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金小軍是我的災星，那么仇琪就是我的福星。當初我無處可去，是她幫我租到了房子，還墊付了房租，直到我拿到工資才還她。那段時間我們經常一起上下班，還經常在一起聊天。如果她沒有男朋友，恐怕我就會跟她談戀愛了。直到現在，只要我想起曾經有她這個像哥們一樣的同事內心還非常感激。不知道是我上輩子對她有恩，還是她虧欠我太多，所以這輩子來還我。不管怎么說，有這樣的同事是我的幸運，除了要感謝她，我還要感謝她爸爸媽媽把她生下來，也要感謝老天爺讓我在最困難的時候遇到她。

　　仇琪幫我拷貝文件的那個晚上，我坐在床上一直心神不寧。不知道仇琪這個福星能不能壓制住金小軍那個災星。其次，我也擔心會給仇琪帶來麻煩。假如她因此被公司開除，那我就成了她的災星，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結果。如果我事先預料到可能會有這種結果，也許不讓她這么干了。不過事已到此，我覺得這種擔心除了折磨自己沒有任何意義，就拿了一本書在手里翻。那是一本《道德經》，我看這本書，并不是想讓自己多么有道德，而是聽過一位設計大師說，搞設計，一定要懂哲學，做出來的設計才有深度，這樣別人就看不懂，就會承認你是設計大師。那個設計大師特別對中國哲學贊不絕口，他還說有很多牛逼的日本設計師就深受中國哲學的影響才成為設計大師的。我聽了這些話，頭腦一熱，就去買了兩本，另外一本是《易經》，我看了完全不知所云，就用來墊桌子。

　　我打開《道德經》，看到老子的畫像，那老頭慈眉善目的，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我看著畫像，心里問：“老頭，仇琪能躲開金小軍嗎？”

　　畫像笑而不語。

　　“你那么牛逼，能不能支點招呢？”

　　畫像依然笑而不語。

　　“你這個死老頭，為什么不能說句話呢?！?/p>

　　畫像好像在說：“我都死千把年了，還說個屁話。多看看我的書吧。”

　　嗯，好的。我翻了幾頁，看了幾個字，全是一知半解的，也不高興看白話譯文。我扔了書，躺在床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仇琪和她男朋友回來了，暗暗念了兩句老天保佑，然后爬起來沖過去迫不及待地問：“仇琪，你搞定了嗎？”

　　她男朋友狐疑地盯著我，好像我和她心愛的女朋友串通在一起搞什么陰謀。

　　仇琪拿出光盤，邀功似地說：“搞定啦！”

　　我覺得世界一瞬間全亮了起來，興奮的差點沖過去擁抱她，實際上我的雙臂已經張開，但是眼睛一瞟，發現他男朋友警惕地盯著我。我只好把張開的雙臂改成歡呼勝利的姿勢——雙手握拳在空中舞兩下。我開心地問：“你怎么躲開那個丑八怪的？”

　　“你好笨耶，他被你打成那樣，早躺到醫院去啦?！?/p>

　　我哈哈大笑。事實證明，只要打對人，行兇這種手段還是值得發揚的，假如當初我不揍他，我只能灰頭土臉地回去做農民了，雖然這種職業很高尚，但是一個渾身沾滿泥惺味的農民大叔，能指望娶到有文化有涵養的漂亮老婆嗎。

　　我給齊雪打了電話，約好晚上七點在一家名典咖啡廳見面。我帶上光盤，找了家路邊的小廣告店，打印了幾張樣稿，然后赴約。我們見面之后，齊雪很內疚，好像我的不幸是她一手造成的。她說：“你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我會盡力幫助你的?！蔽衣犃撕芨袆樱灿悬c羞愧，覺得不應該騙她，不過我還是決定拿到錢之后再考慮道德問題吧。我把打印稿和光盤遞到她面前，吞吞吐吐地說：“書稿我已經設計好了，文件我也帶來了，這里有幾張打印稿，您看一下效果?！饼R雪接過去象征性地看了一眼，然后放在一邊，她說：“我相信你的能力，不會有問題的?！蔽乙矝]心思去揣摩她的態度是敷衍還是真的信任。我說：“您能不能先付點設計費？我馬上又要交房租了，手頭上有點困難?！?/p>

　　“沒問題?！饼R雪爽快地說，“我先付你一半吧?！?/p>

　　我沒想到她會付那么多，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齊雪又說：“你在這里等一會，我去給你取錢?！闭f完之后，她就起身走出了咖啡廳。我按捺著興奮，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感覺跟喝中藥一樣。不過我很喜歡那種味道——先苦后甜，人生不就應該這樣嘛。

　　過了大約十分鐘，我見齊雪還沒有回來，漸漸覺有點不對頭。這好像有點太順利了，不大符合常理。一般情況下，即使客戶心里對設計稿很滿意，也會找幾點無關緊要的毛病要求修改，表示他們對設計懂得也很多，隨便忽悠是不行的?？墒驱R雪沒有提出任何意見，確實有點不正常。我緊張地向門口張望，那里不斷的有人進進出出，我望了好久，都沒有看到齊雪的影子。我越來越著急，后背都出汗了。這個女人會不會已經預料到我拿了錢就會一走了之，所以先發制人，先溜掉了。我胡思亂想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這次沒有喝出任何味道，只感覺到有些膩滑的液體從喉嚨穿過。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告訴她實情，或許她會看在我走投無路的份上會付一點辛苦費。我想到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難過的簡直想哭。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付咖啡費。要是咖啡廳能突然起一場大火就好了，或者突然來幾個流氓鬧事，這樣我就可以趁機溜走。又過了十來分鐘，我期望的這些情況一概沒有發生。就在我要陷入絕望的時候，齊雪忽然回來了。我死里逃生般地舒了口氣。

　　“讓你等久了，銀行離這里遠了點?！饼R雪拿出剛取的錢，遞到我面前說：“這里是三千五，你數一下。”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一沓人民幣，不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她這么信任我，而我卻要騙她，良心簡直被狗吃了。我結結巴巴地說：“齊科長，謝謝謝你這么信任我，可是，書搞我還沒做完……”

　　“沒關系的。”齊雪接過話說，“我家里有電腦，你可以到我家做?！?/p>

　　她居然沒有一點意外和責怪的意思，有點兒不可思議。除非她已經預料到我有可能會拿到錢之后走人。既然如此，她又為何這么爽快地把錢給我呢？女人的心真難懂啊。也許她一定是個傻女人。

　　我說：“去你家方便嗎？”

　　齊雪說：“方便的。我一個人住?！?/p>

　　我們商定周六周日到她家里繼續完成書稿。那天一大早，我騎著自行車，穿過大半個城區來到工業園區，按照她留給我的地址，找到她住的小區。我驚訝地發現那里居然是一片有點歐式風格的連體別墅，別墅周圍種了很多樹木，好像吸附了富人的氣息，每棵長得都像爆發戶。當時我還沒見過什么世面，覺得住在這里應該全是富翁富婆，不知道齊雪哪來的這么多錢。其實這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怎么說她也算是國家干部，一切皆有可能。

　　我在小區附近停下來，四處張望，那里的馬路很寬、很干凈，而且人跡稀少，不大符合國情。如果路牌不是中文的，我都以為到了歐洲。我拿出紙條，對了地址，確認沒有搞錯，然后騎著自行車直往小區里沖，剛要進去的時候，門衛立刻把我攔了下來，他冷冷地問：“你要去哪？”

　　門衛穿著制服，雖然戴著墨鏡，還無法掩飾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德性。我指著面前的小區理直氣壯地說：“就這里。”門衛不耐煩地說：“我是問你找誰。你怎么連話也聽不明白。”我心里暗罵，你這個傻逼，雖然穿著像模像樣的制服，還是一副草苞，自己不會問話，卻怪我聽不明白。我也懶得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告訴他齊雪家的門牌號。門衛又問：“你找她干什么？”他媽的，我都不知道他是出于敬業還是缺少職業道德。我輕蔑地說：“這個是你做門衛的該問得嗎？”

　　“你什么態度？我是對業主負責，誰知道你是什么人?！遍T衛惱怒地說。“有身份證嗎？”

　　我覺得犯不著跟一個門衛過去，便掏出身份證遞過去。門衛對照著我的腦袋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還給我，又問：“你有她電話嗎？”我報出電話號碼，心想，這下總可以進去了吧。哪知門衛又說：“你打個電話給她，確定是她讓你來的?！?/p>

　　他媽的，這王八蛋一定見我沒有手機，就故意刁難。我忍不住火了，沖他說：“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干什么的嗎。我告訴你吧，她爸爸是市紀委書記，她本人是市宣傳部科長，現在我手上有一份重要的材料，如果被你耽誤了，就算是克林頓來了都不能保證你不下崗，你還以為這里是白宮啊。我看你在這里看大門也不容易，就不跟你計較了，我希望你也不要為難我?！蔽乙贿呎f一邊往小區里走，門衛沒有再阻攔。

　　我很快找到齊雪家的房子，反復確認了門牌號之后才過去按了門鈴。過了一會，門開了。齊雪見到我很高興地說：“來啦，快進來吧?！?/p>

　　齊雪住的房子很大，僅客廳就有三、四十平方，裝修的也很豪華。地板是清一色的實木，敞亮的光可鑒人；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像倒過來的多層蛋糕吊在層次分明的天花板上；一套歐式家具，錯落有致地擺在客廳里。除此以外，還有很多精美的擺設，看上去件件都像藝術珍品。我終于明白門衛為什么那么謹慎了，他完全有理由懷疑我心存不善。事實上，我看到那些擺設時，心里確實在想：這么多值錢的東西被小偷看到了，齊雪就等著被害死吧。

　　我剛進門的時候，見到如此豪華的居室都不敢隨意走進去。后來齊雪給我遞了一雙拖鞋，示意我換上。幸好我頭天晚上洗了腳，還換了雙襪子，即使這樣，我還是對我的腳及襪子的顏色缺乏信心。所幸的是，齊雪并沒有看著我換鞋，她示意著沙發說：“你先去坐一會。我去給你拿點喝的?！比缓缶拖驈N房走去了。

　　那套沙發是乳白色的，干凈、整潔，坐墊和靠背像充了氣一樣一塊塊地鼓起來，像女人的屁股一樣飽滿。當時我穿著一條兩個月沒洗過的牛仔褲，都不大好意思坐上去?？墒浅松嘲l，就沒什么可以坐的了。我走過去，用手輕輕拍了拍屁股，然后對準沙發，彎腰，下沉。我的屁股剛接觸沙發，立刻陷了進去，好像坐空了。

　　我坐穩之后，目光依然在客廳里游移，看著那些豪華的擺設，不知不覺間產生了一種幻覺，似乎這一切不過是拍戲的道具，而我也開始無意識地編寫劇情：

　　我化身為一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混跡于三十年代的上海灘。一日我潛入上流社會達官貴人家的府邸行竊，很不幸地遭遇一位風姿絕倫年青美貌的大小姐，她見到我嚇得花容失色大喊捉賊，我急中生智，用隨身藏匿的小刀將自己捅傷，然后沖上去捂住她的嘴，告訴她我其實是地下黨，由于身份敗露，被特務追殺至此。我當然是不怕死的，地下黨一般都是這樣，無奈我有重要的任尚未完成，只好忍辱負重拼命逃命。由于我演技出色，有驚無險地騙過了女主人公，并使之對我心生仰慕。此后我為了不讓美人兒失望，我只好讓自己成為真正的地下黨了。再然后……他媽的，再然后就是齊雪端著兩杯咖啡走了過來，一部催人淚下的偉大電視劇劇本就這樣被摧殘了。

　　我冷不防從臆想中回歸現實，反應有點遲鈍。齊雪說：“這里沒有別人，不要太拘束啊?！?/p>

　　我果然放松了好多，好像我們是都是“自己人”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在我的劇本中她是“外人”，并且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只好委屈她做個姨太太的小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