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廣田先生生病,三四郎趕來探問。一走進(jìn)大門,看到房前放著一雙鞋。他想可能是醫(yī)生來了。三四郎象尋常一樣繞到后門,沒有碰到一個人。三四郎悄悄地來到茶室,聽到客廳里有人談話。三四郎佇立了片刻,他手里提著一只很大的包裹,里頭裝滿去過澀的柿子。因?yàn)榕c次郎上次曾關(guān)照過他:“下回買點(diǎn)東西帶來。”三四郎便在追分的街上買了這些。這時,客廳里忽然一陣騷動,象是有人扭打起來。
三四郎想肯定是有人打架。他拎著包裹,將格子門拉開一尺來寬,向里頭窺視。果然,廣田先生被一個身穿褐色外褂的壯漢按在地下。先生從鋪席上稍稍揚(yáng)起臉來,一眼瞥見了三四郎,微微笑著說:
“哦,你來啦!”
上面的漢子回頭看了看,說:“先生,失禮啦,請起來吧。”
那漢子似乎把廣田先生的雙手反剪于身后,用膝頭壓在他的肘關(guān)節(jié)上。先生在地下回答,這樣確實(shí)爬不起來。上面的漢子松了手,站起身,整整外褂的衣褶,重新坐了下來。一看,是個氣度非凡的男子。廣田先生也立即爬起來了。
“果然不假?!彼f。
“使用這一招,對方要是強(qiáng)行反抗,就有折斷手臂的可能,那是很危險的。”
三四郎聽了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他們在干些什么。
“聽說您病了,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嗯,已經(jīng)好了?!?/p>
三四郎打開包裹,把包里的東西攤在他們兩個人之間。
“買了些柿子?!?/p>
廣田先生到書齋拿來一把小刀。三四郎從廚房拿來一把菜刀、三個人吃起柿子來。先生一邊吃,一邊不斷地同那個陌生人不住地談?wù)撝胤街袑W(xué)的事:生活艱難,人事紛爭,不能長期呆在一個地方;上課之外還要兼任柔道師,一位教師買了木屐板子,鼻兒舊了再換新的,一直穿到無法再穿才罷休;這回既然辭了職,就不容易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鄉(xiāng)下去。――他們一直聊個沒完。
三四郎一邊吐著柿子核,一邊打量著那人的臉,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和這個漢子相比較,簡直不象同一個人種。這漢子言談之中,反復(fù)提起“真想再過一次學(xué)生生活”,“再沒有學(xué)生生活更快樂無比的了”。三四郎每每聽到這些話,就朦朧地意識到,自已的壽命也許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象同與次郎一塊吃面條時的情緒一樣。
廣田先生又起身到書齋去了?;貋頃r,手中拿著一本書,封面是紅黑色的,書的邊口被灰塵弄臟了。
“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壺葬論》),無聊時就翻閱一下吧。”
三四郎致謝后收下了這本書,書上的一句話映進(jìn)他的眼里:
“將寂寥的罌粟花頻頻撒落,在對人的記念上,不必詢問是否值得永世不滅?!?/p>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師交談著:
聽聽中學(xué)教師的情況,大家都深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憐的是他們自已。為什么這樣說呢?因?yàn)楝F(xiàn)代的人都尊重事實(shí),但同時又有一個習(xí)慣,容易把伴隨事實(shí)而來的情操拋棄。世態(tài)緊迫,人們不能不將此拋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看看報紙就不難找到這類證據(jù)。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欄,十條有九條是悲劇,但是我們無暇將這些悲劇當(dāng)作真正的悲劇加以品味,僅僅作為事實(shí)報道談?wù)劻T了。我在自己訂的報紙上,看到“死者十多人”這條標(biāo)題,下面用六號鉛字一行一行地記載著當(dāng)天非正常死亡的人員的年齡、戶籍、死因,極為簡潔、明了。還有一個“小偷預(yù)報”欄,什么樣的小偷進(jìn)入了哪個地區(qū)。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了然,真是方便至極。一切事物都必須這樣看。辭職也是如此。要知道,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也許是悲劇,但對他人來說,并沒有多少痛切的感受。應(yīng)該以這樣的觀點(diǎn)立身處世。
“不過,如能象先生這般優(yōu)閑自適,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蹦俏蝗岬缼熣J(rèn)真地說。這時,廣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說這話的漢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書從后門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長眠,在流傳的事跡里永生,憑借不衰的英名為世人所景仰。
或則任其滄桑之變化,力圖存于后世。――此乃昔人之愿望。此種愿望實(shí)現(xiàn)之時,人即在天國里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視之,此種愿望和此種滿足皆虛無漂渺,形同烏有。所謂生,意思在于重歸于我,所謂重歸于我,既不屬愿,也不屬望。
呈現(xiàn)于虔誠信徒眼中的極明白的事實(shí)是:躺在圣徒伊納賽特的墓地,和躺在埃及的沙漠中一樣。觀常存之自身而喜說,則六尺之狹亦無異于阿道里艾納斯之皇陵。
應(yīng)當(dāng)覺悟:能成者則自然成矣。”
這是《壺葬論》的最后一節(jié)。三四郎一邊向白山方面漫步,一邊閱讀了這一段話。據(jù)廣田先生說,這本書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這本著作又是這位名作家的名篇。廣田說這段話的時候,笑著聲明道:“這可不是我的觀點(diǎn)呀?!贝_實(shí),對三四郎來說,他也不明白這文章好在哪里。他只覺得句讀混亂,措詞別扭,語言晦澀,叫人讀了簡直象參觀古寺一樣摸不清頭腦。如果用路程來衡量,光是讀這一段就花了三、四百米遠(yuǎn),而且還沒有讀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仿佛奈良大佛寺的鐘聲,余音裊裊,微微震響著身在東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樣。三四郎與其說從這一節(jié)文字獲得了一些道理,不如說他對伴隨這種道理產(chǎn)生的情緒更感興趣。三四郎從來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生死問題。要是考慮起來,那一腔青春的熱血仿佛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勢若燃眉,這就是他真實(shí)的感受。三四郎接著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為孩子送葬的人走過來了,只有兩個身穿禮服的男子。小小的棺材用潔白的布包裹著,旁邊系著漂亮的風(fēng)車。風(fēng)車不停地旋轉(zhuǎn),翼翅涂著五彩,旋轉(zhuǎn)時看起來都成了一種顏色。潔白的棺材不時地播晃著那個漂亮的風(fēng)車,打三四郎身邊走過去了。
三四郎想,這真是個美麗的葬儀。
三四郎以旁觀者的身分閱讀別人的文章,看待別人的葬儀。如果有人提醒他:
“你也以旁觀者的身分看待美禰子吧?!彼〞蟪砸惑@。三四郎的一雙眼睛是無法站在旁觀的立場看待美禰子的。首先,他簡直沒有意識到什么是旁觀,什么不是旁觀。僅從事實(shí)上看,對他人之死,他體會到一種美好的安寧之感;同時,對于活著的美禰子,他從甘美的享受中又嘗到了一種苦悶。三四郎想擺脫苦悶勇往直前。
他想,只要能夠前進(jìn),苦悶就會消除。他做夢也沒有打算為排遣苦悶而向旁邊退卻一步。三四郎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如今,他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寂滅之會”的文字,從三尺之外感受著夭折的哀憐。而且,他欣快地眺望著可悲的場面,并產(chǎn)生了一種美感。
拐進(jìn)曙町,看到一棵大松樹。原口告訴三四郎,只管奔松樹來就能找到。誰知走到松樹下一看,是另外的人家。向?qū)γ嫱?,又有一棵松樹,那棵松樹的前面還有松樹。松樹很多。三四郎穿過一棵棵松樹向左一轉(zhuǎn),花墻中出現(xiàn)了漂亮的大門。
上面果然嵌著“原口”的名牌。這是一塊紋理清晰的黑色木板,名字是用綠色的油漆寫的,字很講究,既象字又象花紋,從大門口到房前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左右都是草坪。
門前擺著美禰子的木屐,左右兩根鼻兒的顏色不同,一下子就能辨認(rèn)出來。一個年幼的女仆走來說,現(xiàn)在正有事兒,如果愿意就請進(jìn)。三四郎隨著她走進(jìn)畫室。
這是一間寬敞的房子,南北狹長,地板上雜亂得很,象個畫家的住處。屋門口鋪著地毯,這地毯和寬闊的屋子比起來,實(shí)在不相稱。這哪里象鋪在地面上,就象一塊顏色鮮艷、花紋美麗的編織物,隨意丟在那里一般。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擺著一張大虎皮,看不出是為了就座而設(shè)置的,而且拖著一根長長的虎尾,用絨毯斜斜地對著,很不相稱。還有一只用砂土燒結(jié)的大甕,里面插著兩支箭矢,鼠灰色的箭羽之間嵌著金箔,閃閃發(fā)光。近旁還有一副鎧甲、三四郎想,這也許就是那種“彩錦鎧甲”了。
對面角落射過來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滾邊的窄袖和服,上面用金絲繡著花紋,兩袖之間穿著一根帷幕用的細(xì)繩,象晾曬衣服似的。袖子圓而且短,三四郎發(fā)現(xiàn)這或許就是那種“元祿袖”吧。此外還有許多畫,光是墻上接著的就有大大小小好多種。尚未裝框的畫稿堆放在一起,一端卷了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邊角。
那幅正在描畫的人物肖像,雜在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顏色之中。被畫著的人站在正對面,一把團(tuán)扇遮蔽了自己。畫畫的人倏地轉(zhuǎn)過圓渾渾的腰肢,手捧著調(diào)色板,望著三四郎。他嘴里銜著大煙斗。
“你來啦?!彼f著,從嘴里取出煙斗放在小圓桌上。那上面有火柴和煙灰缸,桌邊擺著椅子。
“請坐,――那兒?!彼f罷,望著尚未完成的畫稿。這幅畫足有六尺長。
“果然夠大的?!比睦芍徽f了一句。原口先生似乎沒有把三四郎的話放在心上。
“嗯,很大。”原口自言自語地說。他又開始向人物的頭發(fā)和背景上涂抹開了。
三四朗這時才向美禰子望了望,她那一口潔白的牙齒在團(tuán)扇下面微微閃著光亮。
其后的三分鐘,顯得十分寧靜。房里生著火爐,很暖和。今天,外面也不算太冷,風(fēng)完全停息了,柏樹悄無聲息地立在冬天的陽光下。三四郎被領(lǐng)進(jìn)畫室時,如同走進(jìn)霧靄里一樣。他把胳膊支撐在圓桌上,使那無所顧忌的精神沉溺在勝似夜晚的寧靜的境地中。在這樣的境地里有美禰子在,美禰子的影象逐漸浮現(xiàn)出來了。肥胖的畫家只顧揮動著畫筆,這也只是眼睛感覺著動,耳朵里卻是沉靜的。肥胖的畫家有時也在走動,但聽不到腳步聲。
沉浸在寧靜中的美禰子一動不動。她用團(tuán)扇遮面、亭亭而立的姿影已經(jīng)被攝入了畫面。在三四郎看來,原口先生不是在畫美禰子,而是在具有縱深感的畫面上,專心致志地屏除景深,使美禰子重現(xiàn)在普通的畫面上。但盡管如此,第二個美禰子于寧靜之中逐漸接近第一個美禰子。三四郎感到,在這兩個美禰子之間似乎包蘊(yùn)著不觸發(fā)鐘表的響聲、寧靜而又漫長的時間。這種時間在悄悄地流逝著,連畫家本人也未覺察,隨著時間的流逝,第二個美禰子漸次追上來了。再過些時候,兩者眼看就要溶為一體了。這當(dāng)兒,時光的流逝又突然改換方向,隨注入“永久”之中。原口先生的畫筆從此不再前進(jìn),三四郎的目光本來一直跟隨著,這時也有所覺察。三四郎瞥了美禰子一眼,美禰子依然木然不動。三四郎的頭腦于靜謐的氣氛中不覺又轉(zhuǎn)動起來,他如醉如癡。這時,原口突然笑了。
“看樣子又受不住了吧?”
女子一言未發(fā),她立即放松了姿勢,象散了架似的倒在安樂椅上。這時,那口白牙又露出光亮。她擺動了一下衣袖,趁此機(jī)會看看三四郎。她的眼光象流星一般掠過三四郎的眉間。
“怎么樣?”
原口先生來到圓桌旁,一邊對三四郎說話,一邊擦著火柴點(diǎn)上剛才那只煙斗,重新銜在嘴里。他用手指夾著碩大的煙鍋,從胡須中間吐出兩口濃煙來。不一會兒,又轉(zhuǎn)過胖乎乎的身子向畫稿走去,隨手信筆涂抹起來。
這幅畫當(dāng)然還沒有完稿,不過各處一遍又一遍地涂滿了顏料,在三四郎這個外行的眼里,已經(jīng)相當(dāng)氣派了。不用說他是分不出好壞的,三四郎無法對技巧加以評論,但是技巧帶來的感觸是可以體味到的。正因?yàn)槿狈@方面的經(jīng)驗(yàn),所以這種感觸似乎有失正鵠。三四郎已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對藝術(shù)的影響無動于衷的人,而是一個風(fēng)流人物。
三四郎一看,這幅畫渾然一體,整個畫面噴上了粉末,仿佛置于不很強(qiáng)烈的日光下面一般。有暗影的地方也不發(fā)黑,倒反而放射出淡紫的光亮。三四郎望著這幅畫,不由地感到一陣快活。那種輕飄飄的心情猶如乘在豬牙船上。不過,心中倒是沉靜的,也不覺得危險.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痛苦、難堪和恐懼的地方。三四郎認(rèn)為這畫很能體現(xiàn)原口先生的風(fēng)格。原口先生隨便揮動著畫筆,這樣說道:
“小川君,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個老相識,他不喜歡自己的妻子,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墒瞧拮硬淮饝?yīng),她說:’我是有緣才嫁到這戶人家來的,即使你討厭我,我也決不離開?!?/p>
說到這里,原口先生稍稍離開畫面,端詳著畫筆下的效果,又轉(zhuǎn)向美禰子說話了。
“里見小姐,你沒有穿單衣,所以衣服很難畫好。我可是隨意運(yùn)筆,看來有些太大膽了?!?/p>
“真對不起?!泵蓝[子說。
原口先生沒有回答什么,又靠近了畫面。
“后來,妻子就是不愿意離婚,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對妻子說:’你不想走就不走吧,一直呆在家里好了,我走了?!D―里見小姐,請再站起來一下,團(tuán)扇可以不管它,只要站一站就行。好,謝謝。――妻子說:’我留在家中而你出走,往后還是難辦呀?!笥鸦卮?;’沒關(guān)系,你可以隨便找個文夫嘛!‘”
“后來又怎么樣了呢?”三四郎問。
原口也許認(rèn)為這是無須多言的,于是繼續(xù)向下說。
“倒也沒有怎么樣,所以嘛,結(jié)婚要慎重考慮,離合聚散,完全沒有自由。請看廣田先生,請看野野宮君,請看里見恭助君,再請看看我,都沒有結(jié)婚。女人的地位提高以后,這群獨(dú)身的人越來越多了。因此,提高女子的社會地位,應(yīng)以不出現(xiàn)獨(dú)身的男子為限度,這是社會的一條原則。”
“不過,我哥哥最近就要結(jié)婚的呀?!?/p>
“哎呀,是嗎?那么你怎么辦呢?”
“不知道?!?/p>
三四郎望著美禰子,美禰子也望著三四郎笑了。只有原口先生面對著畫,嘴里叨咕著:“不知道,不知道,那么……”他又揮動了畫筆。
三四郎利用這個機(jī)會,離開圓桌,走近美禰子的身旁。美禰子把沒有油脂氣息的腦袋隨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勢就象一個疲倦的人盡量放松渾身的筋骨一樣。她的頸項(xiàng)從內(nèi)衣領(lǐng)子里裸露出來。椅子上搭著脫下的外褂,從她那向前隆起的發(fā)髻上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里子。
三四郎懷里裝著三十元錢,這三十元錢代表著他倆之間一種難以曉喻的關(guān)系。
――三四郎堅信這一點(diǎn)。他想還而終于沒有還,正是出于這種原因。一旦還清,兩人會因?yàn)榻Y(jié)束這層關(guān)系而疏遠(yuǎn)呢,還是進(jìn)一步親近起來呢?――在普通人眼里,三四郎的頭腦多少帶有迷信的成分。
“里見小姐?!比睦烧f。
“什么?”美禰子仰起臉,打量著三四郎,神情和剛才一樣沉靜,只有眼倏忽閃動了一下。她的視線一直安詳?shù)啬曋睦傻拿婵?。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了?/p>
“正好找到了機(jī)會,就在這里把錢還你吧!”三四郎邊說邊解開鈕扣,把手伸到懷中。
“什么?”女子又重復(fù)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帶刺激的語調(diào)。
三四郎把手伸到懷里,心想怎么辦才好呢?過了一會兒,他才痛下決心。
“這錢還你吧?!?/p>
“你現(xiàn)在給我,叫我怎么辦?”
女子依舊仰頭望著他,既不伸手,也不動彈,神情仍然那般安詳。三四郎很難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再堅持一會兒,行嗎?”這時,身后有人說話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對他們站著,指間夾著畫筆,捻著剃成三角形的胡須,不住地笑。美禰子雙手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挺直了頭和腰。
“要花很長時間嗎?”三四郎小聲問。
“還得一個小時光景?!泵蓝[子也小聲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圓桌旁邊。女子已經(jīng)擺開了姿態(tài),任人描畫。原口先生又點(diǎn)上煙斗,揮動了畫筆。
“小川君,你看里見小姐的眼睛?!痹谵D(zhuǎn)過身來說道。
三四郎聽從了。美禰子突然從額上放下團(tuán)扇來,打亂了自已嫻靜的姿態(tài)。她轉(zhuǎn)過頭,透過玻璃窗眺望著庭院。
“不行,不能轉(zhuǎn)過臉去,我剛剛畫了一點(diǎn)兒。”
“干嗎說那么多廢話?”女子重新轉(zhuǎn)過頭來。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話給小川君講呀?!?/p>
“講什么?”
“我這就說,哎,請你擺正姿勢。對,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說小川君,我所畫的眼睛是否能傳達(dá)出她的神情來呢?”
“我可不懂呀。不過,每時每日地這般畫下去,難道實(shí)際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變的嗎?”
“還是要變的,不光本人要變,畫家的心情每天也在變化。說真的,肖像畫要畫上好多幅才成,這樣受不了。有時候只畫一幅也能維妙維肖,真不可思議。你要問為什么,請看……”
原口先生一直沒有停筆,還要不時地朝美禰子那邊張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生的各種器官能夠同時運(yùn)動,實(shí)在有些敬畏。
“這樣每天畫下去,數(shù)量越積越多,過了一段時間,所畫的畫就會出現(xiàn)一定的情趣。即使從外面帶著另一種情趣歸來,只要一進(jìn)入畫室,面對著畫稿,就會馬上被一種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說,畫面上的情趣轉(zhuǎn)換到人的身上了。里見小姐也是一樣。假如聽其自然,各種各樣的刺激會使她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表情,然而這些并不能給畫面帶來重大影響。因?yàn)檫@樣的姿勢,這種雜亂無章的鼓、鎧甲、虎皮等周圍環(huán)境里的東西,自然地會使人產(chǎn)生一種特定的表情。這種習(xí)慣逐漸強(qiáng)化,將會壓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說,能把這副眼神如實(shí)描繪出來就行了。再說,論及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悶聲不響了,看來畫筆遇到了困難的地方。他退后兩三步,把美禰子和畫稿對照著看了看。
“里見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他問。
“沒有?!?/p>
這回答不象是從美禰子口中說出來的。美禰子是那般安詳,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再說,論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說,“畫家并不描繪心靈,而是描畫心靈的外在表現(xiàn)。只要毫無遺漏地洞察這種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活動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說,道理不是如此嗎?至于那些沒有外在表現(xiàn)的心靈,則不屬于畫家的職責(zé)范圍,也就只好割愛了。因此,我們只描繪肉體。不論描繪什么樣的肉體,如果不寄予靈魂,那只能是行尸走肉,作為畫是通不過的。你看,這位里見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樣。我作這幅畫,并不打算描畫里見小姐的心靈,我只想畫出這雙眼睛來,因?yàn)樗刮腋械綕M足。這雙眼睛的模樣,雙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畫出來。于是一種表情便不期而然地產(chǎn)生了。要是沒有產(chǎn)生這樣的表情,那就說明不是我的顏色沒調(diào)好,就是外形出現(xiàn)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這顏色,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種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兩步,把美禰子和畫稿兩相比較了一下。
“看樣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為止。你累了吧?”
“不累?!?/p>
原口先生又走向畫稿。
“那么,我為什么要選擇里見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現(xiàn)在就說給你聽聽。比如西洋畫面上女子的臉孔,不論誰畫的美人,都是一雙很大的眼睛,一雙有點(diǎn)叫人感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從觀音菩薩到世間丑女,以及”能樂“的假面具,最典型的是浮世繪上的美人,都是細(xì)小的眼睛,與大象相似。為什么東西方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點(diǎn)不可理解。其實(shí),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長著一雙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為衡量美的標(biāo)準(zhǔn);日本人都屬鯨魚系統(tǒng)。――一個叫作庇埃爾洛蒂的人,曾嘲笑過日本人。他說:’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睜得開呢?‘
――你瞧,在這樣的國度里,對大眼睛的審美觀是無論怎樣都發(fā)展不起來的。因此,在具有選擇自由的細(xì)小眼睛范圍內(nèi),理想產(chǎn)生了,出現(xiàn)了歌[麻呂],出現(xiàn)了佑信,并且受到珍視。然而,這種頗為典型的日本式細(xì)小限睛,如果照樣搬到西洋畫里,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絕對不行。拉斐爾筆下的圣母像那雙眼睛是絕無僅有的,即使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決定請里見小姐幫忙了。里見小姐,一會兒就好了。”
沒有回聲,美禰子凝神不動。
三四郎對這位畫家的談吐甚感興趣,他想,要是專門來聽他這番議論也許更能增添幾分興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談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畫稿上,不用說,全集中在對面的美禰子身上了。三四郎耳聽畫家的談話,眼睛沒有離開美禰子。映入他眼里的美禰子的姿影,象是從運(yùn)動著的過程中捕捉到最美的一剎那,再使其固定下來一樣,不變之中存在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著腦袋,詢問女子是否感覺良好。這時,三四郎有些害怕起來。因?yàn)樗牭疆嫾揖嬲f:
“將活動著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經(jīng)沒有了。”
三四郎認(rèn)為畫家的話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禰子是有些反常,臉上的氣色不好,眼角間流露出難以忍受的倦意。于是,三四郎失去了從這個活人畫中獲得的慰藉。
同時他又意識到,這種變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剎那間,一種強(qiáng)烈的個性刺激襲上三四郎的心頭。那種一般的對活動的美產(chǎn)生的茫然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自己對于這個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響。――三四郎憑著這種自覺的意識想象著自已的一切。但是,這種影響對自已究竟有利無利。他還不敢斷定。
這時,原口先生終于放下了畫筆。
“就到這里吧,今天看來反正是不行啦?!彼f。
美禰子站著,把手里的團(tuán)扇扔到地上。她從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這邊走來。
“今天夠累的呀?!?/p>
“我嗎?”她將外褂弄齊整,扣上鈕扣。
“哦,我也實(shí)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時候再畫吧。來,喝點(diǎn)茶,再呆一會兒?!?/p>
離天黑還有一些時間,然而美禰子說有別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陣子,他特地謝絕了,便同美禰子一起走出大門。在日本社會里,要想隨意創(chuàng)造這樣的良機(jī),對三四郎來說是困難的。三四郎試圖將這種機(jī)會盡量延長下去并加以利用。
他邀請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對方卻意外地拒絕了。
于是,他倆穿過花墻,一直來到大街上,兩人并肩而行。
“原口先生也那么說了――你真的不舒服嗎?”他問。
“我嗎?”美禰子重復(fù)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樣。三四郎自從結(jié)識美禰子以后,她從未說過一句長話,一般的應(yīng)答只不過一兩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簡短。
但在三四郎看來,卻有一種深沉的反響,特殊的音色,這是從別人那里所感受不到的。三四郎對這一點(diǎn)非常敬佩,又覺得不可思議。
“我嗎?”當(dāng)她說這話時,把半個臉龐轉(zhuǎn)向三四郎,并且用那雙眼皮下的眼睛望著這個男子。眼圈兒看來有些發(fā)暗,有一種平常所沒有的生澀感,雙頰略顯蒼白。
“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p>
“是嗎?”
兩個人悶聲不響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計地想把遮擋在他們之間的薄幕撕開來。然而他又絲毫不知說些什么話才能沖開這層障礙。他不愿意使用小說里那套甜言蜜語,無論從自己的興趣,還是從一般青年男女交際的習(xí)慣,他都不愿意那樣做。三四郎期待一種事實(shí)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邊走一邊思考著行動的方法。
不久,美禰子開口了。
“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么事吧?”
“不,沒有什么事。”
“那么說是特地來玩的?”
“不,也不是來玩的。。
”那是于什么來了?“
三四郎抓住這個時機(jī)。
”我是來看你的。“
三四郎打算趁此機(jī)會把所有的話都講出來。然而,女子毫無激動的反應(yīng),而且依舊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語氣說話。
”在那里是不好收下那筆錢的?!八f。
三四郎神情頹唐。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十來米遠(yuǎn)。
”其實(shí)我并不是特來還你錢的?!叭睦赏蝗婚_口了。
美禰子暫時沒有理他。過了一會兒,才沉靜地說:
”錢我也不要了,你拿著吧?!?/p>
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說:”我來只是想見見你呀?!罢f罷,從旁窺伺著女子的面孔。
女子沒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時,三四郎的耳畔響起了她那輕微的嘆息聲。
”那錢……“
”錢嘛……“
兩人的話都不明不白地中斷了。就這樣,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這回女子先發(fā)話了。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畫,有些什么想法?“
回答可以是各種各樣的,三四郎卻一聲不吭地走了一程。
”畫得那樣迅速,你不感到驚奇嗎?“她問。
”是的?!叭睦蓱?yīng)道。
實(shí)際上,三四郎剛剛意識到這一點(diǎn)。他記得,原口到廣田先生那里,表示他想繪一幅美禰子的肖像畫,到現(xiàn)在只有一個來月。后來,原口才在展覽會上直接向美禰子提出這件事。三四郎對繪畫一無所知,那樣的巨幅畫需要多少時間,他簡直無法想象。如今,經(jīng)美禰子一提醒,看來確實(shí)畫得太快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
”正式著手畫是最近的事。不過,他從前就零星地給我畫過一些?!?/p>
”你說從前,究竟是什么時候呢?“
”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叭睦擅腿幌肫鸬谝淮卧诔剡呉姷矫蓝[子的那個炎夏來。
”記得吧,當(dāng)時你不是站在椎樹下的嗎?“
”你拿著團(tuán)扇站立在高處?!?/p>
”同那畫面一樣的吧?“
”嗯,一樣的。“
兩人互相望著,再向前走不遠(yuǎn)就是白山的斜坡。對面跑過來一輛人力車,車上坐著頭戴一頂黑帽、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男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人紅光滿面,氣色很好。打從那輛人力車進(jìn)入三四郎的視野之后,車子上的年輕紳士就一直盯著美禰子。
車子走到他們前頭五、六米遠(yuǎn),突然停下了。車?yán)锏娜撕苈槔亓瞄_圍裙,從腳踏上跳下來。這是一個臉孔白凈的瘦高個子。他一表人才,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很富有男子的魅力。
”一直在等你,看看時間太晚,就來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禰子面前,眼睛向下看著,笑了笑。
”是啊,謝謝?!懊蓝[子也笑了,回頭望著那人的臉,接著又急忙把眼睛轉(zhuǎn)向三四郎。
”這是誰?“
”大學(xué)里的小川君?!懊蓝[子回答。
那男子輕輕地摘下帽子,從對面向三四郎致意。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p>
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橫街口上,錢終于沒還就同她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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