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審大會在冷冷清清中開場了,給陸家捧場的人寥寥無幾。除了洪天身為地主無法推脫外,八大門派只來了一個過了氣的前任掌門,三十六家連帶清河師兄在內,來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洪天站起來說話,說這幾日寨子里出了幾件事,攪擾了諸位的清凈,洪某護客不周深感慚愧,在此給諸位鞠躬致歉。他領著洞庭水寨的人鞠躬致歉,眾人也都起身回了禮。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今日九鳴山莊陸少莊主借我忠義廳清算一樁江湖公案,請諸位來做個見證。余下的話洪某就不多說了,有請陸少莊主?!?/p>
洪天把陸云風請到主位前站定,自己就依著靈目上人坐了下去。靈目上人就是那個過了氣的掌門,身體像風干的臘肉,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他做了三十二年崆峒掌門,老了傳位給自己的女婿,又耐不住寂寞,成天在背后指手畫腳,女婿不愿意了,要撂挑子,女兒不愿意,要離家出走,元勛長老也不愿意了,大伙一合計:攆他滾蛋!他在崆峒山呆不住就只好四處流浪,吃東家,喝西家,靠一張老臉吃飯。
而今他出來給陸云風壓場子,倒是在情理之中,但我總覺得這老兒今天的神態有些不對,到底是哪不對呢,我又說不清,走一步看一步吧。
洪天把自己摘了出來,表面上是給了陸云風極大的便利,暗地里卻是在拆陸云風的臺,讓他天然地少了一個可以依賴的盟友,本來嘛,若說捉拿羅芊芊有十分功勞,九鳴山莊占了七成,剩下的三成也應該屬于洞庭水寨,洞庭水寨出人出力,為此還折損了幾條人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如今洪天拋卻所有功勞不要,一開始就劃清了跟九鳴山莊的界線,無疑是傳出了一個強烈的信號:這公審大會是他陸云風的,與我洪天無干,你們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統統與我洪某人無干。
忠義廳嚶嚶嗡嗡亂作一團,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帶著狐疑、嘲弄、憤恨的目光察看著客座席上正襟危坐的清河師兄、靈目上人和面無表情只顧喝茶的洪天,當然還有站在虎皮大座前頗有些大將風度的陸少莊主。他們才是今天公審大會的主角。
陸云風臉上掛著微笑,靜靜地候著眾人的議論平息下去,他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三天前,就再三天前!”他豎起三根手指頭,尖著嗓子嚷叫道,“梨花社暗中策動三萬水軍要來攻打君山?!?/p>
此言一出,四下死寂。這些日子確有傳說說梨花社派了奸細上島來破壞英雄大會,但誰也沒想到她們竟有如此能耐!
君山四面臨水,真要被圍住,那真是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只有死路一條。
望著眾人面露驚恐之色,陸云風鄙夷地冷冷一笑,他提高了聲調,尖聲銳氣地說:“天佑我大宋朝啊!讓陸某揪出了潛伏在島上充做內應的梨花社秋宮宮主羅倩倩,今日便要依江湖上的規矩給她一個了斷?!?/p>
羅芊芊隨之被押了上來,她腳踝上戴著鐐銬,一走就“叮叮當當”的響,她穿著一套半新不舊的囚衣,周身上下收拾的齊齊整整,臉上打層厚厚底粉,涂了腮紅,眼角的瘀傷處涂了些透明膏藥,聞起來異香撲鼻。有人認出她就是飛魚幫幫主羅芊芊。忠義廳里又發出一陣嚶嚶嗡嗡的嘈雜聲,有人開始懷疑是陸云風自擺烏龍,錯把“羅芊芊”當成了“羅倩倩”。江南人口輕,“芊芊”和“倩倩”經常弄混的。
陸云風得意地笑了起來,突然,他笑聲一停,指著那個女囚喝道:“你!當著天下英雄的面,你說說自己究竟是誰?!?/p>
“我是梨花社的秋宮宮主羅倩倩,我的主人是白眉子,我來君山是奉命破壞英雄大會……如今,我落在你們手中,我無話可說,但求速死?!彼繜o表情地說完這些。四下里一片死寂。那是一種無比壓抑的靜,靜的似乎隨時可能爆炸。
扶在我肩頭的那只手暗暗加了把勁,那是清泉在提醒我不要沖動,我不會沖動的,這個結果早在我預料之中,陸云風如果不能讓她說出這段話,她就不會出現在這。忠義廳此刻卻成了一鍋滾沸的粥,狐疑變成了驚嘆,不屑和敵視改成由衷的欽佩,連最老成把穩的靈目上人也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去喝茶。
陸云風滿面春光,拱手四顧,朗聲說道:“諸位,多余的話陸某就不說了。如何處置她,請天下英雄定奪?!庇腥司痛舐暬氐溃骸皼]什么好說的,剝了她!”就有一大群人附和,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此時此景,我就是站出來為她說話,又能說什么?她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自己承認了的。要幫她開脫,至少要證明她說這話是言不由衷,我怎么才能證明呢?后來我常想,如果不是無瑕及時趕來,難道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陸云風把她殺了嗎?或許事情沒我想的那么糟,至少清河師兄向我保證過,他是不會坐視不管的,但他或有辦法為我開脫夜探羅芊芊的嫌疑,卻又怎么替她開脫呢。他畢竟是一派掌門,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經過深思熟慮,他會為了一個與洪湖派復興大業并無多大干系的女人而與僵而不死的九鳴山莊硬碰硬嗎?
我每每想到這些,都不自覺地會滲出一身冷汗,現在我可以斷定,當日若非她的及時到來,羅芊芊那日怕要命喪當場了。
無瑕的到來引起了一陣騷亂。當日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姑且還叫她婉秋吧。她身穿一身白衣,扮作一個白衣秀士,握著一柄描金折扇,款款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朝著兩邊的人點頭致意。那無畏的氣度,那無雙的容顏。讓我的心急劇地跳到了嗓子眼,喉嚨里像被烈火灼燒一般,我一面像個孩子一樣為她歡呼,一面又替她擔心:“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來玩單刀赴會?”
她只略微瞟了我一眼,目光就滑了過去,我不能確定她真的看到了我,心里充滿了失落。青烈拉拉我的手臂,提示我有些失態了,我只好坐下去,落座的一剎那,我瞥見清河師兄正看著我,他表情嚴肅,眼神冷冰冰的,不知怎的,我竟打了個寒顫,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有這種感覺。我竟有些敬畏他。
洪天沉著臉迎上去,拱手問道:“恕在下眼拙,姑娘是……?”婉秋還禮:“小女子羅婉秋,江湖上寂寂無名?!焙樘煊謫枺骸澳枪媚锎藖??……”婉秋笑答:“看看熱鬧。”梁再要忽然尖聲叫了起來:“洪寨主莫不要被她騙了,她就是梨花社的夏宮宮主白無瑕!”這話不免又引出了一陣騷亂,但顯然相信的人并不多。
梨花社夏宮宮主白無瑕相傳是梨花社掌班白眉子的親生女兒,傳言她皮肉如琥珀般透明,一眼能看到骨頭,又說她毛發的顏色一日三變,清晨為白色,中午為黃色,黃昏后變作黑色……又傳說她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諸如此等傳說種種,哪一樣也無法把她與眼前這個俏生生的小女子聯系在一起。
洪天道:“若要看熱鬧,請姑娘別處去,這里是忠義廳?”婉秋仍笑嘻嘻的:“洪寨主莫要急著趕人嘛,我有冤屈向你訴呢?!彼_下一滑就繞開了洪天,徑直走向羅芊芊,慌得梁再要趕忙拉出兵器攔住她。婉秋幽幽一嘆,說道:“都說洞庭水寨做的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的善事,可依我看也是空享了這虛名。”有人捂著嘴發出嗤嗤的偷笑聲,多數人卻大義凜然地指斥她狂妄無禮。
婉秋全不在乎這些,她搖著扇子左走走右看看,不知不覺就踱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站起來,怎奈被青烈按住了不能動。她似無意地掃了我一眼,目光輕輕地滑了過去。我沒敢追著她看。靈目上人正盯著我,這個時候,可不能節外生枝。
洪天朝四下拱手作揖,一是答謝眾人的力挺之誼,二來告請眾人賞個安靜。他問婉秋:“姑娘可否把話說的明白些,洞庭水寨究竟有何地方做的不對了?!蓖袂镎f:“三個月前,我姐姐運了批私貨到常州碼頭,梁再要索要三千兩過手費。你們可知那批貨統共不過才值五千兩,十幾號人輾轉千里,風里浪里,到手的不過區區三十兩。姐姐嫌他手太黑,搶白了他兩句,沒想到他就懷恨在心,硬污蔑我姐姐是什么梨花社的宮主。姐姐不從,他就屈打成招,還要開什么公審大會,害了人還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世上有這么無恥下作的人嗎?洪寨主,你不為兩個弱女子伸張正義,反而把忠義廳借給他們胡鬧,這是助紂為虐嘛,怎么不是空享了大名呢?”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容不得別人插話,聲音清清清亮,姿容楚楚可憐,說到動情處,眼圈發紅,淚花點點,嚶嚶嗚嗚地哭泣起來。這一下把所有人的心都哭軟了,有人就嚷:“姑娘莫要哭,有理說理,憑誰也不能一手遮天嘛?!彼幻嫦蛘塘x執言的人打躬道謝,一面反倒哭的更兇了,這一通梨花帶雨的哭,鐵石心腸也酥了。
陸云風著了慌,急叫:“大伙別上她的當!梨花社的妖女慣會做戲博人眼淚?!彼暗寐曀涣?,應者卻寥寥。
婉秋抹著眼淚說:“你既襟懷坦蕩,為何不敢讓人說話?”
陸云風啞口無語。
靈目上人忽然威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話了:“少莊主何不把胸懷放寬廣些?有理無理自有天下人做評判嘛。”婉秋拭了淚,面朝群雄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她正要說話。卻被一個人的到來打斷了,那人一進門就嚷:“諸位且莫上了她的當?!甭曇粲智逵至?,忠義廳中數百人,莫不聽的清清楚楚。
陸云風聞聲如遇救兵,急忙向門口迎去。
來人是拭劍堂副堂主鐘向義。論武功、論資歷,鐘向義在江湖上都難入一流,但有“拭劍堂副堂主”和“慶陽侯”這兩塊金字招牌在身,誰敢不高看他一眼?
鐘向義倒顯得很謙和,他向洪天和靈目上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說:“此處只有江湖后學鐘向義,既無慶陽侯,也無拭劍堂的副堂主?!膘`目上人到底是老江湖,接著他這番話,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地把鐘向義奉承了一番,話鋒一轉,又不動聲色地把話切回主題:“方才侯爺所言,未知是何道理?”鐘向義道:“江湖上的事,在下本不該參與,鐘某此來只為證明一件事?!痹挼酱颂?,他猛然一轉身,指著婉秋明明白白地說道:“這個女人就是梨花社的夏宮宮主白無瑕。”
四下轟然雷動,眾人可以不信陸云風,卻不能不信鐘向義。拭劍堂與梨花社纏斗數十年,早已是知根知底。身為拭劍堂副堂主,鐘向義豈能不識對手的四大宮主?而以他的身份這種場合又豈可信口開河?
洪天冷下臉來問婉秋:“姑娘有何話說?”婉秋調皮地眨眨眼,說:“侯爺金口玉言,我無話可說。”鐘向義道:“鐘某說話自然是有憑有據,你不服,不要緊,我這就拿出證據讓你看?!彼咽稚爝M腰間錦袋,神態自若地拽出了一把鋼針。
我想這算什么證據?難道是她的什么獨門暗器?與我抱一樣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數,我們還在思索鐘向義要拿這“證據”證明什么。鐘向義突然臉色一變,他手腕一翻,一把鋼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向了羅婉秋。
這一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誰能想到鐘向義這等身份的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偷襲一個弱女子!
婉秋對他的偷襲毫無防備,二人相距不過丈余,猝然遇襲,躲是絕對躲不掉了。情急之下她衣袖一抖,恰若驚龍出海,龍口一張眨眼之間便將數十枚鋼針盡皆吞入“口”中。
廳中數十人齊聲驚呼:“鐵袖功!”
沒錯!我看的清清楚楚,她用的的的確確是梨花社的獨門絕技“鐵袖功”。
“鐵袖功”相傳是梨花社掌班白眉子模擬舞姬甩袖動作創制,剛柔并濟,柔韌時如絲如縷,剛猛處強硬似鋼鐵,只因功法太過精妙,非有明師耳提面命不能修煉。正因如此,“鐵袖功”才被視為梨花社的獨門絕技。
廳中有人稀稀落落地叫了幾聲好。是為鐘向義,還是為婉秋,我不得而知,我整個兒都傻了。雙耳嗡嗡轟鳴,像一千只蜜蜂在同時振動翅膀,我想這回她一定是完了,一定完了,絕對沒有退路了。
完了。
我就是這個毛病,遇事急躁,容易放棄。這一點無瑕比我強的太多。
無瑕后來告訴我,鐘向義用那種陰損手段,逼她使出“鐵袖功”時,她也懵了,脊梁上滿是熱汗。
“不過我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因為我知道,現在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驚慌失措只會自取滅亡?!?/p>
她每每說到這時,都會停下來安慰我一下:“可不是我瞧不起你顧大俠,你有你的難處嘛。”
我只有報以苦笑,倘若那天她不能急中生智,被鐘向義逼入絕地,我能否拋開一切,毅然決然地站在她身邊,與她共進退呢?
無瑕后來能全身而退,全憑了她一己之力,至始至終,我只充當了一個看客。
在被鐘向義逼的顯露出鐵袖功后,她強詞奪理地說:“是鐵袖功,那又怎樣?!會鐵袖功就是梨花社的人嗎?我這武功是三年前在五臺山跟一位高人學的?!?/p>
這簡直是強詞奪理嘛,陸云風是這樣說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們都忽略了一點,這句話本身并沒有問題,當然很多時候事實的真假并不重要,因為當一件事本身并無具體衡量的標準時,你說的話本身是否無懈可擊,是否有人支持,那才是真與假的最終界限。
靈目上人突然發話了,他說:“鐵袖功確曾外傳過。”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似乎有些底氣不足,但很快他就亮了亮嗓子,大聲說道:“白眉子有宗師風范,鐵袖功確曾外傳過?!北娙耸Я苏Z,婉秋得了意,她笑道:“上人見識廣博,此言自是不虛,侯爺單憑我會鐵袖功就斷定我是白無瑕,未免太武斷吧?!?/p>
我沒想到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還會有轉機,更沒有想到促成這個轉機的竟會是我一直敵視的靈目上人!靈目上人是什么人,自然算不得好人。按下他貪權戀棧不說,單是他弒兄奪嫂,虐待子侄就足見人品下格。
不過這一刻,他在我的眼里全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公道無私,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能壓住場面,能主持正義,能……。是個近乎完美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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