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有酒,人就難得靜下來。我信步走出杏園,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愁悶堵著,總覺得有一件要緊的東西忽然丟了。那件東西說不明道不清,模模糊糊的。我低著頭在林蔭小徑上徘徊時,一陣清越的琴聲飄了來,如雨打芭蕉,聲聲愁。我不禁釋然:原來天下愁苦的并不止我一個。
循著琴聲走去,一亭翼然若飛,一位青衣女子正面著青山白水忘神撫琴。
是她。
想到這半日因應(yīng)酬冷落了她,我的心咯噔一下竟有些隱隱作痛。我竟會為一個女人而心痛,這真是從未有過的事啊!
我離亭還有十余步,她忽然按住了琴弦,咯咯地笑道:“聽琴不語真君子,顧大哥,你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喲?!?/p>
我也笑了:“你我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話。”她轉(zhuǎn)過身來,笑語盈盈地說:“你敢說,你胸中不是積攢著千言萬語要找人訴說?”我噓然一嘆,自嘲道:“一場美夢忽然被驚醒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罷了?!蔽易叩酵ぶ?,用手撥弄了幾下琴弦。心亂的很,不成曲調(diào)。
她斂起笑容,說:“是夢總歸要醒的,早醒勝過晚醒。你說呢?”看我點頭沒說話。她就撇撇嘴,說:“好啦,我的顧大俠,你說過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風(fēng)景的,這話還算數(shù)嗎?”我說算,她就把我的臂膀一挽,說那走吧,朗吟亭離此不遠(yuǎn),你陪我去走走。
朗吟亭建在山頂臨湖的一塊突起的巨石上,亭子不大,建筑的也頗為粗糙,但面對著萬頃洞庭的壯闊水面,左耳邊曉風(fēng)過林,右耳畔漁歌唱晚,景色倒是頗佳。婉秋倒背著手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嚷道:“真可惜了滿島的江湖莽漢,這等好去處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p>
我說:“好在還有你我這樣的文人雅士。”
她嘻嘻地笑了,眸子如水晶般晶瑩透徹,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輕微地掙了一下,沒能掙脫,我趁機把她攬到了我的懷里。
她說:“你膽子真大,你怎知我不會扇你一個耳光?”我說:“有什么好怕的,你打我,我就說我喝多了,一個醉酒的人做出點荒唐事,有什么打緊。”同樣的話后來她問過多次,我每次都這樣回答,她每次都會臉頰紅紅的生上一會氣。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開始,但這只剛剛開了個頭。
每一個混江湖的人都有一個心愿:開宗立派,揚名立萬。問江湖上有多少門派,就如同問江湖上有多少人一樣,說不清道不明。但每一個混江湖的,只要他稍稍有點見識都應(yīng)該聽過“四門、八派、三十六家”。紫陽宮、少林寺、孤梅山莊、九鳴山莊并稱武林四大清門,地位極為尊崇,我們洪湖派位在三十六家之末,一般說來,就是掌門清河師兄想求見四清門當(dāng)家人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當(dāng)紫陽宮掌門派關(guān)門弟子楊秀和黃梅來請我赴宴時,我受寵若驚之余,竟是惶恐難安。
婉秋安慰我說:“你怕她什么,不過是請你吃個飯,還能吃了你不成?!蔽易匀徊慌滤粤宋?,但我還是惶恐不安。
紫陽宮此行參加英雄大會只有十六個人,卻占據(jù)著一座六進(jìn)六出的大宅院,大小房屋上百間,家具器皿皆高出別家一籌。
紫陽真人俗姓余名百花,銀發(fā)如雪,慈目如母,這讓我一見面就生親近之心,她叫我坐到她身側(cè),跟我聊起了師祖的事,說的我心酸,說的她長吁短嘆。謝清儀問我:“顧師兄有十年沒回小平山了吧,君山大會后,打算回去嗎?”這話看似隨意,卻讓我警惕起來。一山不容二虎,我回小平山,洪湖派內(nèi)訌不遠(yuǎn)矣!于是我回道:“如今清河師兄做掌門,小弟不愿橫生枝節(jié)?!敝x清儀笑道:“傻兄弟,你回去怎么就是橫生枝節(jié)呢?洪湖派這幾年風(fēng)生水起,好不興旺,你若能再幫你蘇師兄一把,豈不更好?”
我意識到剛才的話說的有些僵硬,便緩了口氣,笑了笑,說:“我是個散漫性子,回去怕呆不住的?!庇喟倩ㄐΦ溃骸澳贻p人嘛,總不免心浮氣躁,慢慢的就好啦。你若想回去做點事,我們大伙都支持你?!?/p>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想我不能再兜圈子了,我站起身來,恭敬又鄭重地回道:“師祖一生為光大我洪湖派武學(xué)而奔勞,晚輩曾他老人家靈位前發(fā)過毒誓:若不能列名‘十杰’至死不回小平山?!?/p>
謝清儀還要說什么,被余百花止住了,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贊道:“真是個有志氣的孩子,不枉通海兄一番苦心?!?/p>
陳南雁捧來一只紫檀木劍盒,開啟盒蓋,是一柄松紋古劍,余百花取劍在手,對我說:“這是少林武空大師送我的,劍是好劍,就是太重,我年輕時逞強用過,如今老了,倒嫌它累贅。就轉(zhuǎn)送給你吧?!蔽夷睦锔沂眨吭偃妻o。
陳兆麗一旁說道:“東西都拿出來了,哪有讓人往回收的?”她把劍和劍盒往我懷里一推,我只能收下。
余百花送給我的劍的確是口好劍,回到杏園,我關(guān)上房門,在燈下掣出它,反復(fù)把玩,我愛不釋手。不過我的好心情很快被一個不識時務(wù)的家伙弄壞了。
有人從我窗前一閃而過,越過房頂進(jìn)了婉秋居住的內(nèi)院。我急忙縱身上了屋頂,望著黑洞洞的庭院正要跳下去,身后忽有人干咳了一聲:于化龍正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說:“天熱,上來透透氣,于公也是來乘涼嗎?”于化龍道:“年輕人火力大,怕熱,老夫氣血衰竭,早不知寒暑為何物啦。”他笑了笑,又說:“婉秋姑娘不會武功,顧大俠又常有應(yīng)酬,這魚龍混雜之地,老夫豈敢掉以輕心?”老家伙果然話里有話,我哈哈一笑,心下卻想:有他守在這,料也無大礙。至于那條人影,我猜想是自己喝多了看花了眼。
二日清早,她搟了面條,蒸了米糕,又炒了兩樣時鮮蔬菜來請我用早飯??吹剿龥]事,我懸著的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此后的幾天我疲于應(yīng)酬,多數(shù)深夜才回來,只能清早與她見上一面,常常是我們早飯還沒吃完,外面請我或我請的人就到了。她對此毫無怨言,有時我們正吃著,門房就喊來客人了,她立即站起身,抓一個饃叼在嘴里,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抓著筷子和裝咸菜的小碟子,踮著腳像小貓一樣出門溜走了。
這個時候她的臉上總是漾著快活的笑容,身法輕捷腳步敏快。但我心中對她的歉疚卻日甚一日,我想忙過這陣子,我一定要好好陪陪她。
一日午后我醉酒歸來,在杏園外的山道上遇到一隊巡邏的寨兵,個個背弓挎刀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我向頭目詢問緣由,他很客氣地回道:“有梨花社奸細(xì)潛入島上,大寨主特命加緊巡查,恐驚擾了住在山上的各位朋友?!蔽腋蛉さ溃骸袄婊ㄉ缋锉M是女人,你們只消盯著女人盤查便是?!被氐叫訄@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婉秋,她有些慌亂地問:“她們什么來頭,很厲害嗎?”我淡淡一笑:“幾個戲子而已,是他們自己嚇唬自己。”我原想問她你在晉州就沒聽說過梨花社的名號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小門小戶的,怎知這里面的水深。
我囑咐她:“這兩天外面亂,沒事不要出門?!彼Z氣冷淡地回道:“他們亂他們的,反正我又從不出門?!蔽抑浪鷼饬?,這兩天我的確是冷落了她。于是我告訴門房我累了不見任何人,那天下午,我陪她下了兩盤棋,喝了會茶,我撫琴她唱歌,又陪她吃了晚飯,飯后陪她沿著山間小徑繞山走了一圈。夕陽西下時,我被崆峒派的兩個朋友堵在杏園門口,崆峒派掌門的寶貝夫人今晚過二十歲壽,大紅請柬請我,我不得不去。
她雖有些不舍,卻也沒說什么,只悄悄地塞給我一小瓶解酒藥,殷殷叮囑:“讓你不喝酒還不如讓貓兒不偷腥!只別醉的太狠,小心讓梨花社的妖女給勾了去?!?/p>
我趁亂抓著她的手捏了捏,說:“除了你,誰也勾不走我。”
我出門上了馬,回望了她一眼,她站在庭院中,一抹斜陽映襯著她,真是說不出的美艷。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別竟差點成了永訣。
崆峒派的祝壽宴鬧到一更天,酒喝的太多,怎么回的杏園我都記不清了,回來倒頭就睡,昏昏沉沉地睡,東方泛白時,猛然被院外一陣響鑼驚醒,許多人亂哄哄地嚷:“拿到了,拿到了!”
我一躍而起,頭重腳輕,差點摔了跟頭,扶著墻踉踉蹌蹌走到大門口,黑影中忽然傳來一聲斷喝:“請顧大俠回屋歇息?!彪S之一隊寨兵持槍端努呼啦啦地圍了過來,組成一道人墻擋住了我的去路。
一個眼睛有些歪斜的頭目把指甲在刀鋒上蹭了蹭,朝著我嘿嘿一陣?yán)湫?,神情倨傲地喝令左右:“沒我的話,敢出此門者,殺無赦!”眾人轟然應(yīng)和。
我頓時也火了,喝道:“擋我者死!”
我不是跟他說笑,那天若不是陳兆麗和陳南雁來的及時,我一定會取那個寨兵頭目的首級,殺了你又怎樣?他洪天敢動我一根指頭!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二陳把我勸回房,說:“休要跟他們一般見識,自墮了身份?!辈痪?,洞庭水寨的三寨主張廷玉也趕了過來,走的一頭細(xì)汗,進(jìn)門就向我道歉,說:“為捉梨花社的奸細(xì),死了不少弟兄,又誤傷了幾位朋友,兄弟們不免急躁。顧兄看我的薄面,不要跟他們計較。”就喚那小頭目來向我磕頭謝罪,那廝還虎著臉,梗著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陳兆麗說:“算啦,磕頭就不必了,都是一場誤會?!?/p>
張廷玉又當(dāng)著我的面呵斥了他幾句,趕了出去。面子找回來了,我還能說什么?
張廷玉略坐了坐便起身別去了,洞庭水寨的幾位寨主中數(shù)他勞碌命,整日奔忙不得歇。張廷玉走后,陳兆麗問我:“聽說顧師兄與飛魚幫的羅芊芊熟識?”我聽她話里有話,就加了幾分小心,字斟句酌地答道:“她父羅虎與師祖是忘年之誼,舊日曾走動過,自她下嫁飛魚幫后,便走動的少了?!标愓惾玑屩刎?fù)地舒了口氣,說:“我說嘛,顧師兄出身名門怎會跟她攪在一塊?”我趁機問:“師姐何來此言?她是闖了什么禍嗎?”陳兆麗輕描淡寫地說:“讓陸云風(fēng)給拿了,這會兒正在牢里熬刑呢?!?/p>
她說這話,看似無心,我卻不敢大意,我問:“她得罪了陸云風(fēng)?”
她搖搖頭:“他們有什么恩怨,我哪知道。也不知陸云風(fēng)用了什么手段,竟讓她承認(rèn)自己是梨花社的秋宮宮主?!?/p>
我端茶碗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這自然沒能逃過陳兆麗的眼,她問:“顧師兄,你這是……”我把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頓,不屑地哼了一聲:“她?!她是梨花社的人?還秋宮宮主?她怎么可能是梨花社的人?這個陸大公子又要搞什么名堂?仗勢欺人,草菅人命!……”
陳南雁看著桌案上從我茶碗里濺出來的茶水,忽插話道:“顧大哥跟她又不熟,發(fā)這么大火作甚?!”我青著臉沒搭理她。
陳兆麗笑了笑,對她說:“你顧大哥跟陸云風(fēng)打過交道,他是什么人品,你顧大哥最清楚不過了?!标愓愡@話說的含含糊糊,看是在為我遮掩,實則還是要試探我,她的目光看似飄移不定,其實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和陸云風(fēng)確實打過交道,對他的為人也略有了解,他的身上確有不少讓人討厭的地方,我也討厭他,但這并不是我發(fā)火的原因,我發(fā)火是因為我要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拿他只是做個幌子。
陳南雁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她相信了陳兆麗的話,沖我抱歉地笑了笑,就出門找抹布去了。
陳兆麗低著頭撥弄茶碗黃澄澄的茶水,慢條斯理地說:“陸家家臣們圍攻她時,她情急之下使出了梨花社的獨門絕技‘鐵袖功’,多少人看的清清楚楚,不容得人不信呀?!?/p>
我苦笑了一下,有些激動地說:“這‘鐵袖功’算哪門子鐵證?白眉子并無門戶偏見,會‘鐵袖功’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啊?!标愓惖溃骸拔乙蚕脒^這一層。不過,如今她自己都承認(rèn)了,旁人還能說什么呢?!?/p>
話說到這,我什么都明白了。羅芊芊被認(rèn)定為梨花社的奸細(xì)后,有人就懷疑到我,那些寨兵根本就是他們派來監(jiān)視我的。我之所以還能坐在這喝茶聊天,是他們還拿不準(zhǔn)我跟羅芊芊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
倘若讓他們知道我跟她不僅互引為知己,還曾有過肌膚之親,甚至她堂妹此刻就住在杏園內(nèi)宅,我一定早讓他們扒掉幾層皮了。
我感激地望了眼陳兆麗,她放下茶碗說:“我該回去交差了,你多保重。”我送她到廊下,她要我留步,又叮囑我無事少出門,她說“門”的時候,眼睛盯著的是房門而非院門,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最好就呆在屋里。
一動不如一靜,我站得穩(wěn),別人才好為我說話。這緊要的關(guān)頭,一閃念的差錯會讓我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送走二陳,我全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一樣,渾身酸軟無力,我呆呆地坐在那,將與羅芊芊相識以來的一言一行細(xì)細(xì)地過了一遍,到底也無法把她跟行事狠毒、人人厭棄的梨花社連在一起。我好幾次忍不住要沖出門去,去找她問個究竟。我艱難地拉開屋門走到廊下,但也沒有勇氣去推開那扇門,我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但我的顧慮確實太多,太多。
三更時,風(fēng)云突變,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下。一股涼風(fēng)夾著泥土的腥氣推開門窗撲入屋中,滿屋的燥熱頓時一掃而空。
他來了,閃電的余光映出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草蓑的瘦長身影,我盤膝打坐眼皮也沒抬一下。
“人說顧楓不簡單,果然是能穩(wěn)得住。”閃電的余光中,畫出于化龍那張枯瘦的老臉。我譏諷道:“你主人身陷囹圄,正挨板子,你卻還有閑心來這扯淡。”他呵呵一笑,說道:“顧大俠此言差矣,于某為救家主四處奔波,可惜積怨太深,無人肯施援手。此來,正是要請顧大俠助于某一臂之力?!?/p>
“自古正邪不兩立,顧某幫不了這個忙?!?/p>
“別人說梨花社是什么并不重要,顧大俠與幫主相交多年,她是什么人,您心里應(yīng)該最清楚。”
“那你是承認(rèn)她是梨花社的秋宮宮主了?”我的喉嚨里忽然像被塞進(jìn)了一團火,灼燒的厲害。
他笑而不答。一聲驚雷后,他消失的無影無蹤。
對于于化龍的這次夜訪,很長時間內(nèi)我都猜不透他的真實用意。梨花社是中原武林的公敵,倘若羅芊芊果真是梨花社的人,我豈敢冒著天下大不韙去救她?
直到若干年后,我在臨安鳳凰山腳下看到拭劍堂為他立的墓碑,才體味到這個身材瘦小的老人此時的一番苦心。
他是拭劍堂安插在梨花社的一枚閑子!他那時奉了上峰的命令要向世人揭發(fā)羅倩倩的身份,他第一個想到了我,如果我真的像外界宣揚的那樣義薄云天、剛直、無私,那么只要說服我相信羅倩倩的身份,就能借著我的口讓世人也相信。
但他畢竟知道江湖的險惡,他明白任何時候都要先保護(hù)好自己,我們萍水相逢,泛泛而交,他怎知道我這個大俠就真的如外界傳揚的那樣義薄云天、剛直、無私。倘若我是個行為卑劣的偽君子呢?甚或我根本就是跟梨花社一伙的呢?
他的這些擔(dān)心并沒有錯,我的確不是外界宣揚的那樣義薄云天、剛直、無私。
我雖不與梨花社同流合污,卻和他一樣,也是一枚拭劍堂的閑子!
我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就加入了拭劍堂。
拭劍堂是什么,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看法。有人說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任你是鋼筋頭骨的好漢,進(jìn)去了也讓你爛成一灘膿水,不僅讓你的肉體灰飛煙滅,還要把你的靈魂打入煉獄,讓陰火無休止地灼燒,讓你永世不得超生,誠然對于蒙古或金國的奸細(xì)來說,那里的確可以稱之為魔窟和煉獄;
朝中那些貪贓枉法、吃里扒外的官員說它是官家的看門狗,只聽官家一人的招呼,官家讓它咬誰它就咬誰,任你是多大的官,顯赫的地位,多大的功勞,在它眼里都只是一團待咬的肉,一聲令下,它會毫不猶豫地?fù)湎蚰悖?/p>
官家和他的子孫親切地稱呼它“朕的佩劍”、“朕的鐵盾”,盾和劍在這里的作用都護(hù)衛(wèi),官家是仁慈之君,豈會干那些巧取豪奪的勾當(dāng)。
江湖上的幫派說它是“千里眼”和“順風(fēng)耳”,無論你在哪,說什么,做什么,它若想知道,總有辦法知道,哪怕你鎖死門窗,蒙上被子,摟著你婆娘咬著她耳朵說的話,他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在它面前就像個玻璃人兒,絕無絲毫秘密可言。當(dāng)然你讓它看清了,它也就放心了?!八燎鍎t無魚”,這個道理它懂,天下那么多的齷齪事,它哪能都管?
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拭劍堂跟街頭巷尾的剪子鋪、菜刀鋪沒什么兩樣,只不過它家不打菜刀、不磨剪子,只賣中看不中的保健養(yǎng)生劍。拭劍堂從不跟普通人打交道,對百姓來說,它只是一個名號而已。
我之所以加入拭劍堂,全因了那位像菩薩一樣慈愛的老太妃的一句話。
她對金百川的姐姐說:“這孩子怪可憐的,你讓百川好好照顧她母子。”
因了這句話,我母子才能平安回到青陽縣,余生雖然清苦卻還平安;因了這句話,母親去世時師祖會及時趕來收養(yǎng)我,教我武功,撫育我成人;也因了這句話,我未出娘胎就進(jìn)入了這家門檻比宮門還高,旁人擠破頭也難進(jìn)的刀劍鋪子。
十三歲那年我獨自游歷泗州,眼見當(dāng)?shù)毓倮羲翢o忌憚地盤剝百姓,心中氣不過,就趁天黑帶了把尖刀潛入縣衙后堂,想割了那鳥官的狗頭掛在城頭示眾。
看似清澈見底的縣衙實則玄機重重,先是那鳥官睡到了另個鳥官婆娘的床上,他自己婆娘的床上則睡了另個鳥官,同樣是鳥官,力氣可不一樣大,我要殺的那個鳥官骨瘦如柴,連皮帶骨頭超不過一百斤,而被我殺的這個鳥官,高我至少兩個頭,站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像一堵肉墻,我只在他手下走了一個回合就讓他給拿了。
這是我平生栽的第一個大跟頭,我被他揪著頭發(fā)往刑房拖的時候,腿也軟了腳也軟了,腦袋里一團漿糊,他們把我吊在房梁上,用燒的發(fā)燙的竹板、沾了辣椒水的皮鞭拷打我,逼我說出幕后主使,他們不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有膽量夜闖縣衙來殺人。
奇怪的是我受刑時并沒有感受到特別的疼痛,那些說起來讓人不寒而栗的刑具似乎徒有虛名,他們越打我腦子越清醒,原本一團漿糊的腦子突然開了竅。我大聲說:“我罩不住了,我說,我全說?!狈束B說:“你這孩子就是賤骨頭,早說多好,瞧這細(xì)皮嫩肉給打的?!?/p>
我跟肥鳥說是那只瘦鳥派我來的,肥鳥半信半疑,詐我說:“我跟我哥講好了的,逢三換著睡,我哥怎會半途反悔?”他嫌我不老實,就抽了根荊棘條抽我,我很快就體無完膚了,但我腦子還清醒,我跟他吼道:“你不信,打死我算了,老子十八年后又是條好漢?!彼R道:“還在耍老子,你想痛快,老子偏不讓你痛快。”他沒命地抽打我,我昏過去好幾回,但至始至終沒有改口。
后來,肥鳥殺了瘦鳥,瀟灑地回臨安去了,我則被師祖的一個朋友用八十兩白銀保釋出獄。師祖的這位朋友據(jù)說是江西一位告仕回鄉(xiāng)的推官,執(zhí)掌刑獄數(shù)十年,桃李滿天下,所以他才能以告仕推官的身份以區(qū)區(qū)八十兩銀子就把我保釋出獄。要知道肥鳥殺人后,地方畏懼他的權(quán)勢,是準(zhǔn)備拿我充當(dāng)兇手結(jié)案的。
師祖的那位朋友祖籍臨安,告仕回鄉(xiāng)后在鳳凰山下筑廬耕作,過著隱士的生活。我十歲之前,師祖曾帶我去過他的莊園,他們每次見面都會在他家后花園的一個臨水的亭子里下棋,他們下棋的時候不許旁邊人說話,一個個木頭刻的似的托著腮悶坐在那。我和李佩紅就都不耐煩,于是我倆就爬到園子里的假山上,踩著那些古里古怪的石頭去摘樹上的桂子。
李佩紅,據(jù)說是老推官收的最后一個有名有姓的弟子,他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人嘛,長的女里女氣,說話又細(xì)聲細(xì)語,我一開始是很不喜歡他的,不過相處日久,就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性情隨和,絕無一絲高門大族公子的壞脾氣,人又聰明,心細(xì)的不得了,雖說缺了一點陽剛和主見,但也絕非是那種娘娘腔的假女人。于是我們很快就熟識起來,他問我想去哪玩,我提議去爬鳳凰山,他說好,他總是沒什么主見。而我那時則并不知道鳳凰山是皇家禁苑,等閑人是不能靠近的。
鳳凰山的山門由穿鐵甲拿長矛的禁軍把守,尋常老百姓是不敢從正門走的。他們要上山砍柴、挖筍、采藥、摘野果,就只能偷偷地從圍在山腳下的籬笆墻的縫里往里鉆,得萬分小心才成,若是被逮到了,除了挨板子,還要服苦役,他們是不會讓你蹲號子的,那樣既占用他們的監(jiān)舍還要他們管飯,實在是得不償失。
他們會給你一把柴刀叫你上山去修建樹枝,就是把那些枯枝、病枝、旁逸斜出枝統(tǒng)統(tǒng)砍下來,斷成一截一截的,捆扎好,背下山去交給他們;或者給你一把竹扒,讓你去松林里摟松針,堆成一堆一堆,再用馬車?yán)律饺ィ唤o他們處置。
一天,李佩紅恍然大悟地說:“這不就是巧立名目斂財嗎?!蔽艺f:“李兄,這樣說不好吧,人家這是依法辦事,且辦的是皇家的事,怎么是巧立名目呢?!崩钆寮t眨眨眼,第一次有了主見,他說:“你說的不對,他們這就是巧立名目斂財,太可氣了,我一定要稟告師父,參他們一本,讓他們受到懲罰!”
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懷疑是因為,大宋國這么大,皇帝陛下該有多忙,哪有工夫看一個告仕回鄉(xiāng)的老推官的奏本?況且大宋官那么多,又官官相衛(wèi),一個退仕老推官的奏本能管什么用?但我又非完全不相信,因為每次我們?nèi)P凰山玩,都是大大方方地從正門進(jìn),那些兵們非但不敢攔阻,還都討好地朝我們笑,他們的官長一邊朝我們笑,一邊把腰弓的像一只煮熟的河蝦。平素對老百姓,他們可個個都像鐵鑄的金剛一樣,既威嚴(yán)又威武!
當(dāng)時我想:這個老推官有些不簡單,八成以前是個清官,威望高,所以大家都敬重他。后來我年紀(jì)漸長,再見到那位個子不高、面容清瘦、總是笑呵呵的老推官時,心里就像揣了只淘氣的鳥雀,撲騰個不停,緊張的不行。他晶晶發(fā)亮的眸子里除了徹悟人情的圓滑外,還有著一股讓人望之生畏的威嚴(yán)。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金百川,拭劍堂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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