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還是個孩童,該多好。至少我穿補丁褲子沒人笑話我。我認為穿什么衣服并無所謂,我還是我。但幾個熱心的老婆子見了我,總要說:“蛋娃啊,你也不小了,穿這么爛,不娶婆娘了么?”我沒有說話。有一個老太婆說:“蛋娃子,錢重要呢?還是婆娘重要呢?”我說:“我不知道,我也沒錢。”那個老太婆撇撇咀說:“果真憨著呢,怪不得不想婆娘。咋?你娘舍不得給你掏錢么?”
我的臉騰地通紅,似乎受到了奇恥大辱。
過了一會兒,我就不生氣了,我認為沒有必要生氣,氣病了,還得住院,要是我娘真不管我,我這一輩子不就完了么,但我很怕再有人說什么,所以總是躲著人走。有時,我覺得我連個孩童也不如。然而我更愿做孩童,至少沒有人說我牛蛋已長大。我牛蛋真不想長大啊。
回到家后,我問我娘:“憨是啥意思?”我娘說:“就是笨么。上過小學就應該知道的。”要不是我娘說,我都忘了我還上過小學。忽然便記起小學時的一些事。
那時我剛上五年級,我們村只有一至四年級,沒有五年級。五年級需到東候學校去,書錢三塊學費三塊,有幾個家里窮孩子也不好好學習的,索興輟學了。他們的父母大字不識一個,掰著指頭勉強數完十個湊湊合合加減乘除算得了。在他們看來,每天要面對的是自己的田地和地里的莊稼。地里每年除了種小麥還是種小麥。自己不知咋干,看別人嘛。別人耕地咱也耕,他使騾子咱駕牛。別人播種咱也種,他買種子咱不買,咱再不懂也知道小麥種子抗變能力強,不雜交不一定少打糧。有水有糞有陽光一樣收。至于他們為什么不鼓勵孩子上學,不是他們覺得上學沒前途,而是他們祖上從未出過讀書人,他們的親戚也從未出過讀書人,他們都很現實,認為太遙遠的都像夢一樣的縹渺,有時會覺得往一個黑窟窿里扔錢,遠沒有地里的麥子至少一年之內完全能夠看得見摸得著,而他們的孩子只要身強力壯一定能種好莊稼的。他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孩子可以靠知識改變命運。他們有兩三毛錢會買包曲沃牌不帶把的煙吸,會坐著攀說,或者去誰家看黑白電視機里的趙本山如何扮演咱老農形象。趙本山有啥文化呢,小時多虧跟瞎子叔叔學了幾句順口溜,要不現在當叫化子都沒人給口飯呢。咳,咱嘴巴子不行嘛。比咱能行的多了去,有名的還不全都是東北的,人家那地方就出嘴皮子。以前有太監時,天津、河北一帶就出產太監么,中國最后一個太監小德張還是自己閹割了的呢。朱元璋是要飯的出身,蔣介石是流氓出身,誰有文化呢?不都成了大事的么。咳,咱又不圖出名,咱啥也不想,種好咱的莊稼,喂飽自已的肚子,養兩三個娃就行了哦。
現在雖說生活富裕了,城鄉差距卻擴大了。富人多住在城里,窮人多住在鄉村。富人的孩子上學為喜好,有點音樂細胞萬拾元鋼琴算個啥!孩子不敢耽擱了。窮人的孩子上學能進城就開眼了,縱有音樂天賦可嘆爹娘僅僅供得起讀書,禮拜天放牛摸摸牛屁股才知這就是現實啊!
扯遠了。那時,我剛剛不穿粗布衣服,脫下的衣褲讓小弟穿。粗布是娘做的母捻,上衣是用夾有花花顏色的母捻做的,花花顏色線是娘在做粗布前隔一段隔一段放上去的,想織格子布,就需裝幾個有顏色線的梭子。娘是織布的把式。每年都要織幾十丈粗布。忽然想寫寫娘織布的情景。娘坐進了織布機,將寬帆布帶放腰上,兩頭套在織布機延伸下來的一圓棒上,左手放在機篾上,右手拿起放在石罐里一頭纏著碎布條的木棒,蘸一下水,抖抖,在線上來回抹一下,又放回石罐。接著將梭子穿過機篾下的線縫,左手拿出。腳蹬住織布機板,腰往前一使勁,腳一松,接著放回腰,腳用力一下,吱吜一下,吱吜一下,就織成一段布了。來回穿五六次梭,刷一次水,不刷水織不緊。過個幾分鐘,娘松開寬布帶,用手拽拽織好的布,在圓木棒上纏幾圈,再在圓木棒的布兩頭撐一個半圓形的鐵絲,這樣織出來的布就平整。別以為織布好織,勁兒用不勻,該使勁時用不上勁,都是織不好布的。沒見過織布的人,通過我這一段未必能了解織布的流程的,若詳細寫太長了,不如舉一個例子,補衣服吧,袖口線脫了,針工好的,手又巧的,縫入的線就勻稱也到位,不會打褶痕。還說粗布吧。白粗布可做被子里面,還能做哭喪的白衣白褲,其它用處就小了,一般不做白粗布。格子布能做炕單,長條顏色布既能做炕單還能當門簾,尤其是當門簾用,被串門的女人家見了:哇,好漂亮,立馬就索要配線格式。現在也還有人織布,似乎很少了。我娘已織不動了,兩個姐都沒學會。娘幾次想劈了織布機燒柴,沒舍得,任灰塵落上去留紀念了。
小時褲子其實就是將哭喪過的白褲子拿土綠顏料一染,再洗洗,就能穿了。
我上五年級時終于穿上了的確良衫子,至于褲子是啥料子卻忘記了。小伙伴們也和我穿得一樣,所以到底沒有差別。
那個時候,每天都是我天剛亮不亮還黑卻透著亮時去叫小伙伴,全叫起來了便出發。男娃女娃分開走。到校了,拿校門鑰匙的沒來,只好等。也許東候村稍大,男娃女娃就放得開,嘻笑不斷。有說“冷”搓搓手馬上就將手伸進女娃脖子去暖,也有男女娃追趕著嬉鬧的,更有對罵的。這個說:你能死啦!屙到你姥姥家的醬罐了。那個回敬:沒尿到你家醋瓶呢。這個已生氣了:我爸媽晚上的事,管你屁事。那個笑笑:你爸也太厲害了,那個一定也大呀。這個已罵開了:某男,某女!那個也生氣了:咱倆吵架,叫我爸媽名字干啥!說著就要動手,幸好一旁有同學拉住才沒事。
我是不打罵的,即使有同學打我一下罵我兩句,并沒有反應,所以大多同學都說我反應遲鈍,不和我玩。遲鈍怎講,大約就是腦笨吧。我到現在還記得某一天下午習課,某老師布置了作業,要求第二天上午完成。某老師第二天早上就有課,某老師都是有課就要提前交作業的。我以為第二天早上不用來了,某老師是當時的校長。回家時便對小伙伴們說:明天不來,第二天就沒叫小伙伴。吃了早飯,到得學校,挨了批評,某老師說:我叫你們第二天上午交作業,沒有讓你們第二天早上不來上學的,笨豬!笨豬那段時間竟成了我的代名詞。升入初中后才沒人叫,因為好多五年級同學都不上初中。我曾糾結于我是不是生下來就笨,還是后來才笨的。可我既然這么笨,爹娘還要讓我讀書,直到我不耐煩,難道只是想證明他們的不甘心嗎?
我其實是什么也不想的,每天除了放牛就是割草,牛吃飽了我就高興了。我有時便去地里擔土,往牛圈里撒一層土。至于豬圈呢,既使淌成河,也不管我的事,我娘沒要求我去喂豬,就不要狗幫耗子多此一舉了。如果我不是放了一回牛沒事兒,我娘才不不肯讓我去放牛的。我要去放豬,我娘死活不愿意,說什么不聽話了不回來又不是牛有韁繩可拽,又說誰家的豬不是圈養的,末了不免要說一句:你真是怪味兒,甚至會說成材的樹不用擴刺葛巴再擴也是刺葛巴。我問我娘:“刺葛巴是啥呢?”我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溝壟上就有的。你看看,就知你是甚么東西了。”我跑到溝壟邊,有兩個人正在砍我們當地叫做酸棗樹的,樹不高,橢圓的葉片旁開著米黃的小花,有幾枝上已結了米粒大的青果。枝上的軟刺還是青綠的,若青果變成深紅色,酸棗就熟透了,又酸又甜,可軟刺卻變成墨黑的硬刺,一不注意,刺進肉里會流血的。但是酸棗確實是非常好吃的,我每年都要摘不少了,吃不了,摳出酸棗核,將酸棗肉毒太陽下放簸箕里曬兩天,然后放罐里用報紙糊了口,冬天里吃蜜一樣地甜,最好拌在蒸好的大米飯里,米飯是既酥香又蜜甜,吃到咀里甜到心里。然而以后再也吃不到酸棗了,因為溝壟邊的酸棗樹越來越少了,仍有人在砍。我問:“砍的燒火么?”他們中的一位哈哈大笑,說:“燒火?費死勁了,還不如去路上拾柴,你不是農民么?這個都不懂,給羊們編棘篩門呢。”哦,我恍然大悟。原來于寡婦家的棘篩門就是用刺葛巴編的,編的真整齊,一點兒看不出是用刺葛巴編的,但不知是誰給她編的。我想她是編不出來的,更砍不動的,因為她是那樣的胖,走路都覺著費勁哩。
在我娘眼里的刺葛巴也許一文不值吧。我摘了酸棗讓她吃她不吃,拌在大米飯里也不吃。她說:白白地吃著就行。你吃了甜我吃了不甜,我咀里無味兒,你吃吧。然后看我一眼,什么話也不講了。
親愛的讀者,我是不是有點啰嗦了。也許我真的,真的,不說了,你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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