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聞得此語,抬目望向錢錦鸞。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堪堪只大了自己不到一歲,便擁有這樣成熟的心思和豁達的心境,這讓他不得不佩服之至。
他嘆了口氣,靜默須臾才唇角一揚:“謝謝你替朕打開了這三年來的心結。”
“陛下您不是說我們是夫妻么?”錢錦鸞吃吃的笑了起來。
紅生雙頰,淺窩初綻如桃夭……她笑起來真好看……朱祁鎮只覺心旌半醉,順手攬她入懷,呢喃如燕:“皇祖母為朕挑的媳婦兒,朕可喜歡得緊。”
錢錦鸞心想她的面上一定洇出紅云了,低首囁嚅道:“陛下,您看著臣妾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有些不自在。若然如此,臣妾不介意您……”
“不,朕想明白了,”朱祁鎮的手掌覆上她的鬢發,笑意融融,“先前先生說得很對,你是朕的皇后。你會像母親一樣的疼惜朕,會像妻子一樣的關懷朕,是嗎?”
“是。”
他的耳畔遞來錢錦鸞篤定的疼惜。
四目交投,兩心相依,他們在月圓花好的時節,擁有了人生的侶伴,相契的知己。何其幸哉!
雙雙金鸂鶒,相戲畫屏上。
這一夜,花正好,月正濃……
不知睡了多久,錢錦鸞便聽見身側有了一點動靜,原是朱祁鎮想要起身。
“陛下。”她柔聲喚道。
“嗯?”
“睡不著了?”
“不是,朕突然想起,我們尚未結發呢。”
“可是,不急在這一時啊,臣妾聽說……”
“聽說什么?”懶懶笑著,香軟入懷。
“聽說……”她面上倏然一燙,聲音已是細若蚊蚋了,“若是夫妻圓房之夜有人起身下床,這兩人便很難偕老……”
說完這話,連她自己都不免在心里嘲謔自己一番——她想奢求帝心久長,無異于癡人說夢。
未想朱祁鎮聽著這話,心內倒極是震撼,好一會兒才溫然笑道:“你是想與‘朕’舉案齊眉,還是想與‘我’白頭偕老……”
這分明是一個問句,但她卻覺著這問句里卻也蘊著一絲企盼。
“愿得一心人……錦鸞只是想要一‘心人’而已……”
聽她不由思索便說出這么一番話來,朱祁鎮的心內已被她烘得暖融融的,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讓那溫柔親吻輾轉下去,如蝶翼輕叩。
好一會兒,他才篤定的說:“好。”
“陛下睡吧。”她靜靜倚在他懷里。
“睡不著了,”就著高燒紅燭的余光,他覷著她微紅的容色,“可朕累了,什么也做不了……”
見她面色更紅了,他不由好笑,捉了她手便笑道:“不如錦鸞給朕講講故事什么的。”
“好。陛下想聽什么?”
“你是海州府人?”
“嗯。”
“海州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
“每年春天桃香漫野,足可賞玩,”錢錦鸞的聲音一時間軟噥如水,思緒也似穿越了崇山峻嶺,“可惜桃香易逝,所以錦鸞家里每年都會做桃花釀。”
“嗯,宮中也有。”
“不一樣的,”她搖搖頭,“以山泉為釀,桃花釀才更臻醇香悠長。若是再就著鳳鵝……”
“鳳鵝?是什么?”
“鳳鵝的滋味挺好的,肥而不膩,口齒生香。相傳是由美食鼻祖商朝宰相伊尹秘制的佳肴,傳說都有一兩千年的歷史了。陛下想嘗一嘗么?”
“嗯,”他點一點頭,忽有所悟,“錦鸞會做?”
“會。”她微微一低首,含羞道,“錦鸞從未想到自己有這般福氣。民間的女孩兒多少都是有些廚藝的。”
“嗯,朕也覺得如此才像是一位妻子。宮里的女人都是嬌美有余,賢惠不足。改日定要嘗嘗錦鸞的手藝。”
不知為何,聽他這么一說,她的眼前似氤氳生出一軸小橋流水人家般的畫面。炊煙絮絮,歸人荷鋤,這不也是一種清澈的幸福么?
***
暖閣外的一缸初荷已被晨陽熏染得滟然浮光,暖閣內晚起的兩人卻扶鏡笑視,喁喁細語。
鏡中的女子云髻峨峨,容色楚楚;鏡中的男子卻如蒹葭玉樹,俊逸風流。
朱祁鎮放下手中衿纓,輕撫她眉角,對她笑道:“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錢錦鸞會心一笑,柔聲續道:“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腰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注1]
言罷,便拈起一枚螺子黛,茵寧忙乖覺的奉上水盂,硯香亦前來侍奉。
朱祁鎮倒是突然生了興致,捋了袖子,道:“朕來,你們退下吧。”
錢錦鸞面上含笑,只將白玉似的臉龐微微揚起,任他在她眉間描摹深淺。
“錦鸞喜歡什么眉形?是鴛鴦眉,遠山眉,垂珠眉,卻月眉,還是籠煙眉……”
她正想說話,卻聽得他搶道:“嗯,我做主好了……籠煙眉吧?”
讓錢錦鸞驚訝的不是他居然擇了她最喜歡的籠煙眉,而是他竟然在她的面前自稱“我”!
這螺子黛色澤極好,朱祁鎮的手勢卻輕如風回水面聚落花,那描在眉頭的兩縷像是泛著輕煙似的柳葉一般,淡渺絮軟,春意蔥蘢。
“怎么樣,錦鸞?”
眼前這人已是修眉聯娟,朱祁鎮自然笑得很是得意。
“陛下手藝不錯……想是常常替人畫眉吧?”口氣里有淡淡的揶揄。
每位帝后在大婚前,必須經由宮人教引,以通曉人事,她的夫君自然也不例外。她沒有記錯的話,那個人應該正是從前伺候他盥洗的宮娥鄭美虞。
朱祁鎮不由啞然,少時方抿唇道:“幼時見母后畫眉頗有意思,便向她學過。”頓了頓,續道:“不過,錦鸞卻是第一個讓我愿意為之畫眉的女子。”
“那錦鸞可不是比那張敞之妻更幸運了?替臣妾畫眉的可是當今圣上呢。”
想起方才起床時,朱祁鎮笑說自己并未與她結發,便親自將那結辮的青絲一刀剪下,放入她繡的衿纓,又笑說讓錦鸞好生收著。當時她已覺她的心便如浸在蜜釀里了,現下更覺如飲酒醴。
“非也。”
“哦?”
“我聽說,張敞是因為幼時投擲石塊,傷了那鄰家的女孩兒,后來卻聽說女孩因為眉間受了點傷,遲遲沒有嫁人,于是才娶她為妻,為她日日畫眉。嗯,我覺得他不過是因為愧疚……我卻是……”
“陛下……”錢錦鸞見他眉飛色揚,又聽得他言語不羈,不由好笑。
“我說得不對么?”
“要按陛下這么一說,那‘韓壽偷香’‘相如竊玉’‘沈約瘦腰’大抵也都算不得什么風流韻事了。”
朱祁鎮的眼波微微一漾,笑問:“錦鸞讀了不少書?”
錢錦鸞垂頭不語,淡淡一笑,原以為他會不喜歡,卻聽他道:“才貌雙全最是難得。”
“陛下……”
“錦鸞,日后叫我‘阿鎮’吧。”
見錢錦鸞面色一變,忙說不可,他便笑道:“私底下。”
這一瞬,錢錦鸞似乎突然明白他為何會在她面前自稱為“我”了。
心內暖流如織,卻如靜流無聲。
但聽得朱祁鎮道:“按照慣例,明晚將在內廷宴請國丈,我想賜國丈以侯爵之尊……”
“萬萬不可,陛下已將父親升任為‘中府都督同知’……”
“你是我的皇后,要是不給國丈升職,旁人必然說朕刻薄寡恩,甚至猜度帝后不諧。”
“無功不受祿,陛下,”錢錦鸞忙向他拜下,煙眉含情,“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厚待后家,天下人又將如何議論圣君?”
朱祁鎮聽得這話,覺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又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沉吟不語,繼而又聽她軟聲道:“臣妾聽陛下說過你想要做一個受萬世敬仰的皇帝。”
朱祁鎮萬未想到他昨日心緒空蕪時說的一番話會烙上她的心底,一時感動不已,忙攙起她,溫然笑道:“這些事以后再說吧。”話鋒一轉,又道:“不是說私底下叫我‘阿鎮’么?”
“方才臣妾是在與皇上說話。”
她抬首,迎上的正是他青蔥的笑意。
外間那雙金紅桃牡丹鸚鵡撲棱著翅膀,卻是淺荷在給它們喂食兒。
“咱們也用飯去。”朱祁鎮牽起她的手。
[注1]出自于歐陽修的《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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