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我會等你回來的?！?/p>

　　執(zhí)手顧盼，香帳緩緩合攏來。

　　這男子面龐溫潤如玉，眸底卻凝了一團(tuán)濃釅得化不開的墨。網(wǎng)巾似兜不住委垂的青絲，祥云滋蔓，湲湲淌過那一身明黃色的江綢中衣。

　　床腳的木塌上，是兩雙緞面的靴子。夭桃一般的嫣粉與明黃面子白底子的皂靴交疊纏綿，旖旎無邊。

　　“錦鸞，等我凱旋！”鏗鏘之語自他唇間吐出。

　　“嗯?！彼c(diǎn)點(diǎn)頭，將手指深入他纖長潤華的指縫間，指腹幾乎是陷進(jìn)了他的手背。

　　“見浚[注1]已經(jīng)兩歲了，我仍然沒有將他冊封為太子……你知道的……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等我得勝歸來……”

　　“阿鎮(zhèn)……”女子埋入他的懷里，婉聲道，“錦鸞在宮里為你日夜誦經(jīng)祈福?！?/p>

　　他望著她，粲然笑意盛放，一如那漫天的星子倏然間沉淀在那方墨染的深眸里。

　　女子的一雙翠眉隨著她俯下的飛云髻，深深埋入他的胸膛，流盼的清眸卻待著他遲遲未落下的吻。

　　似是不忍驚擾她一般，朱祁鎮(zhèn)溫然一笑，漸漸低了眉眼……

　　本是旖旎絕塵的風(fēng)光，倏忽間，卻好似刮起了滔天的颶風(fēng)。這颶風(fēng)來得既快且狂，它伸出狂躁而粗糙的的大手，硬生生的將這臥榻上相擁的兩人扯開了。

　　“啊”的一聲，女子似被颶風(fēng)扔到了空曠的荒野。

　　“阿鎮(zhèn)，阿鎮(zhèn)，你在哪兒？”她著急了——因為，她看不到他了！只在須臾間，她的臉便腫了起來。

　　她吸了口氣，捂著臉，只露出眉眼，在颶風(fēng)過處拄著扶老踽踽獨(dú)行。

　　風(fēng)很大，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她總還未有陷入虛空——拄杖處，篤篤有聲。她方定下神來，在那一片煙茫中摸索。然而，不知道尋了多久，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她都無所見。

　　“阿鎮(zhèn)，阿鎮(zhèn)！”滿心的憂焚盡皆化作喉間的震顫、唇邊的嘶吼。

　　沿著風(fēng)向，漸漸地，她走過了一片葳蕤的草木。

　　撥開勾絆住衣角的九重葛，她渾然顧不得自己的手指已被這針刺劃開了數(shù)道鮮紅淋漓的血口。

　　她有些著急，她似乎聽到了不遠(yuǎn)處蕩來的語聲。側(cè)耳聽去，那憤怒而粗重的聲音立時灌滿了雙耳——

　　“媽的，本以為你奇貨可居，老子一直待你不薄，好吃好喝的給你供著。結(jié)果，你居然成了個不值錢的太上皇！好吧，我放你回去便是，你的好弟弟居然連使者都不派來！什么意思？你現(xiàn)在不就是個朽爛了的蹴鞠么？你的弟弟不要你，你的臣民也不要你，我也懶得養(yǎng)你！”

　　“給您添麻煩了，我也早不想茍活于世了。你殺了我吧！”一個聲音淡漠逸出，那里面帶著幾分慵懶的疲憊，更有……厭世的絕望！

　　啊，是他，是他！

　　女子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的！萬千憂懼如狼奔豸突一般在她心底沸然沖開，像是要躍出胸腔似的。

　　他說什么來著？要他們殺了他？哦，不！阿鎮(zhèn)，你不要做傻事！你是我的夫，你是我大明的帝君！

　　她卻沒有聽到他一貫溫柔的回響，半個字都沒有！

　　難道，他在另外一個世界？

　　女子著急了，怒睜著她僅剩的一只不算明眸的眼睛，在颶風(fēng)中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卻似壓根找不到方向來踏進(jìn)那個世界。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耳邊不斷復(fù)沓著他的絕望，激得她驚慌不已，幾欲瘋癲。

　　但聽得，那個暴怒的聲音喝道：“這可是你說的，對不住了，朱祁鎮(zhèn)！”

　　?。〔?！

　　她似乎聽到她喉管里的破音。她著急了，擎起扶老便向著前方的迷霧打去。這么一著力，迷霧竟然隨之破開，豁然分明的現(xiàn)出一個身形。

　　血花妖冶，分明綻開胸前，炫目的一朵！血光灼目，直刺得她的獨(dú)眼瑟縮了幾分！

　　扎在花蒂的彎刀上兀自淌著鮮紅的雨滴，那雨滴沿著削薄的刀刃匯成了千萬條赤紅的瀑流，在他的身前傾瀉而下，爭先喧豗，似震出了萬壑雷聲，轟隆作響！

　　阿鎮(zhèn)！

　　她忍不住嚎哭起來，淚水卻在那天旋地轉(zhuǎn)間，翩然如蝶……

　　“娘娘，娘娘！您快醒醒，您快醒醒！您別嚇我！”淺荷的一臉憂色，輕輕搖著在夢里厲聲嘶吼的錢太后。

　　這是接到圣旨后，移至南宮靜養(yǎng)的第一天！

　　南宮又名崇質(zhì)宮，是先皇朱瞻基外出野游時偶爾落腳的地方，位于紫禁城西南五十里。此處極是僻靜，人跡罕至，卻是昔日里正統(tǒng)帝與錢皇后春游之所。以今日的情境，淺荷擔(dān)心她的主子會睹物思人，便趁著她入睡之后，緊挨著吉慶軒的門口睡下。

　　未料時至三更，她便被錢太后歇斯底里的驚呼聲給震醒了。淺荷忙奔進(jìn)房內(nèi)，順開被她攥得皺作一處的一扇紗縵，再圈起她的身子，一壁替她擦著臉上涔涔而出的汗露，一壁輕聲呼喚。

　　然而，依然沉陷在夢魘中的錢太后似乎毫無知覺，淺荷一急，便拼力的搖起她來。

　　一股深入肌理的刺痛霎時間由淺荷的指甲嵌入人中，蜿蜒如蛇。

　　在劇烈的震顫與驚悸之后，錢太后終于睜開了她的一只淚眼，驚惶不定的看著眼前把扶著她的淺荷，口中兀自“阿鎮(zhèn)”“阿鎮(zhèn)”的呼著。

　　淺荷噙著淚，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唇角用力揚(yáng)起：“娘娘，您別急。您方才只是做夢了?！?/p>

　　夢？

　　錢太后的眼睛驀然瞪大了，她眨了眨眼，看看身前含笑的淺荷，顫栗的唇角終于抖開一點(diǎn)笑意：“是呵，這只是夢而已……只是夢……夢……”

　　二人靜默無語，各懷心事。

　　淺荷望了望窗前的月輝，柔聲道：“娘娘，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我給您換身衣服，您再好好睡一會兒，好嗎？”

　　“不用了。”錢太后搖了搖頭，滑進(jìn)被子里，蜷起她那唯一一只尚有知覺的腿來。

　　“奴婢替您換身衣服吧。您看，要是您不顧著自己，這一著了涼，身子只會越來越差的。咱們上皇回來了，不知該怎么心疼了?！?/p>

　　是呵，他會心疼的！

　　心念一動，錢太后便信服的由了淺荷給她換了中衣，拭了身子，而后，緩緩地合上了眼……

　　四合闃寂，新月斜在老樹枝頭，安靜的覷著暖閣里這一主一仆。疾風(fēng)過處，鶯聲疏落，桃紅微顫，偶有香氛濾過窗紗，捎來醺人醉意……

　　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注1]明英宗朱祁鎮(zhèn)長子朱見深，初名朱見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