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琉璃瓦歇重檐,那長信門南側的仁壽宮在初夏的晨嵐里分外矚目。
錢錦鸞早已知悉,當初的孫皇后乃是因為誕下皇長子的原因才逼退了原先未有所出的胡皇后;再想起那日初見時,孫太后那冷睨的眼,她的心里便更是存了幾分仔細。
可讓錢錦鸞覺得奇怪的是,不僅她對孫太后極盡端恭;朱祁鎮的態度卻似乎比她還顯得端肅——他的言語之間分明透著淡漠的寒暄,母子之間自然流露的親昵之態竟是分毫也無!
想起昨晚上朱祁鎮的囈語,她的納悶勁兒又上來了。
不過,慣常內斂的她始終保持著端莊從容的儀態,不讓心下的猜度駕馭了自己的姿儀。
但聽得孫太后先是問候祝福,再是向她詢問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四德,錢錦鸞從容應答:“婦德謂貞順,婦言為辭令,婦容為婉娩,婦功為絲枲。”
孫太后淡淡一笑,又續道:“仔細說說。”
“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云婦德,不必才明絕異;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工,不必技巧過人也。幽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后言,不犬于人,是謂婦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專心紡織,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供賓客,是謂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
太皇太后的眼光果是不錯,這女孩雖然……唉……不過她不但容色晶瑩,儀態端敬,更是知書達禮,修養不凡,他日必然能成為我皇兒的賢后。
孫太后思忖著,媚艷不可方物的臉顏上亦是現出幾分喜色。
“賞,西域進貢的浮玉金翡翠一雙!”
喜逐顏開的太監小五子忙聽命端來了貢品。
二人謝過賞賜,便又聽見孫太后道著希望錢氏能為皇家綿延子嗣的話,錢錦鸞的心下有些犯愁,偷偷瞄著朱祁鎮,見他的面上也泛著尷尬,自己嘴上雖掛著合宜的笑意,內里卻很是不自在。
錢錦鸞望見蘭汀姑姑一直候在孫太后的身后,但孫太后卻神色如常,料想她定然沒有將未見落紅之事說與孫太后聽,心里不免對她存了幾分感激。
***
這一日,朱祁鎮和錢錦鸞便在拜候長者的忙碌中過去了。因為先皇駕崩之時,仍有十位妃子宮娥殉葬,如此,余下的皇太妃皆是理當走訪一番。
錢錦鸞見朱祁鎮面色深沉,不知其心中所想,只是怔怔的望著他,但聽得朱祁鎮絮絮念道:“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生而如夢兮,死則覺也;失吾親而歸兮,不足較也;慚余之不孝也,心凄凄而莫能已兮,則可悼也。”[注1]
畢竟是同榻之人,雖尚無夫妻之實,錢錦鸞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陛下,您在念叨什么呢?”
她這一聲將朱祁鎮從遙思中拉了回來。
他的唇角勾了勾,面上浮出清遠的笑意:“皇后,你說,朕會成為一個受萬世敬仰的皇帝嗎?”
“陛下,您怎么這么問?”
“你回答朕。”
“那是自然,”錢錦鸞眉眼含笑,“陛下這是要帶臣妾去長安宮?”
“是,去看看靜慈仙師。”
錢錦鸞聽父親講過,這靜慈仙師便是先皇的廢后胡氏。太皇太后憐其賢德而孤弱,常召她居住清寧宮。每逢內廷朝宴的時候,也命胡氏居孫太后之上。本來,皇帝大婚,她是應當來觀禮的,然而她近日身子抱恙,便也未出長安宮一步。
你想去拜候你母后昔日的宿敵,你就不怕她生氣么?錢錦鸞心里琢磨著,為他有些憂心,心下卻又不免為他的氣度而嘆服。
于長安宮拜候過靜慈仙師后,復又于乾清宮用過晚膳,他便著王振安排錢錦鸞回坤寧宮。錢錦鸞雖不知他冷落自己的原因,卻也順從的乘上了肩輿。
***
當晚,月明風清,竹風送爽。
茵寧伺候著錢錦鸞盥洗,見她怔然不語,便道:“娘娘,萬歲爺今晚過來么?”
茵寧是隨著錢錦鸞進宮的婢女,自小便在她的身側服侍著,與錢錦鸞關系頗為親厚。
錢錦鸞撐著頭,望著簾外的曉月流光,腦里浮出一個溫潤儒雅的面容,不覺癡然:“茵寧,你說我是不是得罪皇上了?”
茵寧笑道:“您在想什么呢?怎么會呢?”掌事宮女硯香與小宮女淺荷也笑道:“娘娘多慮了。”
錢錦鸞正待說話,便聽得宮門外拉開了一聲尖膩的唱喏。
嗯?他來了?
由不得多想,錢錦鸞與一眾內監宮女忙起身迎駕。
宮女太監們都退下之后,朱祁鎮方才喚了錢錦鸞坐在旁側。
“臣妾給您斟茶。”
錢錦鸞心里有些發慌,看他那樣子今晚是打算在這里就寢,可是先前他又是為何要冷落自己。她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她斟茶的時候,她卻瞥見了他探手入懷。須臾之間,一把折扇盈然入手。
“這是……”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看這上面的字畫。
朱祁鎮一口將茶水飲盡,淡淡道:“錦鸞,朕知道你心里免不了有些埋怨。今兒朕便與你說說。”
他原先都稱我為皇后,此時卻喚我的閨名,看來他對我也存了幾分好感了。
錢錦鸞心下暗喜,嘴里卻道:“臣妾沒有怨言,只要陛下您高興。”
“夫妻之間,不必說這些客套話。”朱祁鎮指了指折扇,“你打開看看。”
煙眉杏眼,菱唇貝齒,面若桃花,顧盼生姿。
錢錦鸞打量著這幅畫,眉頭便不自禁的緊了起來——因為這畫上的美人兒倒是和她有幾分相似呢。
不過,她知道,這畫上的人不是她。這畫紙的色澤都有些泛黃了,看這成色,料應已是三年有余了。素來通曉女紅與繪畫的錢錦鸞迅速作出判斷。
那么,這畫上的女子是誰呢?
觸到錢錦鸞投來的目光,朱祁鎮淡淡笑道:“想知道她是誰嗎?”
“臣妾恭聽。”
“她是朕的母后。”
一時間,錢錦鸞似聽到了自己耳里嗡然如蜂擁。她有些難以置信的再偷偷望了望那扇面,半晌才囁嚅道:“母后年輕時的樣子和現在倒不太相似。”
朱祁鎮深深看了她一眼,眉間卻是一緊。他有些生氣,因為,他感覺到,錢錦鸞在搪塞他。可他轉念一想便知她就算看出了什么,猜出了什么,囿于皇后的身份,她也是不便于說什么的。她,自有她的難處。
于是,眉間方才松展開來,他探上她的手,低聲道:“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你要聽嗎?”
看她點了點頭,朱祁鎮才緩緩道來——
原來,在宣宗登基后的次月便著手冊立皇后。若照他一己之意,自然是要冊立與她親梅竹馬的孫嬪,然而胡善祥既由他皇祖父欽定為太孫妃,他便只能讓他的她執掌鳳印。不過,宣宗卻破了祖制,迫使張太后在同意孫氏被冊封孫貴妃之余還享有與皇后同等的待遇。孫貴妃便成為本朝第一位得到金冊金寶的皇妃,地位極是尊崇,較之皇后的風光也是不遑多讓。
胡皇后本來也不招宣宗待見,雖則她仔細調養著身子,無奈宣宗也不怎么臨幸她,她幾無希望誕育嫡子。已經為宣宗生下常德公主的孫貴妃則打起了歪主意。早在宣宗繼位之前,她便吩咐手下的太監替她關注著宣宗臨幸過的宮娥。終于,她尋到了機會。于是,在她拿到金冊金印之后,便即向外宣稱她有了龍胎。
果然,于宣德二年冬月十一日,在深幽的紫禁城里,這名宮娥在孫貴妃的監控下替宣宗生下了庶長子。
不過宣宗三年二月初六,庶長子朱祁鎮便被冊立為皇太子。在內閣大臣楊士奇的提議和張太后的照拂下,廢后之心急切的宣宗終于做了妥協,同意在廢后之后,新皇后也得對她加以禮遇。
心灰意冷的胡皇后只得公開上表,請求遜位。自此,孫皇后憑借這個盜來的皇子成了朱祁鎮的親生母親,為自己贏得了最后一枚入主中宮的籌碼。[注2]
***
錢錦鸞聽朱祁鎮絮絮道著前塵往事,自己的眼里也是噙滿了淚水,她緊緊握著他因為郁憤而不住發抖的手,以示安慰。此時,她方才了然,為何朱祁鎮對他的“生母”孫太后那樣存著那樣不冷不熱的態度;她方才明白,為何孫太后曾對她冷眼相視。
扇面上的女子兀自微笑,錢錦鸞的心內遽然一酸——這大概就是他的親生母親吧。她居然與我有幾分相似!可惜,這位女子只怕早已芳塵入土,孤魂千里了。
當下里,她不禁暗嘆一聲,這世上的事果真是奇了,你像“他”,我卻像你的母親。游絲正飄曳不定,但聞得朱祁鎮鼻里一聲冷哼。
“錦鸞,你知道嗎?沒有先皇的允可,她是做不成這件事的。當年長隨內使喜安因為說出實情,便被滅口。先皇寵愛孫貴妃,便縱容她做這樣滅絕人性的事。在朕的心里,只有胡皇后才當得朕的太后,只有朕的親生母親才是朕真正的母后。”
他頓了頓,蘊滿溫柔的眸光又拂過她的眼。良久,他癡癡地笑道:“天可憐見,朕的皇后竟然和母后有幾分相似。”
錢錦鸞頷首以應,心知他得來這樣的秘聞本是不易,而今他向她全然道來,這就說明了他對她極是信任。這種信任讓她的心里暖洋如春,她實在不忍他心有郁結,便安慰道:“陛下,前塵往事皆已過去,誰是誰非,計較何益?無論如何,太后娘娘對您這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是真的,對您的關懷體貼也是真的。您只要記得她的好,便是了。您說呢?”
[注1]朱祁鎮念的那首詩乃是明宣宗的宮娥郭愛殉葬前留下的絕命書。
[注2]部分史料記載,朱祁鎮是在臨終前一年才從錢皇后的口中得知自己生母的事。為情節安排,筆者做了一些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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