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雨過了，就有路，就可以再看一次日出。現在的我，可能還在雨里，找自己的路吧。工作后的第一個冬天，除了冷，就是寂。每天上班會穿四件衣服，一件比一件厚。在機坪上會被凍得幾近面癱。我小心翼翼的挪著步子，把身體挪到可以擋點風的位置。可風總是很隨意地吹，從不同方向抽打在我的大衣上，不知不覺把身體的溫度偷走。飛機引擎的轟鳴聲，穿過耳朵，讓我短暫的迷失在夜晚的燈影中。機坪上的那排燈，和大一時，跨年夜舞臺上的霓虹一樣遙遠。

　　那時的我，十八歲零四個月。上大學，第一次離開家，和三個素未平生的女孩住一個宿舍。從那時起，我認識了娜娜，一個和我一起瘋，一起笑的女孩。學校的跨年晚會是露天的舞臺，沒有座位，但是擁擠了上千人。我穿著白毛衣，單層褐色外套，牛仔褲，一雙運動鞋，在舞動著熒光棒的人群中，搖曳，歡呼。舞臺四周有八九個射燈，把五顏六色的光線投影到夜空。從學校外面看到天空中閃爍著彩帶的同學們，拿著剛買的熱奶茶，千層餅，和其它小吃，向著響起音樂的亮光聚攏過來。我和娜娜開著手機的錄像模式，把手機的閃光燈對著天空搖擺。聽到臺上熟悉的旋律時，會一起大聲跟著唱，那些深情的歌聲和眼神，在我們看來不亞于任何一個歌星，似乎每一句都唱進了心里。跨年倒計時，全場每個人都雙手合十，閉上眼，在心里許下新年的愿望。倒計時結束，大家一起大聲喊出自己剛剛許的愿，“減肥成功”，“要找到帥帥的男朋友”，“不掛科”，“要養的仙人掌健康長大”，“要外教第二天生病不上課”…我從來沒想到，喊出愿望的瞬間，每個人都如此開心，就像愿望都實現了一樣。也或許，這些簡單的，單純的愿望，本來就不是奢求，本來就不會有壓力。我想想我許了什么愿。好像也是什么長生不老之類的。架子鼓和貝斯讓氣氛像開了的香檳一樣沖到了頂點。隨著音樂，大家舞個不停。胖瘦不一，高矮不同，膚色各異的年輕人，像粘在漁網上的水珠一樣，陽光劃過的瞬間，每一個都在晶瑩剔透的閃耀著，即使結果是滑落到海里，成為汪洋中一滴平凡的水。總有一個熬夜是為了跨年，總有一個年應該這樣跨過去。

　　幾滴雨打在我睫毛上，眨了眨眼，回到現實。下雨了，回辦公室吧，還要到凌晨才能下班，外面好冷。空蕩的機坪上，一切都是靜物，冰冷的玻璃廊橋，熄了燈的飛機，堅硬的水泥地。在朦朧的雨中，遠處的那排燈，瞇著眼才看得清，不知道是否可以說那里藏著我一段會舞動的記憶。

　　從機坪到辦公室只有一層樓，但卻只能坐電梯上樓，所以難免會碰到電梯里一起上上下下的陌生同事。有穿藍色維修服裝的機務，有西裝革履的行政人員，有便裝打扮的工作人員，還有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穿的是紫色的制服，和部分西裝革履的是一伙的，都是地勤。但是冬天都套在過膝的大衣里，所以大家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總有眼神不好的，比如說我，感覺對面等電梯的人那么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索性就一直笑，這樣兩個不認識的人之間或者尷尬，或者莫名，但至少避免了兩個認識的人之間不打招呼的尷尬。等電梯的時間因為種種情況的考驗而過得很慢。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摸來摸去，總是會找到一顆酸角糕。熟練的用單手在兜里撕開包裝，再用嘴唇叼出來，含在嘴里，這個動作大概只要三秒，酸角糕卻可以軟軟黏黏的在嘴里停留三分鐘。這三分鐘，足夠我做一個夢。

　　酸角糕是我家鄉所謂的特產，以前從來覺得這是騙游客的玩意兒。我一直認為有酸角不就可以了嗎，吃它干什么呢，又不是天然的，就是現代社會添加劑衍生的產物而已。可是當我第一次背著包，離開家去到一個沒有酸角的城市上學時，含著酸角糕，除了有酸角的味道以外，還有家的味道。也許人們對科技的依賴，其實是源于對自然的渴望。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買幾斤酸角糕，開學了和同學一起分享。這種家的溫暖也會蔓延，漸漸的，他們開始要求我每次都要給大家帶。看到他們把分到每個人手里為數不多的酸角糕小心的放到帶鎖的小抽屜里，會有一種莫名的幸福讓我嘴角上揚。我想這也是每次我吃酸角糕就會充滿力量的原因吧。

　　第一次參加面試也是酸角糕陪我度過的。

　　九月的初，大四上學期開始了，定義為找工作的季節。早晚溫差逐漸變大了，鳳凰樹開始接一種叫豆莢的黑色果實，因為果實極像黑襪子，所以我叫它們襪子樹。清涼的晚上略微有些干燥。襪子樹在學校的主干道兩邊結滿襪子，風吹動著招聘的宣傳海報，襪子果也隨風在動，似乎在為海報吸引觀眾。食堂的阿姨們會覺得很奇怪，從這段時間開始，吃飯的高峰期總是在傍晚六點之前，除此之外宵夜的生意也很好。這都是因為招聘宣講會七點開始，大家要提前一個小時去占座位，每天幾乎都有招聘會，還有的是幾個不錯的單位都在一天舉行。學生們還要計算時間，趕場去聽。也有不找工作的，在禮堂里占個座自習，又燈火通明，又不孤單，還可以順便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的工作。這些三心二意的像是在逛商場，要買衣服，看到皮帶打折就要買皮帶的人，總是一無所獲。

　　從離開家上大學到開始找工作，每個人的心里總有一次蛻變。第一次拿著行李，站在大學的鳳凰樹下，青澀的臉上茫然卻欣喜。那時的鳳凰樹上，大片大片的紅。為了躲過烤人的烈日，樹下總會有人。站在樹蔭下，偶爾會抬頭看天空，透過那些細密的樹葉，先看到頂著陽光的鳳凰花，再看到抱著白云的藍天。時光變了，鳳凰樹還是那幾棵。這也是第一次，拿著簡歷，穿著像模象樣的正裝，年輕的雙肩上擔著夢想的重量。我想，我的蛻變，就是從習慣性的依賴和陪伴中走出來，渴望獨立和自由，又或者，這本來就是來自心里的聲音，只不過現在終于有可能去實現了。

　　寫好第一份簡歷，和我的所有證書一起，小心的放到檔夾里，那些證書比寫一份簡歷需要投入太多的精力，可是后來才發現，在找工作這件事上，和簡歷相比，它們是那么的不起眼。從來沒想到，投簡歷就像是發宣傳單一樣，很多人只要一有招聘會就遞上簡歷。我捏著手里自己的簡歷，掂著它的重量，的確，它很重。大多數的招聘會，或者宣講會我都會參加。默默的坐在倒數幾排，認真的聽著臺上或真或假的宣講，就像在看一場演出一樣。不同的是，我沒有把自己當觀眾。我看著臺上每一個人的表情，看他們在下班以后七點還不能回家，一直在臺上站兩三個小時的表情。聽他們說公司的優點，慷慨激昂的，背誦朗讀的，或者避而不談的。每一場演出各不相同，有的讓人帶著巨大的壓力振奮，有的讓人打著瞌睡不安。最多的，還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接受那些華麗說辭和面具下憔悴而無助的人生。有時我為他們迫于生計的努力，不投自己的簡歷，或許能讓他們晚上少去一分鐘的工作量，早些入眠。于是，這樣的我，看了太多的演出，卻沒有賣掉自己。

　　十月很快就開始了。羊蹄甲沒有開花，樹葉卻比其它花還惹眼。我跟著那一路的淺綠彩帶，不知不覺走到了小報告廳。前面黑白的西服的人群堵住了路，我只好跟著人群慢慢移動。直到慢慢移動到樓梯下，我才看見，這是一場招聘會，我站在了應聘的隊列里，身后已排起了長隊。正要逃走的我，身后傳來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隨后一只手不溫柔的拍在了我肩上，我回頭看，是同系的林同學。

　　林：“你也在這里排隊投簡歷啊！”我來不急回答，他又接著一邊氣喘吁吁，一邊喜笑顏開的說：“太好了！這回我可以插隊了。你別走啊，幫我排著，我去復印一下證書和簡歷，投完下午這場的，我晚上還要讓舍友幫我投另一個公司，上周的外企今晚找我面試了，昨天才復印了五份，今天就不夠了，還不如在學校了開個復印店，我看比找工作靠譜。你不是哪家公司都看不上嗎？怎么今天還來排隊啦？連你都看好的單位，那我也不用猶豫了，肯定是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之前我還顧慮這個工作會不會很累，算了，我也投吧，聽他們說待遇很高，累就累點，人家還不一定要我們呢，對吧？就這樣，你先排著，一會兒電話聯系，謝謝你啦！”

　　這一大通話足足聽了我三分鐘，我始終來不及插話，只好幫他排著。他說的話，我總聽著別扭，只有開個復印店的事我還覺得靠譜。這是什么樣的工作，累，但是報酬不錯，我一邊含著酸角糕，一邊思考著這份工作。大概排了十多分鐘，電話響了。

　　我：“喂？”

　　林：“對不起啊，還讓你等我那么久，復印店一直排隊，人好多根本擠不進去。真煩，我可能還得一會兒呢，到你你就先投吧，反正熟人多，我一會兒完了再回來吧。謝謝啊！這邊太吵，就不和你聊了，拜拜。”

　　我：“哦…”還沒說完電話就斷了。正打算回頭走，一個低沉的聲音叫住了我。“這位同學請先自我介紹一下，然后呈上簡歷。”原來是面試官。只顧著發呆，竟然都排到我了還沒反應過來。我心想，要是現在跑了，太沒禮貌了，如果解釋我為什排隊，他們一定也不會理解的，反正這回想跑也跑不了了，不如將錯就錯，反正就是隨便投個簡歷而已。“同學，準備好了嗎？”那個聲音把我從糾結的思考里拉回到那個面對面的談判桌前。我：“哦。嗯。我是阿蒙。明年將畢業于這所大學法文系。英語六級。法語八級。雙學位是管理專業。這是我的簡歷。”我低著頭，從活頁夾里，把很久前就準備好卻一直沒投出去的簡歷雙手遞給面試官，順便說了句謝謝。面試官看完簡歷，從我低頭和談判桌形成的角度里，探出個頭，看了我幾秒，接著說：“嗯。不錯，小語種人才我們很需要。回去等通知吧。”說完在簡歷上畫了個圈。沒當回事的我，竟然連這是份怎樣的工作都沒有弄清楚，只記得那個圈，和那句話。他們真的需要我嗎？不知道。后來我通過了這家公司的所有的面試，筆試和體檢，并且就在那年十月簽約了。那時我總是想，工作，對于還沒畢業的我而言，還是很久以后的事，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因為所有付出的時間都會得到金錢的回報，有了這些，我就可以實現我的獨立和自由了。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圈，圈住了我。

　　我的面試經歷不多，但卻都讓我難忘，或是因為它們的荒誕，或是因為我伸手去抓的瞬間，才發現夢想離我還很遠。

　　那段每個人拿著簡歷，穿著不是量身定做的正裝，找工作，簽約，回宿舍后八卦各自薪酬待遇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現在的生活，是每天都穿一樣的衣服，量身定做的，做一樣的事，不論誰。也許是我太挑剔，每個人都不同，衣服知道要量身，何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