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爹把舉報證據(jù)交到公社革委會主任手里了。

　　公社離我家有十五里地。我家沒有自行車，爹是步行去的。爹沒把小冊子送到學(xué)校的批斗會上，爹為啥沒把那本小冊子送到學(xué)校的批斗會上去，叫我想，爹是有些瞧不上學(xué)校的批斗會，我爹是想立大功。立大功干什么？立大功對他有什么好處呢？他一個地主成分的農(nóng)民，立功又能怎么樣？真能換成貧農(nóng)成分嗎？爹叫了這么多年的劉貧農(nóng)，可他在別人眼里還是一個地主，一個地主羔子，沒有誰承認(rèn)他的貧農(nóng)身份。當(dāng)年的工作組不承認(rèn)，村上的老少爺們也不承認(rèn)。這個問題我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我爹是咋想的，可有一點我覺得我是有把握的，我爹他再想立大功，他也沒想到要叫我大伯死，他也沒想到那本小冊子會要了我大伯的命，他至多是想叫大伯在臺上出出丑，受受罪，出出他多年憋在心頭的一口惡氣，他是想叫革委會把大伯抓起來，關(guān)起來，好叫他有時間去想我大娘的好事。爹這樣做多半是為了我大娘。我爹現(xiàn)在60多歲，身體健康，他常常提著鳥籠子，吸著我從城里給他捎回去的紅塔山，在人堆里顯擺。他給人家講薩達(dá)姆克林頓，講小布什，我不知道我爹他一個人夜深人靜時想過我大伯嗎？他有過良心不安嗎？

　　爹到公社去的時候不算少。公社上逢五逢十是集會，爹好趕集。爹趕集就為了喝兩蠱。爹背二斤地瓜干去，換二兩酒，就著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咂巴著喝。有時候，爹也捎回兩個干燒餅來，燒餅有時捎到我家來，有時候就捎到他相好的女人家里去。爹到底有幾個相好的女人，我不知道，有時三五個，有時兩三個，她們貪圖爹的什么？就為那一口燒餅嗎？就為爹那張胡嚼濫嚼的好嘴嗎？她們自個兒犯賤哩。集會就擺在公社駐地大門口，爹趕集爹以前爹從沒進(jìn)去過。公社的大鐵門讓爹對公社產(chǎn)生一種敬畏感。爹望著公社的大鐵門覺得自個兒很渺小。爹啥時候覺得自個兒渺小過？爹把什么放在眼里過？爹一貫覺得自個兒非常了得的。公社的大門上從上到下都糊滿了大字報，門兩邊的墻上也糊滿了大字報。大字報上面寫著打倒牛鬼蛇神某某某，打倒走資派某某某，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一律用紅筆打著大大的×。爹在大門上看到一張上面寫著“打倒走資派孫正清”的大字報，孫正清爹知道,爹沒見過這個人,爹聽說過他,知道他是公社書記,管著一公社的人,是最大的官。集會上沒有一個人，爹在公社門口站住了。看了一會大字報，爹心里有點慌慌的，爹滿臉滿身的猥瑣樣。爹原先想著就是要把那本小冊子交給孫正清書記，現(xiàn)在孫正清也被打倒了，我爹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時候從公社院子里走出來一個身穿軍裝束著武裝皮帶臂戴紅袖箍的人，他看了看我爹，很威嚴(yán)地說，干么的，賊頭賊腦的！爹連忙點頭哈腰地說，揭發(fā)的，我是來揭發(fā)的。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爹幾秒鐘，然后說，跟我走吧。爹抹了一把頭上細(xì)密的汗，跟著那人進(jìn)去了。走到一間大屋子門口，那人在前面停住了，他打了一個立正，向著屋里說，報告馬主任，有人來揭發(fā)。

　　爹進(jìn)屋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正在開批斗會。臺子上站著幾個人，都低著頭，胸前掛著大牌子，臺下坐著幾十個人，都穿著綠軍裝。爹看見一個人的牌子上寫著“打倒走資派孫正清！”，爹想那個人一準(zhǔn)就是孫正清了，孫正清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中山服，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爹正在想孫正清長得啥模樣，聽見有人問他，你是哪村的，揭發(fā)誰？有材料嗎？爹這才注意到臺上一邊還放著一張高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人，聲音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

　　那人二十六七歲，一雙眼睛特別大，特別圓，往外鼓鼓著，象一對蛤蟆眼，臉特別黑，黑得亮著光，我爹想，這個人就是馬主任吧？爹嘿嘿笑著說，馬主任，我是來揭發(fā)的，揭發(fā)的。有材料嗎？有有有，爹一邊一疊連聲地答應(yīng)著，一邊從懷里掏出那本小冊子，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過去。那個被叫作馬主任的人，隨手翻了翻小冊子，放下了，又問了爹一些情況，諸如揭發(fā)誰，哪村的，叫什么等等，叫人記下了，然后和爹握了握手，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警惕身邊的階級敵人。你是個好同志，你做的很對，有什么情況，及時向我們匯報。我們會很快采取行動的，你先回去吧。

　　爹象沒聽清似的愣了愣，笑容僵在臉上比哭還難看，爹有點不甘心地說，那我先回去了？爹走出門口還不甘心地扭了幾回頭，希望有人叫住他不要走。不走留下來干什么我爹也說不清楚，可就這樣握握手，說一句你是好同志就打發(fā)走人他總覺得有些不甘心、有些吃虧。爹一邊走一邊左手摸右手，他這輩子還沒跟人握過手呢，他這輩子還沒人管他叫過同志呢。爹一想起這些一想起我大娘，他就把剛才的不甘心都忘光了，爹覺得大娘就在他的懷里頭，爹覺得大娘就在他的身子底下了。爹腳步輕盈歪斜地往回走，頭戴一頂散了邊的破草帽，肩上抗著汗味濃郁的白大褂，時間是67年秋老虎當(dāng)頭的下午三點鐘。爹把他沒吃午飯的事也給忘到腦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