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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郎  文/夏目漱石

第四章

  三四郎心神不定,聽起課來,聲音顯得很遠,稍不留意,常把關鍵的部分漏記。

  甚至覺得耳朵是從別人那里租借來的一般。三四郎無聊已極,沒辦法,只得去對與次郎說,近來的課程毫無意思。而與次郎總是給他這樣的回答:

  ”上課本沒有什么意思,你是鄉下人,以為很快就能干出偉大的事業,才耐著性子聽到今天的嗎?真是愚蠢至極!他們講的課亙古以來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你才覺得失望,有什么辦法!“

  ”也許不見得吧……“三四郎加以辯解。

  與次郎滔滔不絕,三四郎卻拙口笨舌,兩人很不協調,實在叫人覺得好笑。

  這種相同的討論進行過兩三回,不知不覺地又過了半個月時光。三四郎慚漸感到耳朵不象是借來的了。這回,與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評: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這模樣說明你對生活是多么倦怠,簡直是一副世紀末的表情。“

  ”也許不見得吧……“

  三四郎對與次郎的批評依然這樣辯解著。三四郎沒有接觸過人為制造的氣氛,以至于使他聽到”世紀末“這個詞兒也會感到高興。他和某些社會現象不甚通融,他還無法將這類詞匯當作有趣的玩具加以運用。只是聽到”對生活倦怠“這種說法,才稍有同感。他確實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認為僅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覺得自己的一生是達觀的,以至可以將倦怠的面容大大標榜一番。因此,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沒有繼續展開。

  秋高氣爽,食欲大增。在這樣的季節,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終究還是不能對人生發生倦怠。三四郎經常外出,學校里的那個水池一帶,他幾乎全都轉悠到了,沒有多大的變化。醫院前面也往返過好多次,只看見一些普通的人。他還到理科專業的地窖里訪問過野野宮君,聽說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門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訴他,但看到對方很忙,終于未能開口而作罷了。想到下回去大久保,可以從容地交談,屆時會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個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這樣,他飄飄然隨處閑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鴨監獄,護國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過新井的藥師堂。他從新井的藥師堂返回時,本想繞到大久保的野野宮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場旁邊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從目白乘火車回來了。車上,他把買來作禮品的栗子拿出來吃了。第二天與次郎來訪,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發悠然自適,就越發感到心情愉快。當初,由于聽課時過分認真,耳朵聽不清楚,筆記也記得不全。近來大抵都能聽懂,所以沒有什么問題了。上課時他愛思考各種事情,即使漏一些內容也不以為憾。細心一觀察,與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覺得這樣也許就行了。

  三四郎想著想著,眼前不時浮現出那根彩帶。這樣一來,他有些心神不寧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連鎖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這種念頭不久就消失了。他大體上是無憂無慮的,并且時常做夢,大久保那邊始終沒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閑逛。他登上團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馱木附近的寬闊的大道。這是秋季里一個晴朗的日子,這時節東京的天空也象鄉村那樣遼遠。

  一想到生活在這樣的青空下面,頭腦就覺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說了,定會感到神清氣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無比。然而整個身體卻緊張振奮,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著左右兩邊的花墻,平生第一次飽吮著東京秋天的氣息。

  團子坂下兩三天前剛開始舉行菊偶展覽,跨過坡頂時,連旗子也瞧得見。如今光能聽見遠處傳來咚咚的鑼鼓聲。這響聲從下面逐漸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飄散,最后形成極其微弱的音波。這種音波一直飄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這樣的聲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煩躁,反而使人覺得心情舒暢。

  此時,左邊橫街突然走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望見三四郎,”喂“地叫了一聲。

  與次郎的聲音,只有今天才算規矩些。他是同別人相伴而來的,三四郎看看那個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測,他發現,在青木堂飲茶的人就是廣田先生。打從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著奇妙的關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煙,自從三四郎跑圖書館以來,更給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記憶。此人看上去,永遠象一位長著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著夏裝,并不顯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幾句,無奈時間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說起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這樣一來,對與次郎顯得過分客氣,面對于廣田又顯得有些簡慢了。三四郎只好這樣模棱兩可。

  ”這個是我的同學,他從熊本高中第一次來到東京……“

  不管對方問沒問,與次郎馬上宣揚人家是鄉下人,然后又對三四郎說:

  ”這就是廣田先生,高級中學的……“

  與次郎隨口便為雙方作了介紹。

  ”認識,認識。“

  此時,廣田先生連連說了兩遍。與次郎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沒有提出”是怎么認識的“之類麻煩的問題。只是問道:

  ”哎,你那邊有沒有出租的房子?寬敞而又清潔的學生宿舍,有嗎?“

  ”出租的房子……有啊。“

  ”在哪里?臟的可不成。“

  ”不,有干凈的,還聳立著高大的石門呢?“

  ”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門的很好呀。就選定這地方吧。“與次郎極力促進。

  ”有石門的不行。“先生說。

  ”不行?那糟啦,為什么不行?“

  ”說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門可闊氣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樣,不好嗎,先生?“

  與次郎一本正經。廣田先生樂呵呵的。終于,認真的一方取勝了。商量的結果是先去看看再說,三四郎充當向導。

  他們由橫街轉向后面一條馬路,向北走了約五、六十米,來到一條似乎沒有道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帶著兩個人進入小巷內,一直向前走去,來到了花匠的家里。

  三個人在門外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右邊豎立著兩根花岡巖的大石柱,一扇鐵門。

  三四郎說這就是的。一看門牌子上果然寫著”出租“的字樣。

  ”這玩意好怕人啊!“與次郎說著用力推了一下鐵門,原來下了鎖。”請等等,我去問問看。“話音未落,與次郎便跑進花匠家的后門去了。廣田和三四郎兩個人象被甩開了一般,他們開始了交談。

  ”東京怎么樣?“

  ”嗯……“

  ”又大又臟吧?“

  ”嗯……“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過富士山吧?“

  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經廣田先生一提,想起了從火車窗里初次見到的富士山,那景象實在崇高。如今,充滿自己頭腦的烏七八糟的世相,簡直同它無法相比擬。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你有沒有翻譯過不二山呢?“對方提出一個使他意外的問題。

  ”您說的翻譯……“

  ”翻譯自然景物,全都擬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偉大啦,雄壯啦…

  …“

  三四郎弄懂了”翻譯“的意味。

  ”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語言。對于那些無法使用人格化的語言進行翻譯的人,自然絲毫不會給他人格化的感染。“

  三四郎以為對方還要談下去,默默地聽著。然而廣田先生說到這里停下了,隨后向花匠的后門瞅了瞅。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這樣慢?“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去看看好嗎?“三四郎問。

  ”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來。干脆在這里等,免得白跑一趟。“

  廣田說罷,便蹲在花墻下,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地上畫著什么,顯得十分悠閑自在。比起與次郎的悠閑勁兒來,方式不同,而程度約略相似。

  這當兒,與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樹后面大聲叫喊起來:

  ”先生,先生!“

  先生依然在畫著什么,好象畫的是一座燈塔。看到他沒有回答,與次郎只得走過來了。

  ”先生去看看吧,是棟好房子哩,是這花匠家的,叫他打開大門也行,不過從后門繞過去更方便。“

  三個人轉到后面,打開擋雨窗,一間一間地打量著。看來,中等人士住在這里,不會有失體面。房租四十元,還要付三個月的保證金。三個人又來到外面。

  ”我說,為什么要來看這種闊氣的房子?“廣田先生問。

  ”你問為什么,只是來看看,也沒有關系呀。“與次郎說。

  ”又不想租下來……“

  ”哪里,本來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東怎么也不肯答應……“

  ”那是當然的。“廣田先生只說了一句,接著與次郎講述了這座石門的歷史。

  他說,那石門不久前一直豎立在一座常來常往的房屋的門口,后來改建時要了過來,就馬上立在那兒了。只有與次郎才會研究這種奇怪的事兒。

  然后,三個人又回到原來那條大街,沿著動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時,三個人只顧趕路,租房的事情全給忘了。只有與次郎一人不時提起那座石門的事。什么把那家伙從鞠町移到千馱木,花了五元運費啦;那個花匠很有錢啦;又說在那種地方蓋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誰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話。最后,他得出了結論:現在沒有人去住,肯定要跌價,到時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過來。看起來,廣田先生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說道:

  ”你呀,光顧講廢話了,時間都給耽誤了。你應該早點出來才是啊。“

  ”說的時間長嗎?你好象在畫什么吧?先生也真夠優游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個自在哩。“

  ”那是什么畫?“

  先生沒有吱聲。這時三四郎一本正經地問:

  ”那不是燈塔嗎?“

  畫的作者和與次郎大笑起來。

  ”要是燈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畫的是野野宮宗八君吧?“

  ”為什么?“

  ”因為野野宮君在外國就發光,在日本就昏暗。――誰也不知道他,只好憑著相當微薄的工資悶在地窖里――實在是一樁不合算的買賣。每當看到野野宮君的面孔,就讓人產生無限憐惜之情。“

  ”你這號人,只能朦朧地照亮周圍二尺左右的距離,不過是一只小圓燈。“

  與次郎被比做小圓燈,他突然沖著三四郎問:

  ”小川君,你是明治幾年生的?“

  ”我二十三歲。“三四郎簡短地回答。

  ”所以說嘛――先生一提起小圓燈、煙袋鍋什么的,我總覺得討厭。也許生在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對舊式的東西,有一種厭惡的心理。你感覺怎么樣?“與次郎又問三四郎。

  ”我并不覺得特別討厭。“三四郎說。

  ”也許因為你是九州鄉下出生的,腦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時候差不多。“

  三四郎和廣田沒有搭理這種說法。向前走了一陣,只見古寺旁邊的松林砍倒了,一座漆成藍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潔凈的地面上。廣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的洋房。

  ”這是不合時勢的東西,日本的物質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燈塔嗎?“廣田又提到了燈塔,”那是個老古董,曾在《江戶名勝圖錄》里出現過。“

  ”先生,別開玩笑了,九段的燈塔不管如何古舊,怎么可能在《江戶名勝圖錄》出現呢?那還了得!“

  廣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東京名勝》那本彩色版混為一談了。據先生說,在保留著的古式燈塔旁邊,竟蓋了一座偕行社一般的新式磚瓦建筑,兩者并列一處,看上去實在滑稽。但沒有人注意到這點,誰都不以為怪。這種現象就代表著日本的社會。

  與次郎和三四郎都點頭稱是。他們經過寺院前邊,走了一里多路,發現一座大黑門。與次郎提議穿過此門到道灌山去。問他可以穿行嗎,他滿有把握地說,這是佐竹的別墅,誰都可以通過,沒關系。其余兩人也都同意了。進了門,穿過竹林,到煙霧,又想起剛才的講課來。

  這時,與次郎突然來了.問他為何缺課,他說只顧尋找出租的房子,哪還有心思到學校去。

  ”干嗎要急著搬家?“三四郎問。

  ”還急呢,本來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長節,明天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適的嗎?“

  既然這樣緊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實在有些不理解。與次郎解釋了一番,說那是陪伴先生。

  ”你以為先生會去找房子嗎?這本來就錯了。先生這個人從來不會去看房子的。

  昨天這事肯定有些蹊蹺。幸好闖進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頓痛罵,真夠面子啊。

  ――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嗎?“與次郎再三催促。

  與次郎前來好象就是為了這一目的。三四郎仔細問明緣由,才知道眼下這家房東是個高利貸者,胡亂提高房租。與次郎有些氣不過,主動提出馬上退租,因此與次郎是責任在身哩。

  ”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還是不行。――說起大久保,順便到宗八君家去了,見到了良子小組。真可憐,面色還是那樣不好。――干姜美人兒――她母親托我問你轉致問候,聽說打那以后,那一帶很平安了,再沒有發生過車禍。

  與次郎東說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時就很隨便,加上今天為找房子,心里焦躁,說了一段話之后,總是要問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

  就象歌子中夾著過門一樣。最后弄得三四郎也發笑了。

  說著說著,與次郎心地平靜地落了座,他興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燈火可親”

  這樣的漢語詞兒,話題無端地提到了廣田先生。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來著?”

  “他名萇,”與次郎隨后用手寫了寫,“這草字頭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沒有這個字,這名字倒挺怪的。”

  “是高中的老師嗎?”

  “他一直擔任高中的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現在已經干了十二、三年了。”

  “有孩子嗎?”

  “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個人啊。”

  三四郎有些驚訝,他懷疑這么大年歲怎么還是個獨身。

  “為什么不娶夫人呢?”

  “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為先生之處,他可是個了不起的理論家啊。據說他決定不娶妻之前就從理論上推斷,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處在矛盾之中。

  先生說,再沒有比東京臟的了,可是一見那石門,就惶惶不安,連說不行不行,太豪華了。”

  “那么不妨娶個妻子試試看。”

  “他也許會說好極了之類的話呢。”

  “先生說東京臟,日本人丑,看來他是留洋的羅?”

  “怎么會呢,象他這樣的人,不論看待什么事,頭腦比事實還要發達,所以才會有這些想法。他是通過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著許多照片,巴黎的凱旋門,倫敦的議事廳……用那些照片來衡量日本當然不堪設想,確實顯得很臟了。可他自己住的那地方,不論如何臟,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說怪不怪。”

  “他乘過三等火車哩。”

  “那他沒有叫‘太臟啦,太臟啦’嗎?”

  “不,他倒沒有顯得不滿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學家呀。”

  “他在學校里教哲學嗎?”

  “不,他在學校只教英語,有趣的是,他這種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學的道路的。”

  “有什么著作嗎?”

  “什么也沒有,雖然經常寫點論文,可毫無反響。這樣不行,因為他完全不了解這個社會,所以一籌莫展。先生常說我是小圓燈,這位夫子本身卻是偉大的黑暗。”

  “不管怎樣,總還是立身揚名為好吧?”

  “雖說出世為好,先生他自己卻無所事事,不說別的,若沒有我,他―天連三頓飯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會有這等事。

  “不騙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憐的地步。萬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處處照顧得先生滿意。且不說這些瑣細的小事,我還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讓先生弄個大學教授干干。”

  與次郎躊躇滿志,三四郎聽到他的豪言壯語頗感震驚。這且不算,還有更叫人驚奇的呢,最后與次郎突然拜托道:

  “搬家時請務必來幫忙。”

  聽他那口氣,好象房子一定能夠拿到手似的。

  與次郎回去時,大約將近十點鐘。三四郎獨自坐著,總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一看,桌前的窗戶沒有關。拉開格子門,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陰陰的檜樹上,一派青蒼。樹影邊緣籠罩著淡淡的煙霧。秋意也浸染著檜樹,這景象十分罕見。三四郎邊想邊關上了擋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與其說是個愛用功的學生,不如說是個具有“低徊趣味”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讀書。每每遇到觸及心靈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在頭腦中琢磨,陶醉在一種新鮮的感覺之中,仿佛探索著命運的奧秘。今天,正當神秘的講課進行時,電燈突然亮了。要是平時,三四郎一定要反復體味而不勝欣喜。

  可是母親有信來,他得首先對付這件事。

  信上寫著,新藏送來了蜂蜜,摻在燒酒里每晚喝上一杯。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戶,每年冬天總要送二十袋租米來。他為人正直,但是個火暴性子,動不動就拿劈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養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藏看到屋后的椎樹上叮著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噴了酒,將那群蜜蜂全部捕獲,然后裝在木箱里,放在向陽的石頭上。箱子邊上打了眼兒,供蜜蜂出入。蜜蜂漸漸繁殖起來,一只箱子裝不下,分成兩只,兩只箱子又裝不下,再分成三只。

  這樣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從石頭上卸下來一只箱子,說要為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總是許愿要給他蜂蜜吃,可最后從未拿來過。

  今年記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諾言了。

  信上還說:

  “平太郎為他父親建造了石塔,請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見寸草不生的紅土院落正中,豎著一塊花岡石,平太郎為這塊花岡石頗感自豪。石頭是從山上采的,光是鑿石就花了好幾天,請石匠花了十元。他還說鄉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爺是上了大學的,一定知道這石頭的好壞。下次寫信請代問一聲。他想讓你賞識一下這塊花了十元錢為他父親置辦的石塔。”

  三四郎獨自一人嘿嘿一笑,這石塔要比千馱木的石門豪華多了。

  信中還叫三四郎寄一張身穿大學學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著什么時候去照,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親談到了三輪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親來商量,她說:‘三四郎就要上大學了,等畢業后就把閨女娶過來,好嗎?’阿光姑娘模樣兒生得俊,脾氣又溫柔,家里田地很多。

  再說兩家本來就有關系,要是能結親,對雙方都有好處。”

  下面綴有幾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會愿意的。提起東京人,心地難以知曉,我不喜歡。”

  三四郎把信疊好,裝進信封,放到枕頭旁邊,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鬧騰起來,不久又平靜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個世界。一個遙遠,這個世界就象與次郎所說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風氣,一切都平穩安寧,一切也都朦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當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費力的。然而,不到萬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說,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腳點。三四郎把已經擺脫了的“過去”,封存在這個落腳點里。

  一想到慈愛的母親也葬身在這樣的地方,立時覺得太可憐了。因此,當母親來信的時候,他便暫時在這個世界上低徊,重溫舊情。

  第二個世界里,有著遍生青苔的磚瓦建筑,有寬敞的閱覽室,從這頭向那頭望去,看不清人的臉孔。書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夠到,有的被磨損,有的沾著手垢,黑糊糊的,燙金的文字閃閃發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紙張,所有的書籍上都積滿了灰塵。這是打從二、三十年前漸漸積聚起來的寶貴的塵埃,是戰勝了寧靜日月的寧靜的塵埃。

  再看看活動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長著未加著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來有的臉朝天上,有的低頭瞅著地面。服裝全都臟污,生活無不困乏,然而氣度又很從容不迫。雖然身處電車的包圍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著太平盛世的空氣而毫無顧忌之色。進入這個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時勢而不幸,又因逃離塵囂的煩惱而有幸。廣田先生就在這里,野野宮君也在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領略了這里的空氣,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嘗到的個中情味也實在遺憾。

  第三世界燦爛奪目,宛如春光蕩漾。有電燈,有銀匙,有歡聲,有笑語,有發泡的香檳酒,有堪稱萬物之冠的美麗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個女子說過話,同另一個見過兩次面。對于三四郎來說,這個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難接近。從難以接近這點上來說,猶如天邊的閃電一般。三四郎遠遠地遙望著這個世界,覺得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要是不進入這個世界,就會感到這世界某些地方有著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資格成為這個世界上某一處的主人。盡管如此,理應得到繁榮發達的這個世界,卻束縛了自己的手腳,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對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這三個世界放在一塊兒加以比較,然后又把三者攪混在一起,從中得出一個結果來。――總之,最好是把母親從鄉間接出來,娶個漂亮的妻子,一門心思搞學問。

  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確立這樣的愿望之前,是經過種種考慮的,所以對一個慣于憑借思索的力量來左右結論價值的思考家來說,這種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這樣一來,諾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個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麗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麗的女性翻譯出來,也會各色各樣。――三四郎學著廣田先生,使用了“翻譯”這個字眼。倘若能夠翻譯成人格化的語言,那么為了擴大由翻譯而產生的感化范圍,完成自己的個性,就必須盡量接觸眾多美麗的女性。要是只滿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動使自己的發展走向不完備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這種邏輯推理,把思想發展到這一步,發現多少受了―些廣田先生的影響,事實上,他并沒有這樣痛感不足。

  翌日來到學校,講課內容照例枯燥無味,教室的空氣卻依然有些脫俗。午后三點鐘之前,三四郎完全是個第二世界的人了。當他帶著一副偉人的姿態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時,忽然同與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偉人的姿態經此一笑徹底崩潰,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沒什么,你走路的姿態最好能象個普通的人,實在顯得有些浪漫阿羅尼。”

  三四郎聽不懂這句外文的意思,他無可奈何地問道,“房子找到了嗎?”

  “我正為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請你幫忙。”

  “搬到哪里?”

  “西片町十段三號。九點鐘之前到那兒大掃除,請你在那里等我。我隨后就到,好嗎?九點以前,十段三號,我走了。”

  與次郎匆匆忙忙走過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當晚又趕到學校,到圖書館查閱了“浪漫阿羅尼”這個詞兒,才知道是德國的希勒格爾倡導使用的一句話。他曾表明過這樣的主張:一切所謂天才者,都應是沒有目的,不加努力,終日游手好閑的人,否則就不稱其為天才。三四郎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雖逢天長節,但已經約好了,只得按時起床,權當到學校跑一趟,來到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號,原來是座舊居,座落在一條狹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頭,代替了大門,客廳與這間屋子構成個直角。客廳后面是茶室,茶室對面是廚房,旁邊是女仆的房間。此外,樓上還有房間,但不知有幾鋪席大。

  三四郎受托來這里掃除,可他認為沒有什么打掃的必要。當然房間不算干凈,但確實也沒有什么應該丟棄的東西。如果硬要丟,那就只能是鋪席等這些陳設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開擋雨窗,坐在客廳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

  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紅,樹根長在鄰家,上半個樹干從花墻上方橫曳過來,占領著這邊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櫻樹,生在花墻的正中間,一半枝條直伸到馬路上方,差一點阻礙電話線。還有一株菊花,看樣子是寒菊,一直未開放過花朵。此外再沒有什么了,是個頗為簡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質細密,顯得非常好看。

  三四郎望著泥土,好象這庭院可供觀賞的只有這泥土地面。

  這當兒,高級中學校響起了天長節慶典的鐘聲。三四郎聽著這鐘聲,想到時間該是九點了。他覺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說不過去,哪怕打掃一下櫻樹的枯葉也好。但又轉念一想,這里連個掃帚也沒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約莫過了兩分鐘,庭院的木門吱地開了,簡直沒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現在院子里。

  方形的庭院兩邊圍著花墻,面積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見那位池畔女子站在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驚悟:鮮花自當剪下來插在花瓶里觀賞啊!

  此時三四郎離開了廊緣,那女子也離開了柵欄門。

  “實在有些對不起……”

  女子先說出了這句話,略略施禮。她那整個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傾了傾,臉孔一點也沒有低下來。她一邊行禮,一邊盯著三四郎。從正面看起來,女子的脖頸伸得老長,她那眼睛同時映進三四郎的眸子里。

  兩三天前,美術教師給三四郎觀看了格魯茲的畫。當時,美術教師講解道:

  此人畫的女人肖像,無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這個字眼兒形容池畔女子此時的眼神最恰當不過了。她在傾吐著什么,傾吐著一種艷情。這種艷情正在刺激著官能。這種傾吐居然透過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覺而變成一種強烈的刺激,與其說這是甘美,不如說是一種痛苦。當然,它又是同謙卑有別的。

  這又是一種殘酷的眼神,令人看了準會想對她討好一番。而且這女子和格魯茲的畫比起來,沒有任何相象之處,那眉眼比畫面上的要細巧一半。

  “廣田先生新搬的住處就是這兒嗎?”

  “噯,是這兒。”

  同女子的聲音和語調相比,三四郎的答話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發覺了這一點,但一時又想不起別的話來。

  “還沒有搬過來嗎?”女子的話聽起來清清朗朗,沒有平常人那種支支吾吾的地方。

  “還沒有呢,也許就要搬來的。”

  女子逡巡了一會兒,她手里提著一個大籃子。女子的衣著有些不比尋常,看上去只覺得不象平時那樣光亮,底子上象嵌著許多小顆粒,上面交織著條紋。那色調顯得很不規則。

  櫻樹的葉子不時地從頭頂上飄落下來。有一片樹葉竟然落到籃蓋上了,眼看就要粘住,誰知一陣風來又吹走了。風包圍著女子,女子佇立于秋色之中。

  “你是……”

  風向旁邊吹去的時候,女子向三四郎問道。

  “我是受托來打掃房子的。”

  三四郎說罷,忽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呆坐時的情景已經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好,我就稍等一會兒吧。”

  女子也笑了。聽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興,便順口說了聲“唔”。三四郎本想說:“唔,那就請等一會兒吧。”誰知只簡略到了一個字。那女子依然站著。

  “你是……”

  三四郎沒有辦法,只得學著對方,原樣兒反問了一句。

  那女子把籃子放在走廊上,從腰帶間取出一枚名片遞給三四郎。

  名片上寫著“里見美禰子”,住址“本鄉真砂町”,就是說,過了谷就到了。

  三四郎瞧著這張名片的當兒,女子已經坐到廊緣上了。

  “我曾經見過你哩。”三四郎將名片裝進衣袖,抬起頭來。

  “嗯,有一次在醫院……”女子說著也望望三四郎。

  “還有呢。”

  “還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記性!三四郎這下子無言以對了。

  “實在有些失禮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

  “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簡潔。兩人仰望著櫻樹枝,樹梢上僅僅剩下幾片被蟲吃過的殘葉。搬家的行李遲遲沒有到。

  “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嗎?”

  三四郎突然這樣發問。女子本來專心致志地望著櫻樹高高的枯枝,這時旋即轉向三四郎,看那臉色,似乎冷不防嚇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顯得很尋常。

  “我也是受托前來幫忙的。”

  三四郎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著的廊緣上全是沙土。

  “那里有沙土,會把衣服弄服的。”

  “哎。”

  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沒有動。她環視了一下廊緣,然后把眼睛轉向三四郎,冷不丁地問道:

  “你都掃完了嗎?”

  她笑了。三四郎從她的笑聲里找到了可以親近的東西。

  “還未動手呢。”

  “我來幫你一起掃吧。”

  三四郎立即站起來。女子沒有動,她坐在那兒問掃帚和撣子在哪里。三四郎告訴她,自已是空著手來的,根本沒有什么掃帚和撣子,不妨到街上買吧。女子回說,那也用不著,不如到鄰家借用一下為好。三四郎旋即去了鄰家,很快借來了掃帚、撣子,還有水桶和抹布,急匆匆地趕回來。女子依舊坐在老地方,望著高高的櫻樹枝頭。

  “有啦!……”她只說了一句。

  三四郎扛著掃帚,右手拎著水捅。

  “哎,這不是有啦。”他隨口答道。

  女子穿著白布襪,登上積滿塵沙的廊子,她走了幾步,地上留著細小的腳印。

  她從袖子里掏出白色的圍裙系在腰間。圍裙邊緣繡著花紋,顏色很好看,系著它來大掃除,似乎大可惜了。女子拿起了掃帚。

  “咱們掃起來吧。”

  她說罷,從袖子里伸出右手,把耷拉下來的袖口撩到肩頭,露出兩只細嫩的胳膊。搭在肩上的袖筒里,襯著美麗的內衣袖口。三四郎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猛地嘩啦嘩啦晃動著水桶,繞到廚房門口去了。

  美禰子掃過的地方,三四郎便再用抹布擦一遍。三四郎敲打鋪席的當兒,美禰子就撣格子門。各處大體上掃除了一遍之后,他倆也漸漸混熟了。

  三四郎拎著水桶到廚房換水,美禰子拿著撣子和掃帚上了二樓。

  “請來一下。”她在上面招呼三四郎。

  “什么事?”三四郎拎著鐵桶,在樓梯下邊問。

  女子站在暗處,只有圍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著水桶向上走了兩三級。女子凝視著他。三四郎又向上登了兩級。黑暗之中,美禰子和三四郎兩人的臉只相差一尺遠了。

  “什么事?”

  “太暗了,看都看不清。”

  “為什么?”

  “不為什么呀。”

  三四郎不打算再窮追下去,他從美禰子旁邊擦身而過,上樓去了。三四郎把水桶放在昏暗的廊緣邊,然后去開門。誰知連門閂都看不清。這時,美禰子也上來了。

  “還沒打開來嗎?”

  美禰子向對面走去。

  “在這兒呢。”

  三四郎默然不響地向美禰子那邊靠近。當他的手快要觸到美禰子的手的時候,不巧踢到了水桶,發出巨大的聲響。好容易打開一扇門,強烈的陽光直射進來,令人目眩。兩人對望了一下,不由地笑起來。

  后面的窗戶也開了。窗戶上裝著竹制的格子,可以望見房東的院子,里頭養著雞。美禰子又開始打掃了。三四郎趴著在后面擦拭。美禰子兩手拿著掃帚,望著三四郎的姿態,叫了一聲。

  過一會兒,她把掃帚放在鋪席上,走到后窗跟前,站在那兒向外面眺望。這當兒,三四郎也擦完了,他把濕抹布撲通一聲扔進水桶,站到美禰子身旁。

  “瞧什么來著?”

  “你猜猜。”

  “是雞嗎?”

  “不對。”

  “是那棵大樹嗎?”

  “不對。”

  “那么你在看什么呢?我可猜不著。”

  “我一直在看那朵白云哩。”

  可不是嗎,白云正打高天上通過。空中無限睛明,棉絮般閃光的濃云不斷地從一碧如洗的天際飛過。風很猛烈,云腳被吹散開來,薄薄的一層可以窺見碧藍的底子。有的被吹散了,又團聚一處,象匯集著無數根細軟的銀針,毿毿而立。

  “多么象是駝島的boa呀!”美禰子指著一朵白云說。

  三四郎不懂“boa”這個詞的意思,因此也就直言說不知道。

  “哦,”美禰子立即將“boa”的詞義認真地講了一遍。

  “唔,這回我懂啦。”三四郎說道。

  于是,他把最近從野野宮君那兒聽到的都告訴了她:據說那白云都是雪霰組合成的,從地上看過去是那般飄動,實際上它跑得比颶風還要快呢。

  “哎呀,是嗎?”美禰子說罷,盯著三四郎。“要是雪,那就沒意思啦。”

  “為什么?”

  “你想,云總該是云才好呀。要是那樣的話,哪里值得這么遠遠觀望一番呢?”

  “是這樣?”

  “什么‘是這樣’?你以為是雪也無妨嗎?”

  “你好象很喜歡仰望天上的東西哩。”

  “嗯。”

  美禰子仍舊透過竹格子遙望空中,白云一片接一片連連飛過。

  這時,遠處響起運貨車的聲音。從響聲上可以辨出,車子拐進靜寂的橫街正向這里走來。三四郎叫了聲“來啦”,美禰子回了句“真快呀”,依舊凝神仰望。她側耳靜聽,仿佛那轔轔的車聲同飄飛的白云有什么關系似的。車子沖破寧靜的秋色,直奔這里行駛,不一會兒在門外停了下來。

  三四郎撇下美禰子跑下了樓。三四郎剛走出大門時,與次郎也同時進入大門。

  “你來得真早。”與次郎首先招呼。

  “你倒遲啦。”三四郎回答。他是把與次郎和美禰子相對而言的。

  “還遲呢,行李要一趟運完,有什么辦法?況且就我一個人,此外只有女仆和車夫,他們什么事也不可指望。”

  “先生呢?”

  “先生上學校了。”

  兩人談話之間,車夫開始卸行李,女仆也進來了。與次郎和三四郎叫女仆和車夫到廚房去,他倆便把書籍搬進西式房間。書很多,排放起來很費工夫。

  “里見小姐還沒來嗎?”

  “來了。”

  “她人呢?”

  “在樓上。”

  “在樓上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樓上。”

  “別開玩笑啦。”

  與次郎拿著一本書,沿走廊來到樓梯口,用平常的一副腔調喊道:

  “里見小姐,里見小姐!請下來幫忙整理書籍。”

  “這就來。”

  美禰子拿著掃帚和撣子,緩緩地下了樓。

  “你在干什么呀?”與次郎從下邊焦急地問。

  “在樓上掃除呢。”上面傳來回答。

  與次郎總算等美禰子下了樓,把她領到西式房間。車夫卸下來的書物堆積如山,三四郎臉朝里面蹲著,不停地翻看著什么。

  “哎呀,真不得了,怎么整理呢?”

  美禰子說罷,蹲在地上的三四郎隨即轉過頭來,嘻嘻地笑。

  “什么不得了?先搬到屋里,然后再歸攏。先生這就回來,也會幫忙的,沒什么。我說,你干嗎蹲在那兒看呢,等會兒借回去慢慢讀不好嗎?”與次郎嘀咕著。

  美禰子和三四郎兩個在門口把書理齊,再由與次郎接過去擺進屋內的書架上。

  “這樣亂怎么成呢,還該有一冊續集哩。”與次郎將一本藍皮書揮了揮。

  “可是找不到呀。”

  “怎么會沒有呢?”

  “找到啦,找到啦!”三四郎說。

  “哎,我瞧瞧。”美禰子湊過臉來,“HistoryofIntelectualDevelopo-ment。哦,找到了呀。”

  “什么找到沒找到的,快點拿過來!”

  三個人耐著性子干了半個多鐘頭,最后連與次郎也不再催促了。只見他沖著書架默默地盤腿坐著。美禰子捅捅三四郎的肩膀。

  “哎,怎么啦?”三四郎笑著問。

  “唉,先生這個人也收集這么多沒用的書,他究竟作何打算呢?真叫人哭笑不得,不如全變賣了,買份股票什么的倒可以賺上一筆哩。真拿他沒法子。”與次郎嘆息了一聲,依然面壁而坐。

  三四郎和美禰子相互對望著笑了,排放書籍的主角不動了,他倆也停了工。三四郎翻閱一本詩集,美禰子把一本大畫冊攤在膝頭觀賞起來。廚房那邊,臨時雇傭的車夫和女仆不停地爭論著什么,吵吵鬧鬧的。

  “你來瞧瞧。”美禰子輕聲說道。三四郎探過身子,臉孔湊近畫冊。美禰子的頭發散放著香氣。

  畫上有一幅美人魚,一個女子赤裸裸光著上身,下身成魚的形狀。魚體盤曲著,下面只露出個魚尾來。畫中人一手用梳子梳著長發,另一只手兜著梳剩下的發梢,面向著這邊。背后是廣闊的大海。

  “美人魚。”

  “美人魚。”

  兩人把頭貼在一起,異口同聲地說。

  “什么?你們在看什么?”

  此時,與次郎正盤腿而坐思考著什么,他說著來到廓子上。三個人聚攏一處,翻看著畫冊的每一頁,一邊評頭品足,無非都是隨便議論一番。

  這時,廣田先生穿著禮服從慶祝天長節的會場上回來了。

  三個人合上畫冊,一齊向先生致意。先生吩咐快些把書籍整理好,于是三個人又耐著性子干起來。這回主人在場,看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一小時之后,走廊上的書籍總算都塞進了書架。

  四個人并排站在一起,對著整整齊齊的書籍瞧了瞧。

  “其余的明天再收拾吧。”與次郎說。他的意思是先將就一下吧。

  “藏書真不少呢。”美禰子說。

  “這些書先生都讀了嗎?”三四郎最后問。看起來,三四郎想借鑒別人的經驗,認為有必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

  “哪里能讀過來呢,佐佐木也許都看過了吧?”

  與次郎搔了搔腦袋。三四郎顯得很認真,他說前一個時期,自己在學校圖書館借了一些書來讀,可不論哪一本,準有人看過。又試著借了一本阿弗拉?貝恩寫的小說,仍然留有別人讀過的痕跡,因為很想知道讀書究竟應該有多大的范圍,這才問問看的。

  “我也讀過阿弗拉?貝恩的作品。”

  三四郎對廣田先生的這句話很感驚奇。

  “奇怪嗎?說起來,先生專門愛看人家不愛讀的書。”與次郎說道。

  廣田笑著走向客廳,想必是去換衣服吧。美禰子也跟著走了,這時與次郎對三四郎說:

  “正因為如此,先生才被稱做‘偉大的黑暗’的。他無書不讀,但一點也不發光。倘能多少看一點時髦的東西,露它兩手就好啦。”

  與次郎的話決非冷嘲。三四郎默默地望著書架,這時,客廳里傳來了美禰子的喊聲:

  “有好吃的,二位快來呀!”

  兩人順著書齋的走廊來到客廳,只見屋中央擺著美禰子拿來的籃子,籃蓋已經揭開,里面裝滿了夾心面包。美禰子坐在一旁,將籃里的東西分盛在小碟子里。與次郎和美禰子一問一答地交談起來。

  “你倒沒有忘,把東西帶來了。”

  “我是特地去訂的。”

  “這籃子也是買的?”

  “不是。”

  “是自家的?”

  “嗯。”

  “這籃子真大,車夫隨你一道來的嗎?你可以讓他代勞一下嘛。”

  “車夫今天出車了。別看我是女的,這點東西我拿得動。”

  “你當然可以,換個別的小姐,就不會這樣干的呀。”

  “是這樣的嗎!要是這樣,我也不干了。”

  美禰子一邊用小盤子盛食物,一邊應付著與次郎。她談吐自然流利,而且沉著冷靜,幾乎不瞧與次郎一眼。這使三四郎非常敬服。

  女仆從廚房端茶進來,大家圍著籃子吃起夾心面包。沉默了片刻,與次郎象是想起了什么,他問廣田先生:

  “先生,我順便問一問,剛才那個叫做什么貝恩來著?”

  “阿弗拉·貝恩嗎?”

  “這位阿弗拉·貝恩是干什么的?”

  “英國閨秀作家,十七世紀的。”

  “十七世紀太古遠了,不能登在雜志上了。”

  “是古遠了一些,但她卻是第一位從事小說創作的女作家,很有名。”

  “有名也不成,我再問一下,她寫了哪些作品?”

  “我只讀過一本叫《奧爾諾科》的小說。小川君,全集里有這本小說吧?”

  三四郎忘得一干二凈,向先生詢問這本書的梗概,據說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名叫奧爾諾科的黑人王族,被英國船長所騙,賣身為奴,歷盡千辛萬苦的故事。而且這件事被后世人當成作家所看到的真人真事而堅信不疑。“

  ”真有意思,里見小姐,怎么樣?你也寫一本《奧爾諾科》吧。“與次郎又轉向美禰子。

  ”寫倒是可以寫,不過我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的事情呀!“

  ”如果需要找個黑奴主人公,小川君不是挺合適嗎?九州的男子,皮膚黑黑的。“

  ”真刻薄!“美禰子似乎在為三四郎辯護。接著她馬上轉向三四郎,問:

  ”你說可以寫嗎?“

  三四郎瞧著她那副眼神,想起早晨這女子從木柵門閃進來的那一瞬間的姿影,心情自然地陶醉了。這是一種如醉如癡的感覺啊。他當然沒有說出”請寫吧“之類的答話來。

  廣田先生照例抽起煙來。與次郎為之下了評語,說這是從鼻孔噴出的”哲學之煙“。可不是嘛,噴煙的方式確實有些不尋常,又粗又濃的煙柱從兩個鼻孔里悠悠然地鉆了出來。與次郎凝視著這煙柱,將半個脊背倚在格子門上,默然不響。三四郎茫然地望著院子的上空。這不象是搬家,簡直是個小型的集會,談話也隨之活躍起來。難有美禰子躲在廣田先生背后,著手拾掇先生剛才脫下的西服。看來,先生也是在美禰子照料下才換上和服的。

  ”剛才講到奧洛諾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總不太好,順便再說一點吧。“

  ”哎,我聽著。“與次郎一本正經起來。

  ”那本小說出版后,一個叫做薩贊的人又將這個故事改編成腳本,名稱相同,不能混為一談呀。“

  ”哎,我不混為一談。“

  美禰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與次郎。

  ”那個劇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apossakintolove……“說到這里,一個勁兒噴出”哲學之煙“來。

  ”日本也有這樣的說法哩。“這回是三四郎開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隨聲附和,可誰也想不起來。于是決定翻譯過來看看。四個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統一。

  臨了,與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句話非用俗語譯不成,話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語啊。“

  于是,其余三人將翻譯權一并委任給與次郎。與次郎思索了一會兒。

  ”雖然有些勉強,可以這樣譯吧?―可憐即是戀慕。“

  ”不行,不行,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皺起眉頭。這種譯法仿佛確實很拙劣似的,三四郎和著美禰子也嘻嘻地笑。這笑聲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野野宮君走了進來。

  ”已經大致收拾停當了吧?“

  野野宮君來到走廊正對面,窺伺了一下屋里頭的四個人。

  ”還沒有整理好呢。“與次郎連忙說。

  ”能不能幫幫忙呀?“美禰子附和著與次郎說。

  ”挺熱鬧嘛,什么事兒這樣高興?“野野宮君嘿嘿地笑著,一轉身,坐到廊緣邊。

  ”剛才我翻譯的一句話挨先生罵了。“

  ”翻譯!翻譯什么呀?“

  ”沒有多大意思,內容是說憐憫即戀慕。“

  ”哦,“野野宮君在廊緣上轉了轉角度,”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

  ”誰也不懂呀!“這回先生發言了。

  ”不,因為這句話太簡練了――要是稍微延長些,就變成了這樣的意思:所謂憐憫,也就是意味著愛情。“

  ”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說的呢?“

  ”Pity&apossakinlove.“美禰子重復地說。她的發音清脆而動聽。

  野野宮君離開廊緣,向院子里走了兩三步,不久又轉過身,停在屋子的對面。

  ”不錯,譯得好!“

  三四郎不由地審視起野野宮君的態度和視線來。

  美禰子到廚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邊來。

  ”請用茶。“她說罷坐下來,”良子小姐怎么樣啦?“

  ”哎,身子已經康復啦。“野野宮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轉向先生。

  ”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這回又不得不搬到這里來了“

  ”為什么?“

  ”妹妹說,她上學不愿意來往經過戶山原野,又說什么我每晚搞實驗害得她要等得很晚,寂寞難耐。當然,目前有我母親在,倒還不覺得,過些時候,母親一還鄉,就只剩下女仆了。兩個人膽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頭疼的事啊!“

  野野宮半開玩笑地嘆息著。

  ”怎么樣,里見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個閑人呢?“他說著瞥了美稱子一眼。

  ”隨時都可以接待呀。“

  ”接待哪一個呢?是宗八君,還是良子小姐?“與次郎開口了。

  ”哪一個都行。“

  只有三四郎悶聲不響。

  ”那么說你是怎么打算呢?“廣田先生也認真地問道。

  ”只要妹妹有了著落,我暫時租寓所也行。否則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過干脆讓妹妹住到學校宿舍去,可她是個孩子,總得找個地方,我能隨時去,她也能隨時來,這樣才成呀。“

  ”看來,只有里見小姐那兒最合適了。“與次郎又提醒了一句。

  廣田先生沒有理睬與次郎的話,他說:

  ”我這里的樓上倒可以讓她住,無奈有個佐佐木此人啊。‘

  “先生,樓上請一定讓佐佐木住呀。”與次郎自己為自己講情。

  “哎,總會有辦法的。別看我這么大一個人,遇到事情可一籌莫展。她還想去參觀團子坂的菊偶,叫我帶她去呢。”

  “是應該帶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禰子說。

  “那就一道兒去吧。”

  “哎,說定了,小川君也去吧?”

  “嗯,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有什么好看?與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電影。”

  “菊偶好看呀。”這回廣田先生開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種水平,恐怕在外國也是沒有的。憑人的手能做出那樣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要是普普通通,也許不會有一個人跑到團子坂去,因為哪戶人家肯定都有四、五個,自然不用特地上團子坂了。”

  “先生真是高論。”與次郎加以評價。

  “過去在課堂聽先生講課,時常受到這祥的熏陶。”野野宮君說。

  “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禰子最后說。先生默默不語,大家都笑了。

  老女仆在廚房里喊:“請哪位來一下。”與次郎應了一聲,立即站起來。三四郎依然坐著。

  “哦,我也告辭啦。”野野宮君站了起來。

  “哎呀,這就回去嗎?真難為你啦。”美禰子說。

  “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時候。”廣田先生說。

  “嗯,好的。”野野宮君答應了一聲,出了庭院。

  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柵門外,美禰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邊叨咕“對啦對啦”,一邊套上擺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宮追去。兩人在外頭說了一會兒話。

  三四郎默然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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