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小時候是從不開口向父母要錢的,至于為什么不要,我說不清,也不想說。他們多說我是個傻子,我不會爭辯,但有一點,小時候我是個孩子,現(xiàn)在已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我是成年人了,所以我不會去爭辯,白費口舌的事我不會去做的。我知道我不是傻子就行,我是為我自己而活的。
然而我到底多大,我以前是不大清楚的。我一直以為我是1976年出生的,從小學到高中的檔案,一直都是工工整整地填著1976年出生。我并不知1976年后中國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這一年中國先后有周總理、毛主席、朱委員長三位偉人逝世,這都是有了記憶才知道的,但1975年蔣介石的逝世,卻是讀到高中才知道的,所以我一直以為我1976年而不是1975年出生,是不存在個人的惡好的。我沒有權力改變我的出生年月,但我一直認為我就該填1976年。至于為什么會填1976年而不填1975年,也不是思想作怪。少填一歲,或者多寫一歲,都沒有什么,你多大就多大,活到老總是要死的。其實只有死掉的人好,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爭。
我確確實實是1975年而不是1976年出生,但為什么我要寫1976年出生,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填,總之上學時填檔案時沒問過爹娘,看見別的小伙伴一筆一畫地用力去寫,我也是用了全身的力。為了填寫檔案,我使斷了五六只鉛筆。因為使斷了五六只鉛筆,我沒少挨我娘的罵。
我娘嫁給我爹以后,是我爹將我娘一夜之間由黃花閨女變?yōu)樗呐说摹N夷镌谏抑耙巡皇翘幣恕N疑厦嬗袃蓚€姐姐,還有一個死在肚子沒有生出的大哥,下面才是我的小弟。過了好多年,小弟離開了人世。
但兒時我家確實姊妹四個,歲數(shù)不差上下,大姐第一年才上學,二姐第二年便上,我是隔了一年上的,小弟是隔了又又一年上的。村代銷店一毛錢一根鉛筆,鄧莊集上三塊錢一大把,一百根,一頭還帶一小截橡皮呢。一下掏三塊錢出來,娘還是于心不忍的。那時一分錢就可買一斤白菜或者蘿卜,就足夠我們六口之家吃一禮拜的。一斤白菜不過一小顆,但那時在我眼里已足夠大了。白菜買回來后,娘小心翼翼地拿了報紙包了,放在竹籃里,掛在貼里的橫梁上。娘說,這樣,保證老鼠偷吃不到。事實上,老鼠果真偷吃不到,老鼠白天不敢出來,晚上吱吱地在橫梁上躥來躥去,大約是知道橫梁下掛著的竹籃里有它們愛吃的美食,可是娘是聰明的,在橫梁上纏一圈繩,引一截下去,繩頭上拴一鐵勾,竹籃便懸掛在鐵勾上。老鼠要想吃籃里的白菜,必須抱住圓圓的橫梁,哪得像人爬樹,雙手抱了樹干,才能上去,可惜老鼠只有爪子沒有手,老鼠到底也是怕死的,雖然小小的賊眼偷窺了無數(shù)次,一次也沒冒險過,這說明老鼠天資絕對聰明,不會做無謂的犧牲。然而老鼠并不會離去,夜里就一直呆在橫梁上吱吱地叫個不停。叫得人心煩,好多次會驚醒我們。有好幾次,娘曾起來,點著馬燈,另一手拿了搟面棍,一邊大聲地喊:不得好死的家伙,再叫,日踏了你。娘每一喊,吱吱聲全無。娘剛躺下,老鼠又吱吱地叫開了,倘有窸窣的聲響,或者嘭咚的聲音,可能將掉在橫梁上的土塊,劃落到了地上。娘于是又起來,雖然拿搟面棍朝橫梁打去,只聽咣咣兩三下,緊接著,還有嗷嗚的哀叫。我們以為打到了老鼠身上,都一骨磆爬起來,飛快地跑到貼里,去找掉下來的老鼠。娘說:老鼠精著呢,早跑了。結果證實了娘的話,連老鼠的一根毛也沒找到。不過,這一夜再沒聽見老鼠的嘶鳴。也許是我們太困,睡得沉罷。總之,第二天晚上老鼠依舊來。娘白天上地里勞動,累了,因為傷不到老鼠一根毛發(fā),索興任由老鼠四下亂躥吱吱啊嗚了,反正老鼠是偷吃不了白菜的。人累了總會入睡的。寫到此,不知又要怎樣寫下去。
那時娘常說到毛朱周,還有林,或者江,但我并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與我毫無相關。只有娘疼我,只有娘能讓我吃飯。還說白菜吧,娘每天撕一片,拿刀剁成細絲,往開水鍋里一扔,放點兒鹽,然后熱了玉米小麥混合的二面饃,早晚就吃這,中午吃寬面條,還是白菜絲。白菜吃膩了,便吃蘿卜,依舊是每頓切幾小片,剁成條,扔鍋里煮。吃著吃著,便覺不對勁。我說:娘,這菜怎么這么難嚼呢?娘白了我一眼:你還想吃啥!你財主家少爺啊!我自不敢吭聲。再切蘿卜時,娘大罵:好你個沒心沒肺的,日弄老子哩!你道是咋了。原來蘿卜空心了,但娘卻以為受了賣菜的坑騙,大罵到一個蘿卜吃完了,從此再不買蘿卜吃了。這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實情況,人連溫飽都解決不了,一下花三塊錢去買一大把鉛筆,肯定是考慮好些日子的。但娘為了我們能成材,終于一狠心,買了一大把鉛筆回來,每人發(fā)一枝,其余的不知藏到什么地方了。為了填寫我的檔案,一下用掉了好幾只鉛筆,娘自然很是生氣,甚而是相當憤怒:沒出息的種,你吃鉛筆啊。吵歸吵,罵歸罵,娘終于又拿出了一支鉛筆:你可記了住嘍!這幾天不能再要了。我點點頭。這一支鉛筆總算完成了它的使命,當小伙伴在自己的檔案上寫下1976年時,我也極其莊重極其嚴肅地寫下1976年。我以為我和小伙伴們是同齡人,就一定是同一年出生的,卻不知道我從小就是一個愚笨的人,學校不收愚笨的像豬似的我,在爹和娘的再三央求下,才終于答應讓我上學。
我在學校學了什么,到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得了,就像是出外旅游的人,一切都在記憶里,恍恍惚惚,不能名狀。現(xiàn)在我的小學學校早已荒棄,沒有一個學生了。學校門外的空地早被某個村民建了新房,供他的兒孫住宿了。還有一棵很大的槐樹,我們兒時常戲耍的,不知是不是做了某村民家兒媳婦的結婚衣柜。村里娃娃少,年輕老師又不來,他們都往城里走,就連我們鄧莊鎮(zhèn)中心小學也面臨老師吃緊的局面。不管怎樣,校舍還在,總能找到兒時的一丁半點記憶,還是較欣慰的。現(xiàn)在校舍里蹲放著兩只很小的石羊,是從被盜的懷閔王墓處找到的,唯一可以當做村寶的。有一年有一古董商一而三再而三邀請村領導喝酒,喝了幾回后,村領導不好意思了,吃人總嘴短,于是便問:有什么能幫忙的?那人說:要買兩只石羊。村領導嚇白了臉:這個使不得,使不得。是犯法的會坐牢的。給多少錢也不能賣!候百萬、郭千萬幾十年前來盜墓時,也只是炸了一個窟窿,半夜有人聽見轟的一聲響,起來后人影全無。唉,這世道,墓前的石人石馬石獅從沒人敢偷過,想不到還是被偷了。有人說,那一對石獅就可賣二百五十萬。這對獅子的雕工極精細,比北京天安門的那對獅子還有價值呢。只可惜這墓在荒郊窮壤,要是擱在堯陵,怎么也是一組真寶物。也能騎也能照相,不是一筆沒本錢的買賣嗎?可惜了。更可氣,那組東西被警方在廣東被截留后,縣上要村里掏錢運回,但村里沒錢,也就不了了之,現(xiàn)在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如果石人石馬石獅都在,說不定我們這兒也是旅游開發(fā)區(qū)了。我們也早富了。嗚嗚……
后來再沒人提到過放在校舍的石羊,誰也忘了校舍里還放有一對石羊。至于它們有什么價值,村民們不會想也不愿想,有那工夫,還不如玩玩麻將興許能贏幾個錢。
我自詡為我們村的文化人,因為我能寫幾個字,而其他村民寫不出。
我曾寫過《我的家鄉(xiāng)新民》一文,現(xiàn)抄錄如下:
我的家鄉(xiāng)新民村,是襄汾縣鄧莊鎮(zhèn)的一個小村。沿108國道于賈莊路口向東,行十余里,于鄧莊加油站往北半里到鎮(zhèn)政府路口,再向東三里就到。
村里無廠礦企業(yè),村人以種耕為生,年輕人或就近干活,或外出打工。人口不足三百,男性絕大多為章姓。據(jù)傳,祖上為守墓人,祖籍為湖南,又說為浙江,我不太清楚。
村東有一座大墓,村人叫晉王墳,史書記作懷閔王墓。明成化《山西通志》曰:高平懷簡王墓,在襄陵縣東三十里,永樂五年葬,封分地也;清康熙《平陽府志》、民國《襄陵縣新志》皆曰:明高平懷閔王墓,縣東三十里戶村;除此,再難找史料。我曾多方尋找,但不知襄汾縣志辦有無襄陵舊志出版,并不能求證墓碑文,實屬憾事。墓主人為明太祖朱元璋的嫡孫朱濟燁。其父朱棡,大家恐怕沒聽說過,而其伯父為明成祖朱棣。朱濟燁本人據(jù)傳有兒女百十人,這消息確鑿與否,有待史學家考證。但其肯委身窮鄉(xiāng)僻壤,可能躲避政亂而享人間之樂才安寧吧。其哥朱濟熺之墓在堯都區(qū)土門鎮(zhèn)墳上村,其墓保存完好,石人石馬石獅尚在,聽說還修了廟,可惜未曾拜謁。而家鄉(xiāng)的懷閔王墓多次被盜,到2003年只剩周身為坑的光墳頭,和一根高高的石柱,僅有荒草可以證明這個墓的滄桑。我曾想,如果懷閔王墓保護得好,該是鄧莊鎮(zhèn)的一大誘人的景點。多少年過去了,鄧莊鎮(zhèn)的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僅有薄薄的一本<鄧莊滄桑>里有過記載。也可能我孤陋寡聞,沒有辦法知曉。直到前些日子,在廢紙堆里拾到一張<山西日報>,有張婷婷的<拜謁晉王墳>,我才猛然明白過來:晉王墳只能在我的記憶里留存了,
我的家鄉(xiāng)原無村名,土名叫墳里村。民國二十五年,村人章立業(yè)改稱新民村。章立業(yè)老先生建國后任襄汾縣副縣長,兩袖清風;其子章云龍曾為遼寧本溪市長,清貧一生;其孫章克昌為江西農(nóng)大教授,卻嘆后輩有病纏身,生活困苦。章氏后人再無大志,大多讀完中學便入世,唯錢養(yǎng)命也。章老先生故居仍在,屋壞墻塌,一片狼籍。
新民村的女支書張文英同志,干了三十年,如今退休了。聽說她是襄汾縣的唯一一個在職最長的女領導。除此,新民村再無什么可炫耀了。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能在石人石馬石獅前照過像,一生憾事。
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也只能這么說了。
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我的小學老師有一個已去世好幾年了。我記不起他模樣了,記得他常常是捧著課文念得很認真也很用功,念著念著就說“這個跳過”。他說錢不是錢,是洋,比如要印考試卷子了,便對我們說:回家向你娘要五分洋吧。他是鄰村人,似乎戴著眼鏡,又好象不戴眼鏡,但灰白的中山服的右上口袋總是別著一個鋼筆。他沒事時常搬把木椅曬太陽,眼一閉,叭喇子流好長。他脾氣相當好,說話極其柔和,好象太監(jiān)似的,卻沒太監(jiān)那陰陽怪調(diào)。他一生氣,絕對是因我們的考試成績?nèi)恰耙活w雞蛋下面兩棵蔥”。他便罵:還他娘的調(diào)花祺子吃呢!全他娘的一窩笨豬。笨豬就笨豬,爹娘生的,沒法子。
我小時到底真那么笨嗎?我長大后問娘。
娘嘆息道:不笨才日怪呢。你說,1975年是不是兔年?
我說那肯定是。
肯定是,那為啥要寫成1976年生?
我說,娘,你不懂。
你懂,你懂個毬,三十了,娃哦,你今年那,還娶不到老婆。娃啊,我前半輩子作的什么孽,欠了誰的,該了什么,遇了你這么個不成事的家伙!娘說著大哭。
我三十啦?我好象才知道似的。
但我知道我的家鄉(xiāng)是新民村,你說我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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