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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  文/夏目漱石

第七章

  三四郎從后門轉過來問老婆子,老婆子小聲說,與次郎君從昨晚就沒有回來。

  三四郎站在旁門邊思索了一會兒。老婆子立即明白過來,一邊不停地洗臉,一邊說:“請進吧,先生在書齋里哪。”看樣子,剛吃罷晚飯。

  三四郎穿過茶室,沿著走廊來到書齋門口。房門敞開著。這時,他所到房內有人招呼了一聲。三四郎跨過門檻走了進去。先生面向書桌坐著,不知道桌面上擺著什么東西,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桌子,不知他在研究什么。

  “您在鉆研學問吧?”三四郎守在門口,很有禮貌地問道。

  先生轉過臉來,一嘴密匝匝的胡須,看不大清晰,恰似書本上看到過的某翁的肖像。

  “哎呀,我還以為是與次郎呢,原來是你,失敬失敬。”

  先生說著站起身來。桌上擺著筆和紙,先生在寫什么東西。與次郎曾經感喟地說:“我的那位先生經常寫東西,然而別人讀了也不明白,他究竟寫一些什么。要是活著的時候能夠編集成巨著倒也罷了,萬一先死了,只不過是故紙一堆。太無聊啦!”三四郎看到廣田書桌上的情景,馬上聯想起與次郎的這段話來。

  “您若不便,我這就回去,本來也沒啥要緊的事兒。”

  “哪里,不礙事,你不要馬上走。我這種事兒也不打緊的,不必急著辦好。”

  三四郎無言以對了。他心里想,假若有先生這樣的心胸,學習起來也會感到輕松的。

  “我是來找佐佐木君的,他不在家……”過了一陣,三四郎說。

  “啊,與次郎不知怎的,好象從昨晚就沒有回來。他經常東游西蕩的,真叫人頭疼。”

  “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耍辦?”

  “這種人還能辦什么大事?他只能制造麻煩呀,象他這樣的傻瓜有幾個?”

  “他真是個樂天派哪。”三四郎無可奈何地說。

  “樂天派倒也好了,可與次郎不是樂天派。他極不安分,心神不定――拿田野里的小河比喻他,再恰當不過了。既淺且狹,不過,河水卻一直在動。他辦事盲目,比如去趕廟會,他會突然心血來潮,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議,說什么:’先生,買一盆松樹吧。‘沒等你表態是否要買,他已經論價買下來了。不過,他在廟會上買起東西來本事可大啦。你讓他買個什么,他都能便宜地買到手。可也有這樣的事,到了夏天,大家都不在家時,他竟然把松樹搬進客廳,閉上擋雨窗,還下了鎖。別人回來一看,松樹早被熱氣熏蒸得發紅了。他干什么事都是這樣,真叫人沒辦法。”

  實際上,不久之前三四郎曾經借給與次郎二十元錢。當時與次郎說,兩周后就可以向《文藝時評》社領取稿費了,在這之前先借用一下.三四郎一問借錢的情由,甚是同情,便拿出剛從家鄉匯來的現款,留下五元自用,其余全部借給了與次郎。雖然還期尚未到,聽廣田這么一說,他也多少犯起了嘀咕。但這樣的事也不好向先生說明。

  “不過,佐佐木君對先生非常敬佩,暗地里他在為先生竭盡全力。”三四郎反而為與次郎說話。

  “他盡了什么力呢?”先生一本正經地問。

  可是,與次郎所做的一切與廣田先生有關的事,包括《偉大的黑暗》那篇文章,都不能讓先生知道,這是他本人特別關照的!他曾經表示,事情正在運籌,半道上要是給先生知道了,準得挨罵,所以應當保持緘默。他還說,到了該說的時候,他自己會加以說明的。所以三四郎沒有辦法,只好把話岔開了。

  三四郎到廣田家里來,是有種種想法的。首先,此人的生活同其他人不一樣,特別是和他三四郎的性情完全不相容。因此,三四郎不理解此人怎么會變成這樣,他抱著好奇心前來研究研究,以便為自己提供參考。其次,他一來到此公面前,就變得心性坦然起來,對人世間的競爭也不以為苦了。野野宮君和廣田先生雖然都具有超脫世俗的逸趣,但他總使人覺得,他是持有為求取超脫的美名而遠避流俗之念的。因此,三四郎每當同野野宮君兩人對談的時候,自己總有一種想法,要盡早獨立工作,為學術界作出貢獻才行,并且為此十分焦慮。但是一跟廣田先生談起來,卻顯得很平靜。先生在高級中學只教語言課,此外沒有別的專長。――這種說法也許太唐突,不過并沒有看到他發表什么研究成果,而且一直泰然自若。他想,先生那種悠然的態度正來源于這種生活之中。三四郎近來被女人纏住了,要是被自己的戀人所征服,倒也是一件趣事,然而眼下這種做法卻使他莫名其妙。是被熱戀,還是被捉弄?是可怖,還是可鄙?應當中止,還是應當繼續下去?三四郎感到困惑。

  在這種時候,只有去找廣田先生,同先生交談上三十分鐘,心情就會輕松、愉快起來。他想,一兩個女人的事算得了什么。說實話,三四郎今晚外出十有八九是出于此種考慮。

  他訪問廣田先生的第三個理由又是矛盾百出的。三四郎為美禰子感到苦惱,美禰子身旁又冒出個野野宮君,尤其使他苦惱非常。而和野野宮最為親近的就是這位先生。因此他以為,到先生這里來,自然能弄清楚野野宮君和美禰子之間的關系。

  只要這一點清楚了,自己的態度也就可以確定了。但是,三四郎從未向先生打聽過他們兩個人的事,今晚不妨問問看。

  “聽說野野宮君住到寓所去了。”

  “嗯,是住寓所了。”

  “已經有過家,如今又去住寓所,總有些不方便吧?而野野宮君卻能……”

  “嗯,這種人對生活一向是不介意的,看他那穿戴就會知道。他沒有什么家庭觀念,不過搞起學問來卻非常熱心。”

  “他打算就那么生活下去嗎?”

  “不得而知,也許會突然建立家庭的。”

  “他沒有想過找夫人的事兒嗎?”

  “也許想過的,你給他介紹個合適的吧。”

  三四郎苦笑著,覺得說了一些多余的話。

  “你怎么樣了?”廣田先生問。

  “我.....”

  “還小呢,現在就討老婆,那可夠受的呀。”

  “家里人都在勸說呢。”

  “誰呀?”

  “母親。”

  “你打算遵從母親之命嗎『”

  “我很不情愿。”

  廣田先生笑了。胡須下面露出了牙齒,這是一口十分漂亮的牙齒。三四郎頓時產生了一種親切感。然而這種親切感是脫離美禰子,脫離野野宮,超脫三四郎眼前利害的親切感。于是,三四郎覺得打聽野野宮等人的事兒是可恥的,便不再問下去了。廣田先生這時又發話了。

  “應當盡可能遵從母親的意思。近來的青年和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不一樣,自我意識太強,這是不行的。我們做學生的時候,一舉一動都未曾脫離開過別的人,一切都在為別人考慮,想到的是君王、親友、國家、社會。一句話,那時受教育的人都是偽君子。社會的變化終于使這種偽善再也行不通了,結果在思想行動方面便引入了自我為主的思想。這便使自我意識發展得過了頭。過去是偽君子興時,如今是坦率家當世。――你聽說過’坦率家‘這個詞兒沒有?”

  “沒有。”

  “這是我臨時杜撰的詞兒。你是不也是個坦率家呢?看來是的吧?至于與次郎那種人,倒是個典型。你不是也認識姓里見的那個女子嗎?她也是個坦率家,還有一個野野宮的妹妹。他們這些坦率家各有各的特點,所以很有意思。過去,只要當官的和親老子是坦率家就行了,如今,各人都以相等的權利爭做坦率家。當然這并非什么壞事。除去發臭的蓋子,露出的是糞桶,剝去美麗的外形,也就露出了丑惡的內涵,這是毫不含糊的。只有形式上的美,反而會惹起麻煩,不如都節約下來,用于質樸的內容上更來得充實,這樣更痛快些。真可謂’天丑爛漫‘。然而,這種爛漫超過了限度,坦率家之間也會感到不便起來。這不便漸漸增大,進而達到極限的時候,利他主義又會復活。在利他主義流于形式而腐敗之后,又回到利己主義了。

  永無止境。我們且不妨就這樣看待生活好了。我們就在這樣的生活中求得進步。你看看英國,這兩個主義一直保持著均等的平衡,因此裹足不前,毫無進步。既沒有出現過易卜生,也沒有出現過尼采。真可悲!他們自己倒得意揚揚,旁觀者看來猶如堅硬的化石一般……”

  三四郎打心眼里敬佩這段話。不過,他覺得離題遠了些,而且講得婉曲玄妙。

  所以有些驚訝。這時,廣田先生漸次恢復了平靜。

  “剛才說些什么來著?”

  “說了結婚的事兒。”

  “結婚?”

  “嗯,您勸我遵從母親的意思……”

  “哦,對了對了,必須盡量遵從母命。”

  廣田先生說罷嘻嘻笑著,就象對待小孩子一樣。三四郎并沒有什么不快的感覺。

  “說我們都是’坦率家‘,是可以理解的;說先生那時代的人都是偽君子,這是什么意思?”

  “我問你,受到別人的親切照顧會感到愉快嗎?”

  “嗯,是愉快呀。”

  “真的?我不這樣看。有時受到親切的照顧,反而感到不愉快。”

  “在件么情況下呢?”

  “當這種親切只停留在形式上,并且沒有一定的目的的時候。”

  “會有這種時候嗎?”

  “比如,元旦那天人家向你道喜,你確實會感到可喜嗎?”

  “這個……”

  “不會吧。與此相同,大凡捧腹大笑或笑得栽倒在地的人,沒有一個是真心發笑的。親切也是如此。有的是因為工作關系受到親切的待遇。就象我在學校當教師那樣。實際的目的是為衣食,要是被學生看穿,一定會感到不快。與此相反,象與次郎那號人,正因為是坦率家的代表人物,時常找我的麻煩,這樣的調皮鬼叫人實在難以對付。可他并沒有惡意,尚有可愛之處。這就象美國人對待金錢采取那種露骨的態度一樣,其行為的本身就是目的。這種自身就是目的的行為是最老實不過的了。而老實的行為總不會使人感到厭惡,所以我們那個時代受過’萬事都不能老實‘

  這種邪惡教育的人,都不受歡迎。”

  講到這里,三四郎也懂得了這番道理。然而,對于三四郎來說,眼下最迫切的問題不是弄懂一般的道理,而是想弄清楚實際交往中的某些特定對象是否是老實的。

  三四郎在心里又把美禰子對自己的言行重新回顧了一遍,但幾乎無法斷定是惹人厭惡還是討人喜歡。三四郎懷疑自已的分辨能力比別人要遲鈍一倍。

  此時,廣田先生猛然想起一件事來。

  “噢,還有呢,到了二十世紀之后,怪事很是流行。有一種可惡的做法是,用利己主義充填利他主義。你見過這號人沒有?”

  “什么樣的人呢?”

  “換句話說,就是以’坦率家‘之名行’偽善‘之實。你還不明白吧?我就略加說明,也許話不太好聽。――往昔的偽君子,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千方百計獲得人們的好感。但實際上相反,為了改變人們的感觸而故意去做偽善的事。那種做法,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只能使人覺得是偽善的。對方看了當然會引起反感,本人也因此達到了目的。坦率家的特征在于他的老實,將偽善毫無改變地運用下去,而且表面上使用的言語也一直是偽善的。――你看這兩者不就合為一體了嗎?近來,能夠巧妙地運用這種方法的人大大增多了,神經極其敏銳的文明人種,要想成為優秀的坦率家,這便是最好的方法。’要殺人就不能不見血‘,這是一句十分野蠻的話,呶,這種辦法漸漸不時興了。”

  廣田先生仿佛是一個古戰場上的向導,在向游人作講解,他把自己置于由遠處眺望現實的地位上了。這樣做頗具有達觀的意趣,就象在課堂上聽課能夠激發人一般的感觸那樣。可這番話對三四郎卻震動很大。這是因為,這種理論非常適用于盤桓在他腦際的美禰子這個女子。三四郎把這把尺子置于頭腦之中,衡量了一下美禰子的一切。但又有許多地方無法測定。先生閉上了嘴,又從那副鼻孔里吐出了哲學之煙。

  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來人也沒有求人引路便沿著回廊走進來了。忽然看到與次郎來到了書齋的房門前,他說了聲:“原口先生來了。”與次郎把自己進來該說的問候話全免了,也許是故意免的吧。他只是用目光草率地向三四郎略一致意,隨即出去了。

  原口先生在門檻上同與次郎擦肩而過,他走進屋來。原口先生生著一副法蘭西胡須。頭發剪得短短的,胖乎乎的身材。看起來,比野野宮君年長兩三歲,他穿的和服要比廣田先生的漂亮得多。

  “哦,久違了。剛才佐佐木到舍下來,我們一道吃了飯,聊了一陣子。現在又被他拉來……”

  原口的談吐十分樂觀。旁邊的人聽了,也會倍受鼓舞的。三四郎自從聽到這個名字,就以為他大概就是那位畫家吧。與次郎到底是個善于交際的人,他同這些前輩都相熟。三四郎感佩之余,變得拘謹起來。三四郎每到長輩面前就顯得拘謹,據他自己解釋,這是受九州式的教育的結果。

  接著,主人把三四郎介紹給原口。三四郎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對方也微微點頭致意。其后,三四郎便默默地傾聽他倆的談話。

  原口先生表示先談談正經事兒。他說,最近要開一個會,想請廣田先生出席。

  因為不打算成立什么會員之類的組織,發出的通知只限于少數的文學家、藝術家、大學教授等,所以無礙的。而且大都相知,可以不拘形式,目的是請大家相聚一起,吃頓晚飯,就文藝交換一些有益的見解。事情就是這樣。

  廣田先生一口答應下來。辦完這樁正事,原口先生和廣田先生此后的談話頗為有趣.“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廣田先生問原口先生。原口作了如下的回答:

  “依然在練習《一中調》,已經學習了五支曲子,其中有《花紅葉吉原八景》、《小稻米兵衛唐崎情死》,非常有意思。你也來試試看吧。不過這種曲調不能用太大的嗓音唱啊。據說本來只限于四鋪席半的小客廳里演唱。也許我用了大嗓門唱的緣故吧,加之音調不時轉折變化,所以怎么也唱不好。下回唱一支獻丑,請你指教。”

  廣田先生笑了,接著,原口先生繼續朝下說。

  “盡管這樣,我還能湊合,提起里見恭助,簡直不可收拾,真不知怎么搞的。

  妹妹是那般聰明伶俐。前個時候,終于打了退堂鼓,說不再唱曲子了,要學習一種樂器。還有人勸他去學鑼鼓樂呢,真可笑啊!”

  “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里見還給我說過,叫我也可以去試一試。聽說那種鑼鼓樂有八種演奏方法。”

  “你就干起來吧,聽說那玩意,一般的人都能行。”

  “不,我不喜歡鑼鼓樂,可我很想去打打鼓什么的。我一聽到鼓聲,就覺得現在不是二十世紀了,這很好。一想到要逃脫如今的世界,便覺得那鼓聲倒是一劑良藥。不管我如何悠然自得,都無法描繪出象鼓聲那樣生動的畫面來。”

  “你是不想畫的吧?”

  “實在畫不出呀。現在躲在東京的人怎能畫出氣度非凡的畫來。當然不僅限于繪畫。――提起畫畫,想起上次開運動會的時候,本想為里見和野野宮的妹妹畫一幅漫畫,她們竟然躲開了。這回我打算繪一幅標準的肖像畫送去展覽哩。”

  “給誰畫呢?”

  “里見的妹妹。普通日本女人的臉孔都屬于歌[麻呂]式,畫在西洋畫上,效果不佳。可是畫里見小姐和野野宮君倒是可以的,兩人全能入畫。我想畫一幅那女子用團扇遮面、站在花樹之前、朝向亮處的畫來。尺寸和人物一樣大小。西洋的扇子太俗氣,不能用。日本的團扇新穎別致。這得及早動手,否則,妙齡女子隨時都可能出嫁,到時候說不定由不得我了。”

  三四郎帶著極大的興趣聽原口講述著,特別是那幅美禰子團扇遮面的構圖,使三四郎激動不已。他甚至想,他們兩個之間也許存在著一種奇妙的因緣吧?這時候,廣田先生開口了。

  “那樣的畫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廣田先生直截了當地談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過,這是她本人的愿望。她曾問起團扇遮面意味著什么,我說頗有妙趣,她就答應了。這樣的構圖不算差,當然還要決定于具體的運筆。”

  “要是畫得太漂亮,求婚的人就會增多,這怎么得了?”

  “哈哈哈,好吧,我畫成中等程度吧。論起結婚,她也到了婚嫁期了。怎么樣,還沒有找到中意的嗎?里見君也在托我哩。”

  “你把她娶了怎么樣?”

  “我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愿意。不過,那女子信不過我呀。”

  “為什么?”

  “她曾嘲笑我,說原口先生出國時躇躇滿志,特地買了許多松魚干帶著,說要在巴黎的寓所里閉門攻讀,真有些不可一世。等一到巴黎,完全變了。她的話叫我無地自容,興許是從她哥哥那兒聽到的。”

  “那女子,若不是自已情愿是不行的,勸也沒用。在沒有找到意中人之前,還是過獨身生活為妙。”

  “這完全是學西洋那一套。不過,將來的女子都會這樣的,只好由它去了。”

  后來,兩人花了很長時間談論繪畫。三四郎對廣田先生知道那么多西洋畫家,甚為驚訝。三四郎告辭回來時,正在門口找木屐。這時,先生來到樓梯邊喊了一聲。

  “喂,佐佐木,下來一下。”

  外面很冷,天空高爽晴明,仿佛要從什么地方降下露珠似的。手指碰到衣服,也會感到一般涼氣。三四郎沿著行人稀少的小路,曲曲折折拐了兩三個彎,突然看到一個占卜師。只見他拎著一盞大圓燈籠,將下半個身子映得通紅。三四郎想占上一卦,但終于沒有開口。他閃在一旁讓那盞燈籠通過,自己穿著禮服的肩膀幾乎碰到了杉樹花墻。不一會兒,他斜穿過暗處,走上通往追分的大道。街角處有一家面館,三四郎一橫心,掀起門簾走了進去。他想喝一點酒。

  三個高中學生正在里面談話,有的說:“近來學校的老師,中午吃面條的多起來了。”有的說:“賣面條的小販,聽到午炮一響,就挑著一籠一籠的面條,急急趕往學校去。’這里的面館因而嫌了大錢了。”還有的說:“一個叫做什么的老師,夏天也要吃熱湯面,不知為什么。”另一個人便應道:“也許因為胃口不大好吧。”

  此外,他們還扯了許多別的。對于教師,大都直呼其名,只對廣田一人稱做廣田公。

  接著,他們便議論起廣田公為何過著獨身生活來了。一個說:“我曾到過廣田公的住處,看到屋里懸掛著裸體女人畫,看來他并不討厭女人哩。”另一個說:“這些裸體畫大都是西洋人,不足為憑。也許他很討厭日本女人吧。”別的人接著說:

  “還不是失戀造成的?”有人又問:“失戀竟會使人變得那樣古怪嗎?”又有的追問道:“聽說有年輕的美人出入他那里,是真的嗎?”

  聽了他們的談話,三四郎覺得廣田先生是個偉大的人物。至于為什么偉大,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這三個學生都在閱讀與次郎寫的《偉大的黑暗》一文。他們說,讀了這種文章,立即對廣田公產生了好感。他們時時引述《偉大的黑暗》里的警句,并極力稱贊與次郎文章寫得好。他們在懷疑,零余又是誰呀?但三個人都一致認為,不管怎么說,他是個十分熟知廣田公的人。

  三四郎在一旁聽了,感到很有道理。與次郎寫了《偉大的黑暗》這樣的文章。

  正如他本人所供認的那樣,《文藝時評》的銷路不高,但是卻堂皇地刊登了他的所謂大論文。這就給三四郎帶來疑惑,他那揚揚自得的勁兒,除了使自己的虛榮心得以滿足外,又能獲得些什么呢?由此可見,鉛字的力量依然是強大的。正如與次郎所說,有一言半句不說出來也是要吃虧的。三四郎心想,拿筆桿子的人實在責任重大,一個人的譽毀褒貶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三四郎邊想邊離開了面館。

  回到寓所,已經醒了幾分酒。他總感到有些無聊,于是茫然地坐在桌子旁邊。

  這時,女仆提著開水上來,順便帶來一封信。又是母親的信。三四郎立即打開,今天得到母親的親筆來信,他非常高興。

  信寫得很長,也沒有說什么要緊的事情。尤其只字未提三輪田的阿光姑娘,真是太難得了。不過,信中有一段頗為奇怪的勸告:

  “你從幼年時起就很膽小,這不行。沒有膽量會吃大虧的。碰到考試之類的事情時,就會不知所措。興津的高先生那樣有學問,做了中學教員,每逢遇到檢定考試,身子就發抖,不能很好地回答問題。可憐他至今沒有提高薪水。后來懇求一位當醫生的朋友,配制了醫治發抖的丸藥,考試前服了藥,但依然發抖。你還不至于渾身打哆嗦,所以最好請東京的大夫配點平時能壯膽的藥吃吃,說不定有效。”

  三四郎覺得母親真是太糊涂了。然而,他又從這種糊涂之中獲得莫大的安慰。

  他深切地感到,母親對自己實在太體貼了。當晚,他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信中還提了一句,說東京這地方沒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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