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歲了,屬兔,1975年出生。我家的戶口本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只不過我從不去看它。我看它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戶主,我娘才是戶主。我家的戶口本上就我和我娘,兩個姐姐嫁了人,小弟嫌人世太煩去另一個世界生活了,爹是公家人。雖然我三十歲了,因為我一直打光棍,要娘侍養我的衣食,自然不必另立戶口。我也懶得拿著戶口本去鄧莊信用社領什么小麥補助款之類的款項。我嫌耽誤工夫,更嫌站得累。信用社門前老是排著長長的隊伍,大多是年紀很大的人領他們幾十塊錢的養老金,又沒事做,站一天或者幾天也無所謂。我娘的養老金和爹的退休工資也得在信用社領。但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工作效率實在太低,每辦理一個人,都需要十來分鐘。不僅要問你哪村多大,還要問你性別,還要問你上沒上過學,或者你是不是戶主,末了,總會極不難煩地大聲嚷嚷:再輸一次密碼,再輸一次密碼。若遇上熟人,工作人員會立馬停下來,同熟人拉呱好長一段時間。領款的事以前是娘去,但娘腿有毛病,老是疼,走一小段路都會咬牙切齒,而爹不會騎車子(以前老是用自行車推東西,怕摔壞),加上路上車輛太多,所以很少上鄧莊的。盡管我極不愿意去排隊,也不敢說不去。我如果說不去,娘就會罵我,說,不給我做飯,喂狗了狗還搖擺尾巴呢。我娘好多時以為養我真的不如養一條狗,養狗能看門,而我呢,只會吃,連上信用社領錢也辦不了,是無用的,白養了。我娘說:是給你錢呢,又不是要你去借,還這么難。我娘對我是很傷心的,甚至是傷心透頂,因為她忙死忙活,只希望我能出人頭地,盼望著我能成為哪怕象爹那樣工資不算多的公家人。如果我成了公家人,她這一輩子也值了。她就是為我們活的,可惜小弟走了,兩個姐姐畢竟是別人家的,只有將心血花在我身上才對得起列祖列宗,然而我到三十歲了,連婆娘也娶不到,個性極強的娘,在村人面前自然抬不起頭。她從不去串門,因為她的愚笨的兒子是她生的。她不愿看別人神氣的表情。
娘常會罵爹,我有記憶起時,她就罵。我不知她為什么老是罵爹。我老以為罵人也是本能,是生之具來的,像現在生活好了,卻還是罵爹,也許因為罵慣了吧。但她很少罵我,要罵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比如我說:國家發那小麥補助款和養老金有啥?全都不發,也能生活了,真麻煩!我娘一聽,立馬就會怒氣沖天地罵我孬種,要是兩個姐這么說,早掄開巴掌打下去了。每當娘一生氣,我就耷拉了頭,對娘說:我去領錢吧。她便不再罵我。
我其實也不愿讓娘傷心,但我實在太笨了。我一直以為我的生活狀態不好,是由于環境不好,是因為我沒有生在有錢人家里。我從來都沒從自己身上找毛病,不知主觀方面在于個人后天努力,不知主觀能改變客觀。三十歲前的我只會逃避,從不直面現實,大多時是自暴自棄。所以三十歲前的我是極愚笨的,就比如三十歲時是自己親自去辦的二代身份證,才知自己是1975年出生的。
我娘在我辦完身份證時也是說我是1975年出生的,但我從不記得她以前對我說過。
村里人也都說我本來就是1975年岀生的。他們年紀都比我長,有的比我爹娘還大好多,都有人喊老老老爺了,不過我見了他們一律喊叔叔。喊叔叔就行,反正都比我大。我喊叔叔順口,喊一下大伯,再喊一下大哥,好麻煩喲!我從小到大就一直喊他們叔叔,而且喊得聲音特別雄壯,好象我爹吆喝我家的老牛,只不過我爹喊老牛王八羔子,我喊他們叔叔,但味兒一樣的濃重,差別就在我吐字不清,他們都說我嘴里含著棗囫,但我想我更像中過風的人,好在不流長長的哈喇子,說幾句總要停頓幾下,似乎很累,剛干過重活,喘不過來氣似的。我叫他們叔叔,在一個外人聽來,簡直是在喊一個叫“熟熟”的孩子的小名,不過這名字好日怪。所以外地人路經我們村時,聽我喊“熟熟”時,都以為我是一個神智不清的中風患者,都覺我這樣年紀患了這樣的病真是太恓惶了,有的走著就流了淚出來,有的回頭看我幾眼又返回來在他們破舊的布袋里翻來翻去,終于拿了皺皺巴巴的一毛錢出來,陪著親切的笑對我說:娃兒呀,我只有一毛錢,不多不多,都給你吧。你買顆糖糖,唆唆,心里就糖似的甜。說完一臉無奈地走開了。
我從小到大喊比我大十歲以上的男的叔叔,有時圖省事,只喊一個字:叔。叔,你咋去?叔,你剛吃咧。天天見了,一直這么問。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覺得這樣叫下去,老這樣叫下去,挺好的。可他們中的好多人最近卻不樂意我這么叫下去,我才不理會他們呢,我想叫啥就叫啥,咀長在我身上,由不了他們。我本來早不想叫他們叔叔了。我有一次曾直呼他們中的一人姓名,那人氣憤地不得了,又是甩胳膊又是甩腿,甩了好一頓工夫,毒毒地拿眼剜了我一眼又一眼,撂下話:你個豬生的狗養的雜種,啥禮數都不懂!我告你哦,你小子別假勢,別覺著我老了。他說“我”時,我老覺得是“屙”,不由哧哧地笑起來。
但很快,我就笑不起來了,臉紅辣辣地燒得疼,娘來了:怎么說話!沒大沒小的。你個豬家伙!
他罵我雜種,娘,他罵我雜種。娘,我是雜種嗎?我沒哭,揉揉臉,只覺臉一下胖了,還是火辣辣的燒。我只想讓娘同那人吵一架,卷死那家伙,竟說我是雜種,還沒人說我是雜種呢。
但娘并沒有去攆那人,那人早走得不見蹤影了。我想娘之所以不去找那人理論,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雜種,我是我娘生的,也是我娘養的,根本沒必要無端生事,再者我毫發未傷。我臉疼,是那人有關,但是我娘打我天經地義,我娘只想把我教育成有用之人。我娘認為我犯了錯,就該打,就如老話所說:打得不恨,記得不牢。我這次是被娘狠狠地打了一頓,打過之后,娘罵罵咧咧地走了:混小子,不學好!活人的路長得長吶。
我沒有動。我不想動。午飯還早著呢。
秋后的耀窩不高不低地掛在天上。天空不很藍,也不白,夾帶著絲絲縷縷的灰色,但光線很亮,刺得我眼窩生疼,只能拿余光去瞧它。身上暖和和的,立在耀窩下真是一種享受,那舒服勁兒說不出。我早忘了娘剛才打過我了。
偌大的村里再沒有人出來,時不時有誰家小孩的哭啼聲從哪個方向傳來,嚶嚶嗯嗯,接著聽見吧滋的聲音,還伴有女人好聽的聲音:乖,好乖,多吃,再吃一口,可別餓著嘍。吧滋,又是狠狠地一下,然后什么聲響也沒了。就在我聽著自己細細的呼吸聲時,有幾只叫不上來名字的灰雀朝我這邊飛來,嘴里銜著吃食。撲騰撲騰,飛到我頭上空時,我臉上忽地一涼,用手一摸,濕濕的,大約是某只灰鳥贈送給的禮物,想讓我記著它,又或者只想證明它到這地方來,只想為這貧瘠的土地施一點兒肥,不巧被我的臉接住了,就只能送給我了。
我想找人說說話。我忽然想找個人攀說一下。但是不見有人出來。
我從小到大總是一個人玩,小伙伴們都不和我玩。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從冬到夏,我總是光著身子,光著腳丫,在外面瘋顛。小伙伴們都穿著齊整的衣服,唯獨我不穿。我覺著什么不穿就是好,自由,也隨便。穿了衣服太麻煩,比如要大小便,褲繩解不開,得尋娘。娘有時在家,有時在地里,有時在鄧莊集上,總之是不方便的。娘給我穿,我死活不肯,娘便不強求。娘其實挺高興的:既節省了衣服,還證明我的身體是很棒的。我的身體怎么個棒法,舉一個例子,有一回,我對著墻外尿尿,剛好有一個女娃從我家的墻外走過,不用說尿到了那女娃身上。那女娃“媽呀媽呀”大哭著跑回家了。我嚇得大氣不敢出,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很怕那女娃的大人找到我家來。慶幸當時沒有找來,否則非挨一頓毒打。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女娃的大人當時不找來,過后還是找來了,卻是為著別事來吵罵的。我知道他們是為什么事來的,但我不說。我不說,我娘就不知道是我惹的禍,也就不會打我。但是,為什么,他們既然敢怒氣沖沖地來,卻壓根不敢提那事呢。什么事就什么事,胡胡攪蠻纏是不頂用的。也許不能說,因為將一個男性的生殖器其實是精液同一個女娃的未來放在一起,女娃的未來還是非常重要的。即使女娃與我也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因為那時候我赤裸著身子,而且那時已有了快發育成熟的跡象。于是只有大吵大罵了,看熱鬧的人都不知為什么事就吵鬧開了。這就是鄉村。
在鄉下,就是再作風不好的女人,也不愿叫人知道她的私事,這就是鄉下女人。
盡管我上學時穿戴得整整齊齊了,沒人能看見我作為男人的標志性東西,那東西藏在衣服里了。別人看不見它的活動規跡。但是,小伙伴都不和我玩,尤其是女娃娃,單獨一個人見了我,更是嚇得臉色青紫,捂了臉就跑。我知道他們怕我啥。
但是,長我十來歲的我一直喊叔叔的,近來卻不喜歡我叫他們叔叔,是不是因為他們家的女娃娃的是漂亮俊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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