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天就是瘋顛。我娘說我不會操心,其實我也曾學著操心。有一回從路上拾了一個生銹的鐵燈帽,我娘一看就大罵我:這個也敢拾回家啊!這是死人用的!她一下從我手里奪了去,狠狠地扔了出去。我以為她會扔到院外,院外就是土路,土路旁是某家的麥地。可那東西掉在了院墻旁的樹下。我以為娘沒那么大的力氣,怕扔不到麥地里,而恰巧有人路過,砸在頭上或身上,都是得不償失的。自知自己力量有限,所以看似用了很大的力,其實只是心中有氣。我便去拾那東西,意欲拋出去。放下吧,放下吧,總是塊鐵,說不定以后用得上。娘示意我還放在原處。
我一直以為娘之所以沒扔掉那晦氣的鐵燈帽,是她認為那東西能賣幾個錢,而鐵價老不穩定,她是在等鐵價上漲,好多賣一兩塊錢。沒想娘是挺有遠見的一個人。小弟離世那年,都準備放棺材到墓地了。燈帽呢?下葬的人問。我搖搖頭,說不知道。還不快回家問你娘,要沒買下,鄧莊花圈店就有賣的,伍拾元一個。不放是不行的,小心壞了門風。再說了,人就死這一回么。那人真是啰嗦,要是讓他講評書保準三五夜也不夠,很可惜他沒那機會。我白了他一眼,他仍在嗚哩哇啦地說,白色沫子順脖子流下不少。我剛到家,娘就將我老早以前拾來的鐵燈帽兩手捧著,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里:可不敢撒了呀。我一看那鐵燈帽,擦得锃亮透明,聞著一股豬油味,一定是她將豬皮在做飯的籠蓋上擱熱了反復地擦拭了的。鐵燈帽里放的油滿滿的,是我家一直在吃著的花籽油,大約有四五匙,夠我家吃一禮拜了。鐵燈帽里還放有一粗紙卷的燈捻子。如果不是有豬油味,我真想喝去一點兒,太滿了,不好走啊!一只手提著帽兒多出的一角,另一只手托著帽底,低頭望著鐵燈帽里的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啥時候了才來,也不看時分么?爺們的時間是耽誤不起的。真沒見過這么笨的!還不跑!一個埋葬的人罵我。我一抬頭,看見好多的人都怒目圓睜,趕緊邁大了步子,卻不小心油溢出了少一半,幸好側了身,要不濺在白衣褲上就麻煩了,白衣褲是借別人家的,弄臟了不好還。本來白衣褲是要自家拿母捻去做,但娘不愿睹物思人,只要不是自己家的白衣褲,就是親戚家有了喪事再借白衣褲,就不會太傷心的。
我娘是心硬的人,小弟走了沒流一滴淚。我以為她不會流淚的。清明節就到了,天一直陰沉沉的,偶爾滴幾滴雨,零零星星的,像誰家老人尿完后未瀝盡的幾滴尿。我家院里的梨樹還是光禿禿的,旁邊的核桃棵也還沒長葉子,但枝梢青綠綠的,掛著毛毛蟲一般大的核桃花。清明時節雨紛飛,路上行人如斷魂,不知是王維還是駱賓王的詩句。按娘的意思,鬼要走濕路,所以清明節前兩天吃過早飯,我們便等下雨,如果不下,就上清明節。清明節前三天是新墳,是為這一年內死掉的人上的;前兩天是舊墳,是上給祖先的;清明節是給烈士上,只要趕在清明節時分前上墳,都是可以的。好多人都在清明節前兩天上舊墳,不管做多大官,有多遠的路,這一天年老的人一定會回來的,哪怕一年只回來一次,總要到祖先的墳前點一柱香燃幾鞭炮燒些紙錢磕幾個頭,才會緩解思鄉之情的。
雨終于下了起來,開始似乎很急,像小孩尿尿似的,沙沙地一陣過后,地面已濕濕的起了一層水,房檐開始一滴兩滴地掉下幾大滴雨水。娘去搬了盔盆罐放在房檐下,叮叮咚咚地響了幾下,什么聲息也沒有了。這鬼天氣,這時候就該好好下一場啊。春雨貴如油哦!娘嘆了口氣,不下了,上墳吧。你腿不好,不用去了。我說。娘嗯了一聲,接著說,這是給你弟的,可不該少拿了啊。知道,知道。我早不耐煩了。我還是去吧。娘怕我記不住,堅持著要去。
墨綠的麥苗有半尺來高,因為剛下過雨,麥梢掛著晶瑩剔透的雨珠兒,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顆顆珍珠。我沒見過珍珠,想象中的珍珠就該是這樣的。我和爹還有娘,扛著鐵鍬,提著酒菜饃香籃,拎著金銀元寶白紙幡,一前一后就出發了。看著娘一搖一晃的樣子,我就想笑,覺得我們一家逃荒似的。因為墳在麥田里,必須走麥田,但雨后的地里很泥濘,走一下就得甩一下腳上的泥巴。我回頭看看娘,熱氣騰騰直冒,走兩下就得柱著樹棍歇息一下。娘,你不用去了。我們去就行。我一個勁兒朝她揮手,要她去路旁的石塊上坐著或者干脆回家。使不得,使不得,你弟一年沒見我了,你說我不去他難過不?娘搖耬似地又扭動起來。娘,你等著我。我甩開步子,狠跺著腳,很快將上墳的東西放在了小弟的墳前。娘走了一半了,我趕忙過去扶她。不用,不用,東西拿上,我要是動不得,你能這樣,我這輩子也值了。娘喘著粗氣,全身濕透了。
那天上墳時,娘的眼濕了。娘好久沒濕過眼了。劈哩啪啦地鞭炮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我望了望路上,密密碼碼全是人,螞蟻似地蠕動著。小弟墳附近的墳頭上的柏樹上纏著幾圈紅的黃的白的紙條,濃重的木香味不斷地從高大的石碑前傳播到空氣中。這一家人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都在公安局上班,這一天他們仍舊穿著工作服。我想娘一定是見到了他們想到了我的將來以及我家的未來濕潤眼了。
我家的頂梁柱曾經是小弟,雖然我是長子,娘極少打罵我,她愛我只因我是她的兒子。我曾經問過娘關于小弟的一些情況。他比你強一百倍呢。小時候,干活回家,你空手回,他扛了耙子還要拽鋤頭,再累也不會丟下。這事有沒有,我記不得了。我的懶惰應該是天生的。沒事時,我就想,如果小弟活著,一定會支撐起這個家,會娶女人會生自己的兒女,娘會笑爹也會笑的。爹和娘并不盼我的兩個姐姐怎樣,她們怎樣到底牽掛著,卻并不在眼前,無關大局。大姐瘋了時,娘走不開,就沒去照料。大姐病愈后,一直耿耿于懷。娘說:你爹和蛋娃要吃飯啊!我走不脫的。只有你們來。但大姐不這么認為,漸漸不再來。二姐因為從小挨娘的打多,一直對娘就怨恨,所以和姐夫自由后,無論娘怎么反對,還是遠走高飛了,好多年沒音訊了。
那天,娘趴在小弟的墳頭放聲大哭。哭到最后,她拍著墳前的小草大叫:老天爺呀,你為什么不睜開眼吶!然而太陽一直未露出頭來,大約也忙著祭奠它的先人去了吧。有兩只灰色蛾子繞墳頭轉了兩圈,失望地飛走了,大約它們是在尋覓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墳墓。
娘回到家后,精神狀態很不好,呆呆地坐了好久,沒做午飯。我和爹都不說話,陪在娘跟前。我這是咋啦?娘忽地動了一下頭,把我和爹嚇得后退了一下幾乎要倒下。沒事沒事的,我可能感冒了。娘說著,站起身,從墻上的線袋上拔下一個針,嘣嘣在額頭挑了幾下,流了淡紅的血出來。接著,她從墻上摳了一塊石灰,兩手指用力捏了捏,往額頭上摁了一下,說:好了。娘有病,很少去找醫生療治的,頂多吃幾片感冒通。
我今天是不是哭了?娘問。
我點點頭。
哦,往你弟墳頭送些水吧。讓那草長得旺盛一點,你弟就不孤單了。
我便去墳頭送水,看著小草弱弱的,以為缺肥料,掏出來尿了一大泡,想著明天或者后天,就會長出另一個不一樣的小弟,高興地拍著肚子直喊爹。可惜爹不在跟前。我從未喊過爹。什么原因?沒有原因,也許一直未喊慣吧?
可憐小弟墳頭的那株小草了!幸好娘不知道,明年她才會知道,也許那時她已沒淚可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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