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我一直覺得，齊雪出生的那天肯定下著大雪，這樣猜測倒不是因為她的名字，而是她渾身上下總圍著一團冷冷的氣場，加上她不茍言笑，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我每次見到她，總覺得背后涼颼颼的，同時也會變得思維遲鈍，語言枯竭，很多時候只能用“哦”、“好”、“可以”這種單一的詞匯來回應她的話。和她接觸多了之后，我發現她內心還是很溫和的，只是被冰冷的外表掩蓋了。

　　我在她家設計書稿的時候，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送些水果或點心，到了中午，她又留我吃飯。如此熱情，好像我是她請過來免費幫忙的。照這樣下去，我恐怕都不好意思收另外一半設計費了。當時我心里想著應該如何謝絕她的好意，可是我吱唔了半天，喉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一個完整的字兒也沒吐出來。后來齊雪在我肩膀上輕拍了兩下，像幼兒園的阿姨對小孩子那樣對我說：“先去洗洗手吧。”我就乖乖地到衛生間去了。

　　那天齊雪準備了四菜一湯。她歉意地說：“好久不燒飯，手藝也不是太好，等你設計完書稿我請你出去吃。”老實說這并不是她謙虛或客氣。簡單的幾個菜，鹽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不過并沒有到難以下咽的地步。出于禮貌，我吃了很多，好像這些飯菜恰好合我的口味。齊雪很開心，我也放松下來，居然可以主動找話題和她聊天了。我說：“今天怎么沒看見您先生，他出差了嗎？”

　　“我們去年離婚了。”

　　我沒想到是這種結果，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那頓飯我們吃了好久，后來齊雪主動和我聊起她的婚姻。如果我是個熱衷八卦的娘們，這倒是個不錯的聊天話題，可惜我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優秀青年，而且滿腦子都是大設計師和MONEY，只要不是我爸媽鬧離婚，跟我有什么關系呢。但是她要說，我也只好做個忠實的聽眾，還要不時地做出同情、可惜、遺憾、憤怒等各種各樣的表情來迎合她。老實說我那時候還很單純，沒這么多復雜的表情，忽然要裝出來，還是很辛苦的。

　　從聊天中得知：高中時，齊雪開始和她前夫談戀愛，她父母都非常反對，不是因為她早戀，而是那小子家里太窮了，父母都是工人階級，也沒有什么背景。要是在文革時期倒是根正苗紅的，可惜時代變了，工人的地位都很低賤。齊雪的父親是政府高官（先前我居然蒙對了），這個老頭政治覺悟雖然很高（否則哪能當官），但在婚姻問題上還停留在門當戶對的老觀念上，死活不同意齊雪和那個窮小子交往。我覺得這個老頭腦子進水了，高中談戀愛能談出什么結果，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瞎雞巴操心。估計是齊父認為自己地位顯赫，認定那個窮小子會纏著她女兒不放，將來好有個依附。事實上是齊雪死纏爛打地倒追人家。

　　大學畢業之后，齊雪為了讓男朋友有足夠的資格做她爹的女婿，決定讓他去考研，所需費用全由她來支付。齊雪前夫欣然接受。研究生畢業之后，此人應聘至一家外企業做管理工作，由于能力出色，幾年之后榮升副總。此時齊雪和他已經結婚。齊父也不再瞧不起這個女婿，甚至打心眼里欣賞女婿的能力。他甚至想，如果讓女婿從政入仕，一定會很有前途，于是決定在政治上栽培他。然而齊雪的前夫根本無心入仕，甚至打骨子里鄙夷老丈人的為官作派，認為他的一切依靠的是權力，而不是能力。齊父很不高興，覺得這個女婿沒有政治覺悟，也不知道好歹，在企業里做得再好也就是個打工的，能有什么出息。不知有多少人想著法子想依附他這棵大樹，這小子居然毫不珍惜。更讓齊父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女婿做上副總之后就一頭扎進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再也不肯回來看他的臉色了。齊父已經習慣了下屬的阿諛迎奉，而這個女婿卻不買他的帳，他一氣之下給齊雪下了一道指令：“馬上和這個混帳離婚。”此時齊雪正為夫婿的背叛而傷心欲絕，她想也沒想，便執行父親的旨意。

　　齊雪說她前夫很帥，而且才華出眾。聽她的語氣好像很后悔和她前夫離婚。我在書房里設計書稿的時候，見到一張她和一個男人的親密合照，估計那個人就是她前夫。從照片上看，她前夫身材高大，神情剛毅，一雙眼睛透著干練，確實是個很帥的男人。齊雪后悔離婚，完全在情理之中。我覺得，女人的心思實在無法捉摸。既然不想離婚，就應該想法辦挽救嘛。最笨的方法，就是拿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橫，尖著嗓子嘶喊：“你要是再找那個狐貍精，我就死給你看。”然后等著她前夫哆嗦著下跪認錯。不過，這種做法要具備出色的表演才華，讓對方認為真的會把自己弄死，否則沒有威懾力。如果遇到個沒心沒肺的，根本不理這套，那就悲慘了。表演者只能假戲真做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一刀以加強效果。如果不小心用力過度，就只能到閻王那里訴苦了。實際上只要不是變態，誰都不希望看到一個大活人在自己面前割斷脖子，那場面太血腥，難保不做噩夢。所以說這個方法還是可以試一下的。我們村上就有個強悍的女人，她老公要離婚時就拿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胸，一副尋死覓活的樣子又哭又喊，招來很多人來看熱鬧。結果她老公沒見過什么大場面，就被震住了，后來變得很乖，對老婆百依百順的，效果非常明顯。如果我早點認識齊雪，就可以把這個方法告訴她。她若肯這么做，天底下就會少一個怨婦，同時多了一個潑婦。至于哪種結果比較好，我就搞不清楚了。

　　實際上，做為一個心高氣傲的官二代，齊雪肯定會不屑這么做的，只能眼睜睜地把老公送給別人，同時成功地把自己弄成個怨婦。我聽了這些很想開導幾句。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向你傾訴他不堪回首的經歷時，你多少要表現出一點同情心，最好再說上幾句安慰話，這樣才算一個完美的傾聽者。可惜我是學設計的，老師沒教過如何去開導一個離婚的老女人，所以愛莫能助。

　　齊雪說：“聽我說這些，是不是覺得挺無聊的？”

　　我的理想是成為設計大師，又不想搞婚姻研究，當然無聊了。我口是心非地說：“沒……沒有，挺好的。”我意識到話說得不妥，又連忙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你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很感人……”他媽的，我恨不得變成小狗鉆到桌底下去。

　　在此后的兩天，齊雪和我聊了很多關于她的往事，好像我是她的密友，不免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可能是她處在復雜的官場人際關系之中，身邊缺乏值得信賴的傾訴對象，而她又有太多的心事，如今遇到一個與她毫無利害關系的人，傾訴的欲望便爆發出來。那時她告訴我，由于婚姻問題，她和父親的關系有點僵。對于父親干涉她前夫的人生，齊雪耿耿于懷，似乎不幸的婚姻是父親一手釀造的。齊雪認為在此之前他們很恩愛，生活一直很幸福。現在，她已經不再相信婚姻了。盡管我那時很年青，依然能夠感覺到她缺乏面對婚姻失敗的勇氣。事實如果確如她所說的那樣，她前夫很愛她，再大的干擾也不會拆散他們。我很同情她的不幸，但作為局外人，我只能做個忠實的聽眾，而無法為她指點迷津。何況在她眼里我不過是個沒有多少人生經歷的小男生呢，即使分析的再透徹，恐怕她也聽不進去。

　　齊雪說，我和她前夫有很多相似之處，諸如家庭背景、氣質與才華，甚至長得都有點像。從照片上看，這點言過其實了。

　　“真的很像，特別你身上那種不甘安于現狀的拼搏精神。”齊雪動容地說，“當初你拿著設計稿到我那里爭取機會時，我都被你感動了。”

　　老實說，對此我都不知道應該做出何種反應才算得體，只好傻傻地坐在那里。

　　“你是不是被我嚇壞了？”齊雪開玩笑似地說，“不過我真的挺喜歡你的，你以后就做我弟弟吧。”她的表情忽然認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