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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  文/夏目漱石

第九章

  在與次郎的攛掇下,三四郎終于去參加精養軒的集會了。這天,三四郎穿上了黑綢禮服。母親在來信中曾經對這件衣服作過詳細的說明:

  這件料子是三輪田阿光姑娘的母親織的,染上花紋之后,又請阿光姑娘織成了衣服。三四郎接到包裹時,曾經試了一下,覺得不好看,就塞到壁櫥里了。與次郎看到后,說放著挺可惜的,不管怎么得拿出來穿。看他的口氣,三四郎要是不穿,他就會拿去的,所以三四郎這才決定穿。一穿上身,倒不覺得難看了。

  三四郎憑著這身打扮,同與次郎兩個人站在精養軒門口。聽與次郎說,就得這樣去迎客。三四郎對這類事情一無所知,本以為自已就是客人。這樣一來,穿著黑綢禮服又覺得象個普通的管家,還不如穿制服來得闊氣。這時,人們陸續到了。與次郎總是抓住每一個與會者聊幾句,看來,這些人似乎都是他的舊交。來賓把衣帽交給侍員,經過寬闊的樓梯口拐向幽暗的走廊。這時,與次郎就給三四郎一一介紹這位是某某,三四郎因此認識了不少知名的人物。

  這時,與會者大致到齊了,約莫不滿三十人。廣田先生也來了。野野宮君也來了。――他雖說是個物理學家,聽說也很喜歡繪畫和文學,原口先生硬把他給拖來了。不用說,原口先生也到會了。他是頭一個來的,時而照料會場,時而應酬賓客,有時捻著那副法蘭西小胡子,忙得不亦樂乎。

  不久,人們入席了,各人隨意而坐,沒有人謙讓,也沒有人爭搶。這時候,廣田先生也不象平素那般慢騰騰的,而是第一個坐了下來。只有與次郎和三四郎兩個人一起坐在門口附近,其余的人都是偶然坐到一處或相互為鄰的。

  野野宮君和廣田先生之間,坐著一位身穿條紋禮服的評論家。他們對面的座位上是一位名叫莊司的博士,他就是與次郎所說的那個文科中頗有實力的教授。這人穿著西式禮服,儀表堂堂,頭發比普通人長一倍,在電燈的照耀下,黑黑地打著卷兒,同廣田先生的和尚頭相比,大不一樣。原口先生坐在很遠的角落處,同三四郎遙遙相對。他穿著翻領上裝,結著寬寬的黑緞子領帶,下端散開著,遮住了整個胸脯。聽與次郎說,法國畫家都喜歡佩戴這樣的領飾。三四郎一邊喝肉湯,一邊思襯,這同寬幅腰帶的結子一模一樣。這當兒,人們開始交談起來,與次郎喝著啤酒,不象平常那般喋喋不休。今天這種場合,就連他也謹慎多了。

  “哎,不來個detefabula嗎?”三四郎小聲問。

  “今天不行。”與次郎立即轉過臉,同鄰座的人攀談起來。與次郎先說了一通客套話:“拜讀您的大作,實在受益匪淺。”云云。三四郎記得,與次郎曾當著自己的面將這篇論文貶得一文不值,他感到與次郎這個人實在不可理解。

  “這件禮服真闊氣,非常合體。”與次郎又轉過頭來,盯著衣服上的白色的紋路說。

  這時,坐在對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向野野宮發話了。野野宮生就一副大嗓門,很適合這種遠距離的對話。正在對面交談著的廣田先生和莊司教授,惟恐中途妨礙他們兩個的一問一答,便停了下來。其余的人也都悶聲不響,會議的中心點漸漸形成了。

  “野野宮君,光壓實驗結束了沒有?”

  “不,還早著哪。”

  “真夠麻煩的。我們的工作需要耐性,而你的工作更講究呀。”

  “繪畫可以憑靈感一氣呵成,搞物理實驗就不那么好辦了”

  “論起靈感,實在談不上。今年夏天,我曾經打某個地方經過,聽見兩個老婆子談話。原來她們在研究梅雨是否過去了。一個氣憤難平地說:’以往一打雷,就算出梅了,眼下不是這樣啦。‘另一個也悻悻地應道:’哪里,哪里,光憑一聲雷鳴怎能算是出梅呢?‘――繪畫也是這個道理。眼下的繪畫,不能光憑靈感,對嗎?

  田村君,小說也是一樣吧?”

  他旁邊坐著一個姓田村的小說家。這人回答說,他的靈感無非是敦促自己快快完稿,此外什么也沒有,引得人們哄堂大笑。接著,田村問野野宮君,光線有壓力嗎?要是有,如何測定呢?野野宮君的回答很有趣。――用云母等作材料,制作一個象十六字棋盤大小的薄圓盤,用水晶絲吊起來,置于真空中,將弧光燈垂直照射盤面,則圓盤便在光的壓力下轉動。

  在場的人都側耳傾聽,三四郎也在暗自思忖,那套裝置也許就放在醬菜壇子里了吧?他想起初來東京時被望遠鏡嚇了一跳的情景來。

  “喂,水晶能做成細絲嗎?”他小聲問與次郎。與次郎搖搖頭。

  “野野宮君,水晶能做成細絲嗎?”

  “能的,用氫氧火槍的烈焰融化水晶粉,再用兩手左右一拉,就成了細絲。”

  “是嗎?”三四郎說到這里打住了。坐在野野宮君身旁的那位穿條紋衣服的評論家,這時開口了。

  “一談到這方面的事,我們都全然無知。不過,開始是怎么引起人們注意的呢?”

  “自麥克斯韋以來,曾經在理論上作過設想。后來由一個名叫列別捷夫的人,用實驗的辦法作了說明。近來,有人在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彗星的尾巴本來該拖向太陽的方向,可是每當彗星出現,它的光帶總是位于和太陽相反的―側,這會不會是由于光壓造成的呢?”

  評論家很受感動,他說:“能想到這一點太有意思了,簡直可以說是偉大。”

  “豈止是偉大,那種天真勁兒太可愛了。”廣田先生說。

  “要是這種想法落空,就更顯得天真了.”原口先生笑著說。

  “不,這種設想似乎是對的。光壓和物體半徑的二次方成反比,而引力和物體半徑的三次方成正比。因此,物體越小,引力越小,光壓越強。假如彗星的尾巴是由非常細小的微粒組成的,那么就只能拖向同太陽相反的一方去。”

  野野宮終于認起真來。

  “設想雖然很天真,但計算起來倒挺麻煩,真是有利有弊啊。”這時,原口的語調一如平常。他這一句話,又使大家回到喝啤酒的熱烈氣氛之中了。

  “看來,一個自然派是不能成為物理學家的。”

  “物理學家”和“自然派”這兩個詞兒,引起了滿場與會者的興趣。

  “這是什么意思?”野野宮自已也發問了。

  廣田先生不得不解釋一番。

  “為了測試光壓,光是睜大眼睛觀察自然是不行的。在自然的菜譜上沒有印著光壓這樣一種事實,不是嗎?因此,就得通過人工制造出水晶絲啦,真空管啦,云母片啦等裝置,以便能使物理學家去發現這種壓力,因此就不是自然派了。”

  “但是也不屬浪漫派吧?”原口先生插了一句。

  “不,是浪漫派。”廣田先生一本正經地加以辯解,“將光線和承受光線的物體,放在普通自然界所看不到的地方,這不是浪漫派又是什么?”

  “然而一旦放在這種位置上,就要觀察光線固有的壓力,其后就該歸于自然派了吧?”野野宮君說道。

  “這么說,物理學家是屬浪漫的自然派了。從文學角度看,不就是易卜生筆下的人物嗎?”對面的博士進行了一番比較。

  “是的,易卜生的戲劇里也有和野野宮君相同的一種裝置,在這種裝置下活動的人物,是否也象光線那樣遵從自然法則,那是大可懷疑的。”這段話出自那位身穿條紋禮服的評論家之口。

  “也許是這樣的。不過我認為,這種事兒應在人的研究上記上一筆。――也就是說,置于某種狀態之下的人,具有朝相反方向運動的能力和權利。――然而,按照一種奇怪的習慣,人們認為:入和光線一律都是遵照機械隨規律運動的,所以時常出現謬誤。經過這種裝置的處理,欲使之發怒的,則變得可笑;欲使之發笑的,則變得可氣,結果完全相反。然而這兩者都是由人造成的。”廣田先生又把問題進一步擴大了。

  “那么在一定情況下,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符合自然的,對嗎?”對面的小說家問道。

  “對,對,不論描繪什么樣的人,都得象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人,”廣田先生立即回答,“我們作為實際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象會干出不象人的所作所為來。不過由于手法不高明,所以顯得不象一個人,不是嗎?”

  小說家就此緘默了。接著,博士又開了口。

  “在物理學家中,伽利略曾經發現寺院的吊燈在振動的周期和幅度上完全一致。

  牛頓發現蘋果受引力的作用而掉落下來。他們一開始都是屬于自然派呀。”

  “如果這也屬于自然派,那么在文學方面也有的是。原口先生,繪畫方面有自然派嗎?”野野宮君問道。

  “當然有,那個令人生畏的庫爾貝,提倡Veritevraie,一切都講究真實。

  但他并非是猖狂至極的人,他只是作為一個流派被承認了。因為不這樣就會惹起麻煩來。小說恐怕也一樣吧?也有莫羅和夏瓦納這樣的人吧?”

  “是有的。”旁邊的小說家回答。

  飯后,沒有什么即席演說,只有原口先生不住地咒罵九段上的那尊銅像。他認為,隨便樹立那樣的銅像,給東京市民造成了麻煩。倒不如建造一座藝妓的銅像更高明些。與次郎告訴三四郎,九段那尊銅像的制作者,同原口先生是死對頭。

  散會后,走出室外,月色很好。與次郎問三四郎:“今晚,廣田先生給莊司博士留下好印象了吧?”

  “可能是的。”三四郎回答。

  與次郎站在公共水籠頭旁邊說:“今年夏天,夜里出來散步,因為太熱,就在這里淋浴,被警官發現了,就往擂缽山上跑。”他倆到擂缽山賞月,然后回去了。

  歸途中,與次郎突然就借錢一事,向三四郎申述開了。當晚,月光清雅,氣候寒冷。三四郎幾乎未曾想過錢的事,他也不愿聽與次郎訴說下去。他想,與次郎反正不會還的。與次郎也絕對不提還帳的事兒,只是羅列一些無法償還的理由。三四郎覺得他的話十分有趣。與次郎告訴三四郎這樣一件事:

  與次郎過去有個朋友,因失戀而厭世,最后決心自殺。他不想跳海,不愿投河,也不敢鉆火山口,更不喜歡上吊,不嗎?“

  ”沒有。“

  ”你就永遠欠著吧。“

  他說得很輕巧。三四郎沒有回答什么,但他并不打算一直拖欠下去。其實,三四郎本想把必需的二十元錢付清房租以后,第二天就帶上余下的錢到里見家還賬;

  但又一想,眼下就去還,反而有損人家的好意,這是不妥貼的,所以只好犧牲這次登門拜訪的機會,又回來了。當時不知怎的,一不小心竟把十元錢換散了。今晚的會費也是出自其中哩。剩下的只有三元了.三四郎打算用這筆錢買一件冬天穿的內衣。

  由于與次郎始終不提還賬的事兒,前些日子,三四郎已拿定主意,要家里寄三十元錢來,以彌補不足。本來,家里每月寄的錢足夠花的,現在單單說不夠而要求多寄,當然不行。三四郎又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他為找不出適當的理由而困惑不安。

  沒辦法只得說:有個朋友丟了錢,很可憐,自己不勝同情,把錢借給他了,結果自己也變得一籌莫展,請務必多寄一些來……

  如果接信后按時寫回信的話,眼下該來到了。他想今晚也許能收到回信。回到寓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桌上明明擺著母親親手寫的信封。叫人不解的是,平常都是掛號,今天只貼了一張三分錢的郵票。打開一看,信寫得特別短。母親看來很生氣,把話說完就算了。信上只是說,所需要的錢已寄給野野宮君,到那兒去取好了。三四郎理好床睡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沒有到野野宮君那兒去。野野宮君那邊也沒有傳過話來。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周。最后,野野宮君打發寓所的女傭送來一封信。信上說:受你家伯母之托,請來一趟。三四郎利用課余休息的時間,又到理科專業的地窖中去了。他本想當場三言兩語把事情辦妥,誰知沒有那么順當。這年夏天在野野宮君專用的房子里,出現了兩三個長胡子的人和兩三個穿制服的學生,他們全然不顧頭頂上那個陽光燦爛的世界,都在全神貫注地從事研究工作。其中,野野宮君尤其顯得忙碌。他看到三四郎站在屋門口,便默默地走過來。

  ”家里寄錢來了,叫你來取的,眼下我沒有帶來。此外還有一些別的事要跟你說。“

  三四郎表示明白了,并問野野宮今晚是否有空。野野宮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后果斷地答應了。三四郎走出地窖,他十分佩服理學家這種頑強的毅力。夏天他所看到過的醬菜壇子和望遠鏡,依然放置在原來的地方。

  下一節課,三四郎把事情經過全部對與次郎說了。與次郎望著他,差一點罵他是傻瓜。

  ”我不是給你講過,叫你只管欠著好了嗎?你竟多此一舉,叫年邁的母親放心不下,又去聽宗八君的一番訓斥,真是愚不可及!“聽與次郎的口氣,好象事情本來不是由他引起的一樣。在這種時候,三四郎也忘記與次郎的責任了,所以他的回答沒有讓與次郎感到難堪。

  ”我不好意思老拖欠下去,所以才給家中寫信要錢的。“

  ”你不好意思,可對方高興呀。“

  ”為什么?“

  三四郎自己也感到這句”為什么“問得有些虛偽,然而對與次郎來說卻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這不是很顯然的事嗎?要是我,我也會這樣的。因為有的是錢,與其叫你早些歸還,倒不如拖欠著,她心里反而舒服。大凡人嘛,在自已沒有困難的情況下,總希望給別人留下個親切的印象。“

  三四郎沒有回答,他開始做起課堂筆記來。剛寫了兩三行,與次郎又湊近他耳畔說:

  ”你看我,有錢的時候也常借給別人,但誰也不還我,正因為如此,我才這樣愉快呀。“

  三四郎沒有說”真的?“”是嗎?“之類的話,他只笑笑,又唰唰地書寫開了。

  與次郎從此安靜多了,直到下課再沒有開口。

  鈴聲響了,兩人并肩走出教室。

  ”那女子喜歡你嗎?“與次郎突然發問。

  聽課的學生紛紛從他們背后走出來。三四郎只得默默無言地下了樓梯,穿過房門,走到圖書館一側的空地上,這才回頭望了望與次郎。

  ”不太清楚。“

  與次郎朝三四郎瞧了一會兒。

  ”倒也有這樣的事。不過,要是你很清楚,那不就可以做她的丈夫了嗎?“

  三四郎至今未曾想過這樣的問題。他本來覺得,為美禰子所愛戀這一事實的本身,是做她的丈夫的唯一資格。眼下經這么一問,倒真的成了疑問。三四郎側著腦袋思索著。

  ”論起野野宮君,他是可以的。“與次郎說。.”野野宮君和她之間,過去存在著什么關系嗎?“

  三四郎神情嚴肅,象雕塑一般。

  ”不知道。“與次郎一口否定,三四郎默然不響。

  ”好了,你到野野宮那兒去聽訓斥吧。“

  與次郎說完,只顧朝池塘那邊走去。三四郎佇立原地,就象一塊笨拙的招牌。

  與次郎走出五、六步,又笑著轉回來了。

  ”我看,你干脆娶了良子小姐吧。“他說罷,便拉著三四郎向池塘那邊走了。

  他邊走邊連連重復地說:”這倒挺合適,這倒挺合適啊!“這當兒鈴聲又響了。

  當晚,三四郎到野野宮君那里去。因為時候還早,他隨意散著步來到四條巷,到一家大洋貨店買襯衣。小伙計從里頭捧出各色各樣的襯衣來,他用手摸了摸,又打開來看看,終于沒有買下來。三四郎無端地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這時忽然發現美禰子和良子結伴來買香水。三四郎連忙上前打招呼。

  ”上次多謝你啦。“美禰子施了禮。

  三四郎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原來三四郎向美禰子借錢的第二天,本想再登門拜訪一次,把余下的錢拿去還帳,后來又犯起了猶疑,等了兩天。于是三四郎便給美禰子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

  信里的話坦率地表述了一個寫信人在寫信時的心境,但有時難免有過分的地方。

  三四郎盡量堆砌了眾多的詞匯,表達了熱烈的謝意.那股親熱勁兒,一個普通人看了不會相信這是一封因借錢而表示感謝的信。然而,除感謝之外,他什么也沒有寫。

  所以這樣一味地感謝下去,就很自然地超出了感謝的范圍。三四郎將此信投入信筒后,估計美禰子會及時回信的,誰知一經寄去便杳無消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機會見到美禰子。三四郎聽到”上次多謝啦“這種細聲細氣的回答,實在沒有勇氣再說些什么了。他用兩手將襯衣在眼前展開來凝視著,心想,大概有良子在,她才那般冷淡的吧?他還想,買下這件襯衣也得用這女子的錢哩。店員催問他究竟要哪一種。

  兩個女子笑著走過來,一同幫他選購衣服。最后,良子說:”就選這一件吧。“

  三四郎聽從了。接著,她們找三四郎商量買香水的事,三四郎對此一竅不通。他拿起一個寫有heliotrope字樣的瓶子,信口說道:”這個怎么樣?“美禰子馬上決定:”就買這個好了。“這倒使三四郎有些內疚。

  走到店外就要分手的時候,兩個女子互相道別。良子說:”那么我走啦。“美禰子說:”你快點呀……“一問才知道,良子要到哥哥的寓所去一趟。看來今天晚上,三四郎又要同這位漂亮的女子一起走向追分了。此時,太陽尚未完全落山。

  三四郎和良子結伴同行倒不覺得什么,使他有些為難的是將要和良子一起在野野宮的寓所里呆上些時候。不如今晚先回家去,明天再去吧。但是有良子在場,聽起與次郎所說的那種訓斥來,也許會好得多。因為野野宮當著別人的面,不至于把母親托他們的事全都抖落出來,總會給自己留些面子的,說不定把錢交給自己就算完了。――三四郎肚子里打了個狡猾的主意。

  ”我正想到野野宮君那兒去。“

  ”是嗎,找他玩去嗎?“

  ”不,有點事情。你是去玩的吧?“

  ”不,我也有事呀。“

  兩個人同樣地提問,得到了同樣的回答。但是雙方都絲毫沒有表露為難的樣子。

  為了慎重起見,三四郎問良子是否會給她添麻煩。良子說,絲毫不會添麻煩的。這女子不但用言語加以否定,而且表情上也顯出驚訝的神色,似乎在說:”干嗎要問這等事?“借著店前的煤氣燈,三四郎判定女子的黑眼珠閃射著驚奇的光芒。事實上,他只不過看到了她的又大又黑的眸子罷了。”

  “買了小提琴沒有?”

  “你怎么知道?”

  三四郎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女子毫不介意地立即說道:

  “哥哥一直說給我買,給我買的,可仍然沒有買成。”

  三四郎暗想,不能責怪野野宮,也不能責怪廣田,應當責怪與次郎。

  兩個人從追分的大道拐進一條逼仄的巷子,一走進去,發現里面有許多人家,每戶人家的門燈都照耀著昏暗的小路。他們來到其中一盞門。過上寓居生活,這種做法確實不錯。三四郎一來到這里,就感到是個令人欽羨的理想的住所。這時,野野宮君來到回廊上,從下面望著自己住房的屋檐說:“你瞧,是草葺的呀。”可不嘛,屋頂的確沒有鋪瓦,真是難得。

  今天是晚間來的,屋頂當然看不見,但房子里點著電燈。三四郎一看到電燈就想起草葺的屋頂來,這未免有些可笑。

  “稀客碰在一道兒啦,是在門口相遇的?”野野宮問妹妹。

  妹妹回答說不是的。她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并勸告哥哥也可以去買一件象三四郎那樣的襯衫。她還說,上次那把小提琴是國產的,音色太差,不能用,既然拖到今天才買,干脆買一把好的,至少要和美禰子小姐的那一把差不多才行。此外,良子還纏著哥哥買這個買那個,不住地撒嬌兒。野野宮君既不顯得神情嚴厲,也不說溫存的話語,只是隨口應和著,聽她說下去。

  三四郎一直沒有開口。良子盡說一些不沾邊的話,而且毫無顧忌。然而她那副樣子,既不能說傻氣,也不能說任性。在旁聽她和哥哥的一番對話,你會感到心情舒暢,就象來到陽光普照的廣闊田野里一樣。三四郎早把聽訓斥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這時良子的話使他突然一驚。

  “哎呀,我忘了,美禰子小姐有話哩。”

  “是嗎?”

  “你一定高興吧?不高興嗎?”

  野野宮顯得很難為情,于是轉向三四郎。

  “我妹妹太傻氣。”

  三四郎無可奈何地笑了。

  “我不傻,是吧,小川君?”

  三四郎又笑了笑,他內心里實在笑不起來。

  “美禰子小姐要哥哥帶她去看文藝協會的演出呢。”

  “她可以同里見君一起去呀。”

  “里見君他說有事。”

  “你也去嗎?”

  “當然去的。”

  野野宮君沒有回答去還是不去,他又望著三四郎說,今晚叫妹妹來,原有要緊的事跟她講,而她卻光是閑扯,真沒辦法。一打聽,原來他正要給良子說婚事。不愧是學者,顯得格外坦白。聽說已經給家里人講了,父母回信來都沒有不同的意見。

  因此,有必要就此事好好聽聽她本人的主意。三四郎只說了聲“很好”,想及早了卻自巳的一樁事情趕快回去。

  “聽說家母有事給你添麻煩啦。”三四郎說道。

  “哪里,談不上什么麻煩。”野野宮君立即打開抽屜,取出預先準備好的一包東西,交給三四郎。

  “伯母放心不下,寫了一封長信來。信上說,聽說三四郎因為一件要緊事兒,把每月的生活費借給了朋友。不管怎樣的朋友,總不能隨意借人家的錢啊。再說,借了也要還才對。鄉下人為人老實,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信上還說,三四郎借錢給人家,這種借法也太大方了。一個每月都靠家里寄錢的人,怎么一次就借出去二十元、三十元呢?哪有這般胡鬧的?――看信上的口氣,似乎我也擔著責任,真沒辦法……”

  野野宮君望著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倒很認真地說了句:“連累你啦。”

  不過,野野宮并不想責備這個年輕人,他稍稍改變了語調。

  “沒關系,只管放心好了。本來就沒有什么,伯母以鄉下人的生活水平估量錢的價值,三十元錢就成了一筆不小的數目。信上還說有了三十元錢,就夠四口之家吃上半年的。你說,是這么回事嗎?”

  良子哈哈大笑起來。三四郎覺得這些蠢話確實可笑。然而,母親所說的話也并非脫離事實編造出來的,因此他有些后悔不該那樣輕率從事。

  “照這么說,每月五元錢,每人平均一元二角五分,再除以三十天,只剩下四分錢。――在鄉下這點錢也太少了呀。”野野宮算了算。

  “平時吃些什么?這點錢怎么能生活呢?”良子一本正經地問道。三四郎再也顧不得后悔了,講述了自己知道的鄉間生活的種種情景,其中還提到了“寄宿神社”的舊俗。三四郎一家每年向全村捐款十元,到時候,六十戶各派出一人,這六十人可以不勞動,住到村子的神社里,從早到晚大吃大喝,盛筵不散。

  “這樣才花十元錢?”良子非常驚奇。這樣一來,哪里還有什么訓斥的話呢?

  接著閑聊了一陣子,然后,野野宮君又提起這事說:

  “按照伯母的意思,叫我先把情況摸清楚,如果沒有什么不正常的行為,就把錢交給你。還叫我費心把這件事向她說明白。如今,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把錢交給你了。――這是怎么了。你真的借錢給佐佐木了嗎?”

  三四郎斷定,這事兒一定是美禰子泄漏給了良子,良子又告訴了野野宮君的。

  然而,這錢轉了幾圈變成了小提琴,這件事兄妹倆誰也沒有覺察到,這倒叫他有些奇怪。三四郎只說了聲“是的”就作罷了。

  “聽說佐佐木買了賽馬票,他把自己的錢都破費光了嗎?”

  “嗯。”

  良子又大聲笑起來。

  “那么我就好歹給伯母這樣說了。不過下回再不要把錢借給別人了。”

  三四郎回答說再也不出借了,他施了禮站起身來。良子也提出要回去。

  “剛才那件事還沒談好呢。”哥哥提醒妹妹。

  “好啦。”

  “沒有好啊。。

  ”算了,我不管。“

  哥哥望望妹妹的臉,沉默不語。妹妹又接著說:

  ”這不是強人之難的事嗎?你問我愿不愿意到一個陌生人家去,能這樣問嗎?

  喜歡也罷,討厭也罷,根本談不上,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所以我不管。“

  三四郎終于弄明白了”我不管“三個字的本意。他撇下兄妹兩個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門。

  三四郎穿過沒有行人、只是亮著門燈的小路,來到大街上。這時,起風了。他轉頭向北走去,風正好打在臉上。風不時地從自己住處那個方向吹來。三四郎想,野野宮也許冒著這風,一直把妹妹送到里見家里去的吧。

  三四郎上了樓,進入自己的房間,坐下來仍然能聽到風聲。三四郎每當聽到這種風聲,就想起”命運“二字。這呼嘯的風聲猛烈地吹來,使他渾身顫抖,他并不認為自已是個堅強的男子。細想起來,自己來到東京,自己的命運大體上為與次郎所操縱,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自已是在一團和氣的氣氛中被捉弄的。三四郎認為,與次郎是個頗為可愛的調皮鬼,今后的命運依然受到這個可愛的調皮鬼的操縱。風不停地刮著,這風比與次郎顯得更強大。

  三四郎把母親寄來的三十元錢放在枕頭下面。這三十元錢也是命運受到捉弄的產物。他不知道這三十元錢今后將會起什么作用。三四郎想把這筆錢還給美禰子,美禰子接過錢肯定又要刮起一陣風的。他希望這股風盡量來得猛烈些。

  三四郎入睡了。他睡得很香,命運和與次郎都拿他沒辦法了。不久,他被鐘聲所驚醒。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嘈雜的人聲,這是第二次碰到東京失火。三四郎在睡衣外頭又披上一件大褂,打開了窗戶。風勢小多了,對面的三層樓房矗立在風的響聲中,黑漆漆的。背后的天空映襯得一片通紅。

  三四郎忍著寒冷,朝發紅的地方眺望了一陣子。此時,三四郎頭腦里的”命運“

  二字也被照得紅通通的。三四郎又鉆進溫暖的被窩。于是,那許多在火紅的命運中狼奔豕突的人都被他忘卻了。

  天明以后,三四郎仍然是個尋常的人。他穿上制服,拿起筆記本上學校去了,只是懷里的三十元錢他沒有忘記。然而時間很不湊巧,三點之前,課程滿滿的,三點一過,良子也放學回家了,而且里見恭助這位哥哥說不定也在家。他認為有別人在場,還錢的事是萬萬提不得的。

  ”昨晚聽過訓斥了嗎?“

  與次郎又向他發問了。

  ”哪里,談不上什么訓斥。“

  ”我說的嘛,野野宮君倒是個開通的人哪。“與次郎說完這些就到別處去了。

  第二節課以后,他們又碰面了。

  ”廣田先生的事情看來很順利。“與次郎說。

  三四郎問他進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不必擔心,以后慢慢給你說。先生說你很久沒來了,問起過你哩。你最好常去走走,先生是個獨身人啊,我們這些人必須給他安慰才行。下回可要買點東西帶來。“與次郎說罷又消失了蹤影。到了下一堂課,他又從什么地方出現了。

  這一回,與次郎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在上課的當兒,他突然在白紙上寫著一句電報用語:”錢收到否?“

  三四郎打算寫回條,他瞅了老師一眼,老師這時正望著他。三四郎把那白紙揉成一團扔到腳下。他一直等到下課才回答與次郎的詢問.”錢收到了,在這兒。“

  ”是嗎?太好啦!打算還帳嗎?“

  ”當然要還。“

  ”那好,早些還清吧。“

  ”我想今天就還。。

  “嗯,過午稍遲些去,也許會見得到她。”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嗎?”

  “是的,她每天都去為那幅肖像畫當模特兒,估計大概差不多畫成了。”

  “是在原口先生家里嗎?”

  “嗯。”

  三四郎向與次郎問清了原口先生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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