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進門,就看到胡枝子高過人頭,長得十分茂盛,樹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
這黑影在地上爬著,到了深處便看不見了,使人覺得它是上升到重重疊疊的綠葉里了。濃烈的陽光照著門外,洗手池旁生著南天竹,長得比尋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偎在一起,不時地搖擺著,竹葉罩在廁所的窗戶上。
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間,可以看見一段回廊。這回廊是以南天竹為基點斜著伸延開去的。胡技子遮擋著走廊的最遠的一頭。因此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坐在廊緣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
三四郎緊挨胡枝子佇立。良子從廊緣邊站起來,雙腳踩在平整的石頭上。三四郎這才發(fā)現(xiàn)她個子很高,為之一驚。
“請進。”
她說話的口氣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來訪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醫(yī)院的情景,他越過胡枝子來到回廊上。
“請坐。”
三四郎穿著鞋,聽話似的坐下來。良子拿來了座墊。
“請墊上。”
三四郎鋪上座墊。自打進了大門,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看起來,這位單純的少女光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三四郎,但絲毫不想從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郎覺得仿佛來到天真無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從了。沒有必要討好,哪怕說上一句迎合對方的話,也會使自己馬上變得卑下。不如當個啞巴奴隸,任其擺布,反覺暢快。三四郎雖然被孩子氣的良子當成了孩子,但一點也不感覺有損于自尊心。
“找哥哥的嗎?”良子接著問。
三四郎既不是來訪野野宮的,也并非完全不是來訪野野宮的。究竟為何而來?
連他自己也鬧不清。
“野野宮君還在學校里嗎?”
“嗯,他總是很晚才回來。”
這一點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簡直不知說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著畫具盒子,還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畫。
“在學畫畫嗎?”
“嗯,我很喜歡畫畫。”
“老師是誰呀?”
“還沒有達到拜師的程度哩。”
“讓我瞧瞧。”
“這個?這個還沒有畫完呢。”
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遞給三四郎。原來她正畫自家的庭院風光。畫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樹和門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樹涂得紅紅的。
“畫得很好呀。”三四郎望著畫面說。
“你是指的這畫?”良子有些驚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語調(diào)絲毫沒有做作的意思。
三四郎眼下不能說出帶有玩笑意味的話,但也不能一本正經(jīng)。因為這兩者中間的不論哪一種態(tài)度,都會遭到良子的輕視。三四郎望著畫面,心里卻不是滋味。
從走廊向客廳環(huán)顧了一遍,局圍寂靜無聲。茶室里不必說,廚房里也沒有一個人影。
“嬸母已經(jīng)回鄉(xiāng)下了嗎?”
“還沒有,不久就要動身的。”
“眼下在家嗎?”
“出外買東西去啦。”
“聽說你要搬到里見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嗎?”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前一陣子在廣田先生那兒聽說的。”
“還沒有決定,看情況也許要住過去的。”
三四郎稍稍知道了個中情由。
“野野宮君原來就和里見小姐很熟悉嗎?”
“嗯,他們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這是指男女之間的那種朋友了。他覺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問。
“聽說廣田先生是野野宮君原來的老師,是嗎?”
“嗯。”
只一個“嗯”字,話便打住了。
“你愿意住到里見小姐的家里嗎?”
“我嗎?是啊,不過,那樣太麻煩美禰子小姐的哥哥了。”
“美禰子小姐還有哥哥嗎?”
“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畢業(yè)。”
“也是理學士嗎?”
“不,不在一個專業(yè),他是法學士,他上面還有個哥哥,是廣田先生的朋友,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這位恭助哥。”
“爸爸和媽媽呢?”
“都沒了。”良子笑了笑說。
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禰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良子的記憶中一點印象也沒有。
“正因為如此,美禰子小姐才經(jīng)常出入于廣田先生家中的嗎?”
“嗯,聽說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廣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禰子很喜歡英語,常常到先生家里補習。”
“也到這兒來嗎?”
良子不知不覺地繼續(xù)畫那帖水彩畫。三四郎守在旁邊,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從容回答他的問話。
“美禰子小姐嗎?”她一邊反問,一邊在草葺的房頂加上一層柿子樹的蔭影。
“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畫送到三四郎眼前。
“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實實地應(yīng)道。
良子將畫筆蘸飽水,把暗影洗了去。
“她也到這兒來。”良子這才回答他的問話。
“經(jīng)常嗎?”
“嗯,經(jīng)常。”良子依然面向畫稿。
良子繼續(xù)畫畫,他們之間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
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畫,由于良子一心想將屋頂?shù)暮谟跋吹簦核^多,運筆又不嫻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開來。那棵精心畫成的紅艷艷的柿子樹,竟然變成陰干的澀柿子的顏色了。良子停下畫筆,伸開兩手,向后仰仰頭,盡量遠遠地審視著這張高級畫紙。
“已經(jīng)不行啦。”她終于小聲說。
確實是不中用了,這是沒辦法補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
“算了吧,就再另畫一張吧。”
良子依舊看著畫,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這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三四郎越發(fā)憐愛起來。
“真糟糕,白費兩個多鐘頭。”
她吃吃地笑了,隨后在精心繪制的畫面上縱橫抹了兩三條粗線,啪啦一聲合上了畫具盒子。
“不畫了,請到客廳去吧,我給你沏茶。”
她說罷自己先走進去。三四郎嫌脫鞋麻煩,依舊坐在廊緣上未動,心中琢磨,這位至今才請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來不打算同這位不比尋常的女子逗趣,現(xiàn)在突然聽到請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種愉快。這種感覺決不是因為接觸了異性才會有的。
茶室里響起了談話聲,看來一定是和女仆了。不一會兒,格子門拉開了,良子端著茶具走來。三四郎從正面瞧著她的臉,覺得這是一幅最有女性特征的面孔。
良子沏好茶端到廊緣邊,自己坐在客廳的鋪席上。三四郎覺得該回去了,但呆在這個女子身旁仿佛不回去也挺好的。上次在醫(yī)院曾對她端詳半天,弄得人家面紅耳赤,所以趕緊離開了。今天倒沒有什么,幸好她獻茶上來,兩人便各守著廓緣和客廳繼續(xù)對談起來。天南海北地談著談著,良子向三四郎提了個奇妙的問題,她問他喜歡不喜歡自己的哥哥野野宮,乍一聽,簡直象出自孩子之口,可良子的體會卻加深了一層。在她看來:凡是埋頭鉆研學問的人,總是用研究的目光對待萬物,情愛也就自然看輕了。假如憑人情觀察事理,不是愛好就是厭惡,二者必居其一,不會產(chǎn)生研究的心理的。自己的哥哥是位理學家,不可能專門來研究妹妹,對妹妹越研究越會減少親近的程度,就越要疏遠妹妹。然而,那位喜歡研究的哥哥,卻對妹妹抱有摯著的愛。想到這里,她得出結(jié)論:毫無疑問,哥哥是全日本最好的人。
三四郎聽了良子一番話,覺得很有道理,但又仿佛不大滿足,至于什么地方不滿足,他頭腦有些模糊,竟然一點也弄不清楚。所以,他沒有對良子的表述公開加以評論,只是在心里思忖,自己無法對一個女孩子的話提出明確的評價,作為一個男子,太不爭氣了。想到這里,他漲紅了臉。他同時領(lǐng)悟到,對于東京的女學生,決不可小覷。
三四郎對良子懷著敬慕的心情回到寓所。來了一張明信片:“明日下午一時許去參觀菊花玩偶,請到廣田先生處聚會。美禰子。”
這上面的字和野野宮君口袋里半露的信封上的字非常相象。三四郎接連讀了好幾遍。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四郎吃過午飯立即到西片町去。他身著新制服,腳上穿著光亮的鞋子。順著寧靜的橫街來到廣田先生門口,聽到里面有人聲。
先生的家,一進門左手緊挨著庭院,打開木柵門,不經(jīng)過大門就能到達客廳外面的走廓。三四郎剛想拉開扇骨木樹籬笆中間的插銷,忽聽院內(nèi)有人說話。那是野野宮和美禰子在交談。
“干了那種事,只能墜地而死了。”這是男人的聲音。
“我認為死了倒清凈。”這是女人的應(yīng)答。
“那種無謀之人,就該從高處掉下來摔死的。”
“這話太殘酷啦。”
這時,三四郎打開木柵門,站在院里談話的兩個人一齊瞧著這邊。野野宮只向他一般地打了招呼,點點頭。野野宮頭上戴著嶄新的茶色禮帽。
“信幾時接到的?”美禰子連忙問。
他倆的交談就此中斷了。
主人身著西服坐在廊緣上,依然噴著“哲學之煙”,手里拿著西洋雜志。旁邊坐著良子,她倒背著手,挺著身子,兩腿伸直,凝視著那雙厚草鞋。――看樣子,三四郎害得大家久等了。
主人拋開雜志。
“好,咱們走吧,到底給拉來了。”
“辛苦啦。”野野宮君說。
兩個女子相視而笑,仿佛有著不可告人的隱秘。走出庭院時,她倆一前一后。
“你個子真高呀。”美禰子在后面說。
“腿長。”良子回答了一句。在門邊并肩而過時,她又解釋道:“所以盡量穿草鞋的呀。”
三四郎正要隨著走出院子,樓上的格子門嘩啦打開來,與次郎走到欄桿旁。
“這就走嗎?”他問。
“嗯。你呢?”
“不去,那菊偶兒有什么好看,真傻氣!”
“一塊去吧,在家呆著也是無聊啊。”
“現(xiàn)在正在寫論文,還是重要論文哩,哪里有空去玩呢?”
三四郎驚訝地笑了笑,追趕四個人去了。他們穿過狹窄的橫街,早已到達遠處的寬闊馬路上了。望著晴空下這一堆人影,三四郎越發(fā)覺得,如今自己的生活遠比在熊本時有意思得多。過去曾經(jīng)思考過的三個世界,其中的第二、第三世界正為這一團人影所代表著。影的一半是灰暗的,另一半則象開滿鮮花的原野。在三四郎的腦海里,這二者渾然一體。不僅如此,自己無形之中也自然地編入這個組織中了。
只是三四郎老覺著有些不夠踏實,他感到不安。三四郎邊走邊想,發(fā)現(xiàn)剛才野野宮和美禰子兩個在院子里的談話是使他產(chǎn)生此種心情的直接原因。他為了驅(qū)除這種不安,想徹底回味一下兩個人交談的內(nèi)容。
四個人來到街口,大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美禰子用手遮在前額上。
三四郎沒有花一分鐘就追上了他們。追上以后,大家都沒有吭聲,只是一個勁兒地趕路。過了一會兒,美禰子開口了。
“野野宮君,你是理學家,所以才更要那樣講話的吧?”她似乎想把剛才的談話繼續(xù)下去。
“不,不搞理科也是一樣。要想高飛,總得先想法制作一個能夠高飛的裝置才行。首先要經(jīng)過頭腦的思考,不是嗎?”
“不愿意高飛的人,或許可以忍耐下去了。”
“不忍耐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么說,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面上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又太沒有出息啦。”
野野宮君沒有回答,他沖著廣田先生笑了笑:
“女輩之中出詩人哩。”
于是,廣田先生回答得很妙:“男子的弊病正在于不能成為純粹的詩人。”
野野宮君就此沉默了。良子和美禰子兩人悄悄地交談起來。三四郎這才瞅了個空子問道:
“剛才你們在談?wù)撌裁矗俊?/p>
“哦,是談?wù)撎炜盏娘w機。”野野宮淡然地說。三四郎好象聽相聲藝人“解包袱”似的,疑云頓解。
之后,大家再沒有談?wù)撌裁础T僬f,在這行人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也不便于長談。大觀音像前有個乞丐,額頭搶地,扯著喉嚨高聲哀告。他不時地抬起臉,額頭沾滿了灰沙,成了白白的一團。沒有人理睬他,五個人也若無其事地從旁穿過。走了五、六百米,廣田先生忽然轉(zhuǎn)頭問三四郎:
“你給過那個乞丐錢嗎?”
“沒有。”
三四郎回頭望望,那乞丐雙手合十,舉到額前,依然大聲哀告。
“一點也不情愿。”良子緊跟著說。
“為什么?”良子的哥哥望著妹妹,沒有責備的意思,野野宮的表情毋寧說是冷靜的。
“他那樣焦急地逼著人要錢,反而達不到目的。”美禰子評論道。
“不,他的地點選得不對。”這回是廣田先生發(fā)話了,“過往行人太多,所以不成。山上雖說人少,如若碰到這樣的乞丐,誰都會給錢的。”
“也許整天都碰不到一個人哩。”野野宮嘻嘻地笑起來了。
聽著這四個人對乞丐所發(fā)的議論,三四郎覺得自己迄今為止養(yǎng)成的道德觀念受到了幾分損傷。但是,自已從乞丐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不僅沒有打算丟給他一個子兒,說實在的,甚至感到很不愉快。從這一事實反省一下,覺得那四個人比自已更來得坦誠些。三四郎領(lǐng)悟到,這些人原來都能坦率地生活在這種廣闊的天地之間,他們都是大城市的人啊!
越走下去,人越多了。不一會兒,碰到一個迷路的孩子。這是個七歲光景的女孩子。她一邊哭,一邊在人們的袖子底下左右轉(zhuǎn)悠,拼命叫著“奶奶,奶奶”。看樣子,行人對此都動心了,有的停下腳步,有的說“真可憐。”然而誰也不采取什么行動。女孩子招惹著所有人的關(guān)切和同情,繼續(xù)呆泣著尋找奶奶。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
“這也是因為地點不好嗎?”野野宮目送著孩子的背影問道。
“警察馬上會來處理的,所以大家都躲開了。”廣田先生加以說明。
“要是到我身邊來,我就把她送給派出所。”良子說道。
“那好,你去追趕她,領(lǐng)她去吧。”哥哥敦促著。
“我才不愿追她呢。”
“為什么?”
“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在,又不關(guān)我一個人的事。”
“還是躲避責任嘛!”廣田說。
“仍然是地點不好呀。”野野宮說。兩個男子笑了。來到團子坂,只見派出所前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那個迷路的孩子到底送給警察了。
“這下子可以大大放心啦。”美禰子回頭望望良子。
“太好啦!”良子說。
從坂上一眼望去,斜坡彎彎曲曲,仿佛站在刀刃上。坡面當然很狹窄,右邊兩層樓的建筑,把左邊高高的小屋頂遮擋了一半,后面堅著幾桿高高的旗子。人們仿佛一下子就要落到谷底,上上下下的人你來我往,把路擠得水泄不通。谷底下的人群不停地蠕動著,看起來有些異樣。望著這種亂糟糟的場面,使人有些眼花繚亂。
廣田先生站在坡頂,說聲“這太叫人受不了啦”,似乎想回去。四個人簇擁著先生進入谷底,這谷底半道上向?qū)γ婢従徖@過去,左右的小屋掛著大葦簾子,高高地矗立在道路兩側(cè),顯得中間的天空格外狹窄。路面上行人擁擠,一片昏暗,門口收票人扯開嗓子高叫。
“這哪里是人的喊聲,這是菊花玩偶發(fā)出的聲響。”廣田先生評價道。這些人的喊叫聲確乎有些不同尋常。
一行人走進左邊的小屋。這里陳列著“曾我討敵”的故事,五郎、十郎、賴朝一律平等地穿起了菊花服裝,但臉孔和手腳都是木雕的。接著是下雪的情景,青年女子在生氣。這些也都以木頭人為身子,外面飾一層菊花,把葉和花密密麻麻地排整齊,制作成衣服的樣子。
良子聚精會神地觀望著。廣田先生和野野宮不住地交談,說什么菊花的栽培法不同啦什么的。三四郎離他們有兩米多遠,中間隔著其他的游客。美禰子早已走到三四郎前頭去了。觀眾大都是市民,有教養(yǎng)的似乎極少。美禰子站在游人中回過頭來,伸著脖子向野野宮那邊張望。野野宮把右手伸進竹欄桿內(nèi),指點著菊花根部,正熱心地解釋著什么。美禰子又把臉轉(zhuǎn)過去,隨著人流迅速向門口走去。三四郎分開人群,撇下三人去追美禰子。
他好容易來到美禰子身邊。
“里見小姐,”他招呼了一聲。此時美禰子用手扶著青竹欄汗,稍微轉(zhuǎn)過頭來望望三四郎,一言未發(fā)。欄桿的里面是“養(yǎng)老瀑”。一個圓臉孔的漢子,腰間插著板斧,手拿水瓢,正蹲在水潭旁邊。三四郎望著美禰子的臉,他根本沒有留意青竹欄桿那邊有些什么東西。
“你不自在嗎?”三四郎不由地問道。
美禰子仍是默默不語,烏黑的眸子直視著三四郎的前額,充滿憂郁的神情。這時,三四郎從美禰子的雙眼皮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妙的內(nèi)涵。這雙眼睛包蘊著三層意思:心靈的疲憊,肉體的松弛,近乎苦痛的傾訴。三四郎已經(jīng)忘記眼下正等著美禰子的答話,他把一切都留在這雙眼皮和眸子之間了。
這時美禰子說:“該走啦。”
三四郎同美禰子的眼皮和眸子的距離似乎在逐漸靠近。隨著這種靠近,三四郎心中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為了這女人,他必須攜她馬上回去才安心。當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女子一甩頭轉(zhuǎn)了過去,手臂離開青竹欄桿,向門口走去。三四郎立即尾隨在后邊。
兩人在外面肩并肩的時候,美禰子低下頭,用右手支住前額。周圍人群如潮。
三四郎湊近女子的耳畔問:
“你不舒服嗎?”
女子穿過人流向谷中方向走去。三四郎當然跟著她一道兒走去。約莫走了半條街,女子在人群中站住了。
“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邊是到谷中天王寺去的方向,同回家的時候正相反。”
“唔,我的心緒很壞……”
三四郎在這大街上也無法解除她的痛苦,他站住思索了片刻。
“難道沒有個清靜的地方嗎?”女子問。
谷中和千馱木在坡底下相交處,地勢最低,有一條小河打這里流過。沿著小河,從街道的左邊穿過去就是原野。河水一直向北流淌。三四郎記得很清楚,他自來到東京以后,曾經(jīng)沿著這條河的兩岸走過多少遍。美禰子站著的地方正靠近一座石橋,小河在這里穿過谷中街一直通向根津。
“能不能再走上一百多米呢?”他問美禰子。
“能。”
兩人立即渡過石橋,向左轉(zhuǎn)彎。沿著人家屋邊的小道走了四、五十步,再渡過門前的板橋折回小河這邊,向上游再走上一陣,便見不到什么行人了。這里是廣闊的原野。
三四郎來到這寧靜的秋色之中時,他立刻變得多嘴多舌起來。
“怎么樣了?頭還疼嗎?也許是人太多造成的吧?那些觀賞菊花玩偶的人中間,有的太下作了。有人對你不禮貌嗎?”
女子沉默不語,不一會兒,她把眼睛從河面上抬起來,瞥了瞥三四郎。雙眼皮下藏著清亮而熱切的眸子。看到她這副眼神,三四郎放下大半顆心。
“謝謝,我已經(jīng)好多了。”她說。
“歇一會兒吧。”
“嗯。”
“能再走幾步嗎?”
“嗯。”
“能走就再走幾步,這兒太臟,那邊倒有個很好的休息場所。”
“嗯。”
走了一百多米,又看到一座橋,上面胡亂鋪著不到一尺寬的舊木板。三四郎大步流星地過了橋,女子跟在后邊。三四郎等著她走過來,他看到她步履輕盈,雙腳如同走在尋常的大地上。這女子一個勁兒朝前邁動步子,沒有一般女人家那種忸忸怩怩的嬌羞之態(tài)。所以,三四郎不便魯莽地伸手攙扶她。
河對岸有一座草房,屋頂下邊一片艷紅。走近一看,是晾曬的辣椒。美禰子走著走著,看到那紅色確實是辣椒,這時她停下來了。
“真美!”
她說罷坐在草地上。草只是沿著河邊狹小的地面生長,不如夏季時那樣翠綠。
美禰子完全不顧忌自已一身漂亮的衣裳會被弄臟。
“不能再向前走了嗎?”三四郎也站住,催促般地問。
“謝謝,已經(jīng)夠啦。”
“心緒依舊很糟嗎?”
“都是因為太累了呀。”
三四郎也只得在污穢的草地上坐下了。美禰子和三四郎之間保持著四尺遠的距離。小河在他倆的腳下流淌。秋天,水位低落,河水很淺,水面露出的石頭尖上停著一只[脊鳥][令鳥]。三四郎望著河面,河水漸漸混濁了。一看,原來是莊稼人在上游洗蘿卜。美禰子將視線投向遠方。面前是廣袤的田野,田野的盡頭是森林,森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顏色漸漸變了。
一派澄碧的空中出現(xiàn)了好幾種色調(diào),清澈見底的藍色次第變薄,似乎要歸于消失。上面籠罩著漸漸濃重的白云,隨后又消融了,飛走了。天空微微蒙著一層陰郁的黃色,分不清哪是地平線,哪是云天連接之處。
“天色混濁了。”美禰子說。
三四郎從河面抬起頭,向天上望望。三四郎當然不是頭一次看到這種天氣,然而“天色混濁了”這種說法,倒是第一次聽到。他定睛一看,這天氣除了用“混濁”
二字來形容之外,再沒有更合適的詞兒了。三四郎正想回答些什么,女子又開口了:
“好重啊,真象塊大理石。”
美禰子瞇細著雙眼皮眺望高高的天空。然后又這么瞇細著眼睛靜靜地望著三四郎。
“就象大理石一樣,不是嗎?”她問。
“哎,是象大理石啊。”三四郎只能這樣回答。
女子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三四郎首先開口。
“處在這樣的天色下邊,心情沉重,精神卻輕松。‘
”這話什么意思?“美禰子問。
三四郎沒有多作解釋,他未回答她的問題,又接著說:
”這天空可以讓人安然入夢。“
”看樣子在動,實際上一點沒有動哩。“美禰子又在眺望遠處的云層了。
菊偶市場上招徠游客的叫喊聲,不時地傳到他倆坐著的這塊地方。
”聲音真大呀。“
”從早到晚都這么號叫嗎?真佩服!“三四郎說道。
這時,他忽然想起被拋下的三個同伴,正想說什么,美禰子答話了。
”生意人都是一樣,正象大觀音像前的那個乞丐一般。“
”地點并不壞,對嗎?“
三四郎很少開玩笑,于是獨自一個人很有趣地笑起來。因為他覺得廣田先生關(guān)于乞丐的一番談話,實在太滑稽了。
”廣田先生常常講出那樣的話來。“美禰子十分輕松地自言自語。隨后,她立即改變了語調(diào),用一種比較活潑的口吻補充道,”在這樣的地方如此呆坐下去,也算是夠格的啦。“
這回是她津律有味地笑了。
”可不,就象野野宮君所說的那樣,隨你等到幾時也不會有一個人打這兒通過。“
”那不正是如愿以償嗎?“她緊接著說。然后又為前面的話作了解釋,下了結(jié)論,”因為是不向人求乞的乞丐呀。“
這時,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生人。看樣子,他是從那曬辣椒的人家走出來,不知何時過河的,如今漸漸向兩人坐著的地方靠近。這人穿著西服,留著胡子,看年紀,大致象廣田先生。他走到兩人面前,霍然抬起頭來,從正面凝視著三四郎和美禰子。
那眼光分明充滿著憎惡的神色。三四郎如坐針氈,頓時局促起來。那人不一會兒走過去了。
”廣田先生、野野宮君他們想必在尋找我們吧?“
三四郎目送著陌生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不要緊的,我們是迷路的大孩子啦。“美禰子顯得十分冷靜。
”因為迷了路,他們才會找的呀。“三四郎依然堅持自己的見解。
”因為都是想躲避責任的人,所以巴不得的呀。“美禰子的口氣更加冷峻。
”你是指誰?廣田先生嗎?“
美禰子避而不答。
”是野野宮君嗎?“
美禰子依舊不作回答。
”心緒好些了嗎?如果好些,咱們該回去了。“
美禰子瞧瞧三四郎。三四郎剛立起身子,又坐在草地上了。其時,三四郎感到自己總有些地方敵不過這個女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已被對方看穿,于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屈辱感。
”迷途的羔羊。“
女子望著三四郎重復(fù)著這句話。三四郎沒有回答。
”你知道這句話在英語里是怎么講的嗎?“
三四郎未曾料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所以一時說不出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教給你吧。“
”嗯。“
”Straysheep,懂嗎?“
三四郎逢到這種場合,便窮于應(yīng)付了。關(guān)鍵的時機已過,頭腦冷靜下來,回顧已過的事便感到后悔,心想還是可以這樣那樣作一番回答的。話說回來,又不能預(yù)料到后悔,為了應(yīng)付,就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大言不慚地亂說一通。他還沒有這般輕薄,因而只是沉默著。他又覺得這樣悶聲不響太叫人難為情了。
對于”Straysheep“這個詞兒,三四郎似懂非懂。他之所以不懂,與其說是詞本身的涵義,毋寧說是使用這個詞兒的女子的用心。三四郎一個勁地端詳著女子的面龐。這時,女子忽然認真起來。
”我顯得那樣狂傲嗎?“
她的語調(diào)帶有辯解的意味,三四郎被一種意外的感受打動了。過去象在五里霧中,心想,要是霧散了該多好。女子的這句話驅(qū)散了迷霧,露出了她清晰的姿影。
三四郎又覺得霧散得有點可惱。
三四郎想使美禰子的態(tài)度恢復(fù)到原來那副樣子,那是多么有意思。――就象兩人頭頂上廣漠的天空,既不清澄又不混濁。但又想到,這不是靠幾句討好的話就能使她恢復(fù)常態(tài)的。
”好,咱們回去吧。“女子猝然說道。
她的話里沒有帶著厭惡的情緒。然而,三四郎聽起來,這語調(diào)十分沉靜,仿佛對方已看到自已是個毫無意思的人而心灰意冷了。
天空又起了變化。風從遠方吹來。廣闊的田野上,只有一輪太陽,看著叫人寂寞難耐。草叢里騰起的水汽使人渾身發(fā)冷。留神一看,發(fā)現(xiàn)在這種地方竟然一直坐到現(xiàn)在。假若是自己一個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美禰子也一樣,不,美禰子也許會在這種地方久坐下去的。
”好象有點冷了,先站起來吧,不要受涼。怎么樣?心緒完全恢復(fù)過來了嗎?“
”哎,完全恢復(fù)過來了。“美禰子爽朗地回答著,驟然站起身來。當她站起來時,獨自嘀咕了一句”straysheep“,聲音拉得很長。三四郎當然沒有答理。
美禰子指著剛才那個穿西服的漢子走的方向說,要是有路,她想從那辣椒旁邊穿過去。兩人便朝那邊走去。茅屋后頭果然有一條細細的小路。走了一半光景,三四郎問道:
”良子小姐決定上你那兒住嗎?“
女子微笑了一下,接著她又反問了一句:
”你為啥問這個呢?“
三四郎正想說什么,看見腳下有一塊泥地,約莫四尺多寬,泥土下陷,積了一汪水。水洼中央放著一塊墊腳石。三四郎沒有踩那石頭,他立即向?qū)γ嬉卉S,隨后回頭望望美禰子。美禰子將右腳踏在泥水中的石頭上,誰知石頭不很牢靠,用力一跳,肩膀便搖晃起來,以便保持全身的平衡。三四郎從這邊伸過手去。
”抓住我的手。“
”不,沒關(guān)系。“女子笑了。
三四郎伸手的當兒,她只是搖晃著,不肯跨過去。三四郎縮回了手。這時,美禰子將全身的重量壓在踏著石頭的右腳掌上,左腳向前一躍,跳過來了。她老怕把木屐弄臟,用力太猛,身子傾斜著向前沖去。在這種形勢下,美禰子的雙手一下子撲到三四郎的兩支胳膊上了。
”straysheep“,美禰子喃喃地說。三四郎能夠感覺出她的一吸一呼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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