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箭像一條惡毒的蛇,飛馳而來。就在箭要射殺山庫的那一瞬間,夜靈感受到了背后的危險,她迅速推開山庫。箭一下子射入她的腹部,血液潺潺地涌出來,染紅了她白色的衣衫。她緊緊地捂住肚子,箭矢是無情的。山庫的臉全部變青了,他怒視著首領,他的父親。
他提起箭來,臉上全部是憤怒和仇恨。
首領沒想到,他射殺的是夜靈,一時沒回過神來。
山庫箭在弦上,他要復仇,哪怕是面對他的父親。
夜靈痛苦的喊道:“阿庫,不要,不要。”
首領父親不避不讓,正視道:“你想要獵殺你的父親嗎?”
山庫冷冷道:“你是我的父親,如果你明白是非,我會尊重你;但是既然你這樣是非不分,就別怪我不認你。父親,只不過是命運的陰差陽錯,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一條狗,也不會選擇你。有你這樣的父親,是我一輩子的恥辱!恥辱!”
首領幾首被他氣瘋,只吐出一個字:“你!”
夜靈一直在叫喚他:“阿庫,不要,不要。”
他的弓箭,終于慢慢松馳下來,他雙手握著箭,道:“從今以后,我和部落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你的養育之恩,也因為這一箭全部抵了。天地為證,所有的神靈都聽著,我山庫只是山庫,我和任何人,任何部落都沒有關系,如果我山庫得罪了你們,所有的懲罰都沖我來吧,我愿意背負你們所有的詛咒!從今以后,任何部落要想把災難的罪過都推到我頭上,就是我山庫的仇人!誰要敢傷害夜靈兒,不管是神是鬼,父親還是仇人,我的箭絕不留情!”
山庫一用力,箭在手中斷成兩半。
山庫扶著夜靈,走上一條充滿了荊棘的路。這一箭,山庫與他的父親,與他的部落恩斷義絕;這一箭,也射掉了他們的孩子。這一箭,讓山庫更加憤怒,誰要擋他,不是他毀滅,就是擋者滅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不管你是天地,還是神靈,都休想阻止他們。
詛咒卻一直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命運的可怕,并不是一個比你強大一百倍,一千倍的對手站在你的面前,讓你無法戰勝。而是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對手是什么樣的,你擁有哪怕像海嘯一樣的憤怒,像太陽一樣的力量,但是你根本沒有機會和它較量。它存在,但不可捉摸。
之后的一段時間,山庫和夜靈過著一種無比狼藉的生活,他們居住的洞穴,會莫名其妙地長出蘑菇;山庫也染上了疼痛,開始是全身長滿了紅色的疹子,眼睛越來越模糊;受傷的夜靈孩子沒了,傷口一直流著無盡的血,身體越來越虛弱,任何的藥物都無法作用。
夜靈開始動搖了,但山庫咬著牙:“哪怕我們灰飛煙滅,也會在一起!”
他不相信能有什么阻止他。
有一天,他們真的都灰飛煙滅,他們融進風中,也會在一起。
他們融入大地,化成鮮花的養份,他們還是在一起。
每一朵花瓣上,每一枚嫩芽中,都會有他們的樣子。
自己疼痛是可以忍受的,但看著愛人受苦,卻是夜靈無法承受的。
她心目中的山庫,是那個英姿颯爽的少年,是那個像風一樣的少年。但現在的山庫,疼病纏身,未老先衰,似乎死亡的氣息已經在他的身上漫延。這是她永遠也不愿看到的結局。
如果他們分開,詛咒就會破解。在他睡著的時候,她拖著千倉百孔的身體,走出寄居的山洞,走過一片泥濘,走過一片亂石,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片長滿了野花的草地上。
但是山庫追來了,他連滾帶爬地追在她的身后。這對痛苦的戀人,相擁而泣。
在長滿野花的草地上,他們決定遍訪天下奇人,一定有人對他們的遭遇有辦法。他們走遍九洲,訪仙問道無數,一位穿著黑袍的人,告訴他們:“女媧的詛咒,除了順從之外,別無他法,這是任何人都無法破解的,所以你們死心吧。只要人獸結合,詛咒永遠存在。”
虛弱的山庫咬著牙,竭力擠出一句話:“難道,這個世界就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黑袍人沉吟了一會,說:“有是有,但命運的事情,誰都猜不透。”
已經身陷絕境,別無他法,山庫切急問道:“是什么,你告訴我,你快告訴我,無論有多難,我們都會去試,只要一點點可能,哪怕靈魂灰飛煙滅,我也再所不惜。”
黑袍人想了一下,說:“只有讓生命重頭開始,只有讓你們重新成為同類。”
山庫喃喃道:“成為同類,成為同類,怎樣才能成為同類?”
黑袍人猶豫了一下,說:“直面死亡,重新進入輪回,這是唯一的辦法。”
山庫明白,物種的差異,是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但是死亡,雖然可以抹平這種差距,但是死都死了,又還有什么意義。就算輪回,彼此又還能記得前世今生,誰是誰的誰。
黑袍人知道山庫的疑慮,說:“只要在輪回中,靈魂不入忘情河,便可以記住前世所有的事情。你是神箭手,只須在過河之時,射一支箭到對岸,箭上系一條繩,從繩上過去。這樣的話,你們都沒有入浸忘情河,來生可以相約,投身為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做一對戀人。”
山庫說:“黑袍仙人,你說的可當真?”
黑袍人說:“這件事從道理上來說,是可以的,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還要看自己的運氣和造化。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所以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只要有機會,哪怕是很小很小的機會,我們都會去試。”
黑袍人說:“好吧,希望你們能夠對夠破解詛咒,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一年,她剪下了自己的長發,織成繩索;那一年,他們相約轉世輪回。
那一年,他的長箭射到了河岸;那一年,她的長發搭成了過河的橋。
進入了輪回。他們的靈魂在進入新的生命之前,他讓她先走一步。
慢一步,就是一個輪回,一個花甲,就是六十年。
黑袍人告訴他們:“記住,當你們情竇初開的時候,才會記起所有的事情。在情竇初開之前,你們跟其他人一樣,思想都是一片空白,這是自然的規律,不可違逆。”
當他出生的時候,她已經六十歲了,是一個的白發蒼蒼,臉若松皮的老婦。
這個六十歲的老婦,在人間等了他六十年。
她天天守著他。但他不知道,她就是前世約好的夜靈兒。
當他情竇初開記起往事的時候,她已經老得走不動了。
兩個人相擁而泣,在世俗所不解的目光中。
這一次,物種之別不是距離,但時間的隔閡同樣可怕。
“大不了我們再一次輪回。”
一個少年對一個老婦說。
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麥地里,一個少年和一位老婦,相擁死去。
這一次,夜靈說:“你先走吧,就算你比我大一些,我還是可以嫁給你。”
老夫少妻,在人類的世俗里習以為常,只要能在一起,哪怕一天也值得。
他情竇初開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愛人,前世的相約。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的家族都憤怒了,給他說媒娶妻。
因為前世相約,永世不能相忘。
他記得那首歌,那首發著錚錚誓言的歌。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離家出走,獨隱山林。他每天都會來到他們前世相約的地方,等待。
人們從議論紛紛到習以為常。
時間讓他從少年變成了老態龍鐘。
他快八十歲的時候,疾病纏身,大去之日不遠矣。
從長亭邊,古道旁,他們相約的地方,一位如花的少女走來了。
相見的那一刻,一個梨花帶雨,一個老淚縱橫。
他們還是要結為夫妻。
但當天夜里,他便在嬌妻的懷里,準備死亡。
他倒是平和了,臉上留下歲月淡淡的微笑。
但是她不愿意,不妥協,不接受。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們幾世輪回,還不能在一起!”
她掏出刀,對準自己的胸膛。
不知道是喜服的顏色,還是血液的顏色。
他用盡力氣,也不能阻止她:“你要干什么?”
“我們再一次輪回,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既然都努力了幾次,大不了再一次輪回。
或者這一次就可以了呢。是的,這一切就可以了。
這一次,要超越物類,超越時間。
他們一直手拉著手,一直肩并著肩,共同進退。
忍受肉體和靈魂剝離的疼痛。
在滾燙與黑暗中掙扎。
他們如愿以償進入輪回。
時光流逝,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冬至花敗,春至花開。
金誠所至,金石為開。
幾世的努力,就算石頭也會流眼淚。
當情竇初開的時候,當記憶被喚醒的時候。
他們是一對龍鳳胎兄妹。
如果他們在一起,不僅世俗不會接受,也會迎來新的詛咒。
兄妹倆相擁而泣。
山庫妥協了:“我們就做一對兄弟吧,怎么說也算是在一起了。”
“不,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做兄妹。”
“那你想怎么樣?”
“我要和你做一對愛人,我要和你做夫妻。”
“但現在我們是兄妹。”
“我們再一步輪回,下一次,我們一定可以在一起。”
山庫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們或者注定了永遠不能在一起。”
“為什么不會,為什么不會?”
“這可能就是神的旨意。”
“我不信,我不信,一次不行,我們可以再試一百次。”
“難道我們的命運,就只能在輪回中嗎?”
“輪回,是我們在一起的唯一辦法。”
“可是,我們已經輪回了三次,還是不能如愿。”
“第四次,或者就可以了。”
“是的,第四次可能可以,但也可能不可以。”
“你說得沒錯,只有去做,我們才有機會;如果放棄了,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
“這樣的機會,代價太大了。”
山庫陷入到深深的悲傷之中,是的,輪回的代價,太大了。
并不是因為反復的輪回讓他厭倦,一個人的追求可以心無掛礙,一如既往。但所帶來的對他人無盡的折磨,卻讓他不能無動于衷。他永遠也忘不了,在輪回中,結緣的那些親人。對于他來說,這只是一次漫不經心的輪回;但對于他們來說,他就是血肉親人。
他永遠記得,因為他,原本幸福的家庭仿佛也遭受了詛咒,慈愛的父母一夜之間白發蒼蒼。如果他們再一次選擇輪回,這對父母怎樣承受同時失掉兩位子女的悲痛,這是他不敢想象的。與她一起輪回的千回百轉,幾世沉浮,讓他親歷了更多的人世悲歡,親情苦痛。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白發人送黑發人,死者為活者憂。
這一切他都切膚地經歷過。
因為經歷過,所以不想再傷害。
難道他們就只有在一起,結為夫妻才能快樂嗎?難道就不能成為親人,血濃于水嗎?如果可以回到三世以前,他或者不會那么倔強要和她在一起,她會讓她一直安靜地留在墨山,修仙悟道;他做他快樂的獵手,偶爾來到她的山林,看她一眼,然后回去,這是最好的結局。
兩個人的執著,幾世人的悲劇,他不愿悲劇繼續在輪回中上演。
“我們還是做兄妹吧,這樣我們可以在一起。”
夜靈痛哭道:“不,我不要做兄妹,我要做你的妻子。”
山庫說:“不要再堅持了,這樣的代價太大了。”
夜靈無比倔強道:“再大的代價我也不怕,再大的痛苦我都能堅持。”
山庫不免多愁善感:“可是,我們不能讓更多的人,跟著我們一起痛苦!”
她黯然神傷:“難道,就讓我們的努力白白浪費了嗎?”
他無可奈何:“對不起,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輪回了,對不起,我做不到。”
“我們只能做兄妹,那就珍惜這個緣分吧,這總比做陌生人要好。至少,我們是可以在一起的。或者,如果真有緣分,或者,以后會可以的。”這是山庫留給她的,一句絕情的話。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獨自愴然。
幾世輪回的錚錚諾言音猶在耳,但是他已經放棄了。
她的淚水流得一地芬芳。她知道他也無比痛苦,但是再大的痛苦都不是放棄的理由。他教會她堅持,他教會了她堅強,但是在她義無反顧九死未悔的時候,他卻讓她放棄。
從蒼穹上飄落而來,紛紛揚揚的雪花,就像她的心情和心事。
“不,我不能放棄,我也不能讓你放棄。這一次,讓我替你堅強。”
她舉起刀,插進了他的身體。他愕然的表情,靈魂在那一刻從身體剝離。他的生命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流動,他的表情十分痛苦,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
她淚流滿面:“阿庫,我們要再努力一次,再努力一次,我要和你在一起。”
說完,刀從他的身體抽出來,又插進她的身體里。
一對美麗的人兒,正是最好的年紀,死在了山野漫爛處。
在靈魂升到一朵朵豐滿的白云之間,他們看到一對樸質的中年夫婦,抱著尸體呼天搶地。
似乎這一切,就是他們的世界末日。
山庫淚如雨下:“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他們的痛苦了嗎?”
夜靈說:“我看到了,但我們別無選擇。”
山庫說:“我們在一起,是為了什么,難道不是為了幸福嗎?”
夜靈說:“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永遠都不會幸福。”
山庫說:“好吧,我們再一次輪回,這是最后一次了。”
夜靈說:“雖然每一次輪回不一定會成全我們,但這是機會。”
靈魂飄到了忘情河畔。
兩個人的心情都無比沉重,尤其是山庫,一幅幅在世俗中無比痛苦的畫面,一直在他沒有消失的記憶中浮現。那些往事,像刀一樣割傷著他善良的內心。記憶是閉了眼睛都可以看得見的沉重。他無法排遣,他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再也不能繼續這樣制造悲痛了。”
在夜靈沒有注意的時候,他一下子跳進了忘情河之中。
忘情河的水,洗凈每一個靈魂。
忘記所有的前世今年,一切從頭開始。
夜靈措手不及,本想跳入河中,追隨他而去。
她很快地意識到,如果她也跳出河中,洗掉所有的記憶,那么他和她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她痛苦地站在河岸上,就算他忘記了,她也會喚醒他,讓他知道他們穿越輪回約定。
他輪回了,輪回成為一枚空白的嶄新生命。
她輪回了,輪回中帶著前世今生的深刻記憶。
夜靈在塵世中,一直尋找山庫。但是他記不得她了,她進行了百般努力,都無濟于事。她詛咒天地,她哭垮了雪山,她變成了一個瘋狂的女人,憤怒地虐待著天下蒼生。她覺得是老天對不起她,她的愛人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她想方設法拆散天下所有的有情人。既然這是一個無情的世界,既然她不能得到真愛,既然她不能長相廝守,那么別人也休想。
平衡的世界,被這個瘋狂的瘋女人攪亂了。她再一次遭受了詛咒,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被發配到銀河之畔,在這里永世丑陋,永世孤獨,永遠沒有愛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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