嘔吐不止,身子還直冒冷汗,睡覺時也夢話連連,似乎是被魘著了。方鐸聞言急道:“城西的演武場經年未用,也無人打理,想不到竟被這幫愚夫愚婦如此糟踐。二位回去轉告你家大人,事情不急在這一時,讓他在家好生養著,本官忙完這一點,午后就去看看。”
李王二人忙道:“不敢勞動大人,我家將軍也就是一時受了驚,已經請大夫來看過了,沒什么大礙,躺幾天就好了。”
方知縣擺手道:“趙大人是為除強人,保我宿城百姓而來的,此次受了驚,雖說定與將軍無損,但本官不去看看于心何忍?”
二人回到逸仙樓,進了院子,見趙元已然起來了,正在院內練著拳,便如往日一般,只是拳腳略略生澀,臉色也不大好。見兩兄弟回來,趙元收起架勢,笑道:“回來啦。”
王軍鵬道:“大人,您怎么就起來了呢,這個時候應當多休息休息啊。”
李鐵軍也道:“是啊,您看您的氣色,還是回床上再歇一會吧。”
趙元笑道:“都是跟了我好幾年的兄弟了,還不了解我?我昨晚也就是一時大意,才驚著了。今日就是再去瞧上十遍百遍也決計不會再有事的。”
李王二人聞言一齊咋舌,心說著受驚還有一時大意的?不過都了解趙元的脾氣,知他好面子罷了。
李鐵軍又道:“方知縣還說一會要來看您呢。”
趙元道:“正好我要去他那走一趟,就不勞他大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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