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碎影
(一)月亮點到村子的上空,村子里的活物,回屋的回屋,歸塒的歸塒,把自己的影子干干凈凈地收拾到各自的巢穴中。
村頭風水樹成片的影子像一堵黑墻守住村口,村尾的碓房臨水依巖,那塊黑影則如哨所堅守;架在東西兩墻間曬衣被的竹桿五步一根,十步一條,曬下的橫影在村弄中架上層層柵欄,村弄的拐彎處擱著大捆的柴薪布下矮墩墩依墻的黑影又如崗哨。于是活物的影子在夜里沒有特殊決不輕意離巢離窩。當時我怕走夜路大概我的影子也近似于許多活物的影子。
(二)
“咦——呀——”一聲關上大門,三家廚房里的油燈相繼提到了廳里,老屋的廳堂亮了許多。吃完晚飯的大人小孩聚到廳堂,聊上一陣,這是我們家的規矩。三盞燈隨意擱著,一個人就有三個影,當然許多影子是相互重疊著。我和堂弟一起左看看右瞧瞧,辯認著哪一個是爺爺的,哪一個是叔叔的,辯不出來就推著他們身子,想這樣區別影子,可他們總故意使上勁讓我們推不動。七叔公看著廳堂里的人都有著吃飽的滿足,常會說上一句:來!把三盞燈集中起來,我變個把戲給大家看。父親和叔叔知道七叔公的把戲是什么,就自覺地移動了坐位,讓出一塊廳邊板壁。七叔公坐到燈前說:大家看廳壁上,什么動物影子跑到我們家壁板上。我們齊聲說:是兔子,是狗,是老鷹。隨著七叔不斷地變換手勢,許多動物歡聚而來。姐姐也加入了,壁板成動物影子的樂園。我們也跟著學,才有幾分像。燈,提走了一盞,兩盞,三盞,大家散伙了。
(三)
村頭柿樹丟光了葉子,稻谷都進倉了,地瓜被刨成一條條曬成地瓜米也進了倉。爺爺叫我提著燈照著他進倉看看,只見他的影弓到了糧倉底下,我的影子好像騎在他的背上,隨他影子慢慢地升高,我的影子被拱沒了。爺爺自言自語:今年天氣不錯,按理能多分些口糧,怎么跟去年一樣,糧倉的閘板也是十塊,看起來還得吃上兩個月的雜糧。影子中的手比爺爺手長了很多,抓起幾條地瓜米扔進嘴巴嚼了起來,一會兒又捏起谷粒,送到嘴里。“粒還飽滿,地瓜米還甜”,這聲音輕得像是影子發出的。我仔細的辯聽中,知道自己的影子一直重在爺爺的影子上,爺爺看著糧舍不得走開,重重的影子像是要給糧倉的閘板貼上封符。我不希望是這樣,提著燈再三催促,才讓爺爺的影子挪走,為糧倉啟了封。
(四)
晚飯時我的影子總身首分離,整個頭埋到了碗中,直到母親要收拾碗筷了,身首合一影子才完整地離開飯桌。一天晚上父親叫我少吃些飯,等月亮上來時帶我去參加一個小聚餐,姐姐聽了也放下手中的碗,說也要去。母親嘟囔著:晚上小孩子不能出去的!姐姐盯著我看。母親說:弟弟是男孩,男人影大,才能出去!
我本來還在想著月亮出來后聚餐的美味。鴨子的頭、腳、尾、翅炒大蒜,香著;鴨子的下水煮湯又用地瓜粉拌上,像春天田里孵化蝌蚪的藻塊,脆著;和著鴨子湯燜出的糯米飯,再添上一兩塊鴨肉,太可口了。可母親一句男人影大,讓我立即伸手抹丟嘴角的口水,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姐姐影子。
我從天井里看到天上的月亮,就催著父親出發。到了村弄,我和父親并排地走,父親的影子比我的影子長出了一截。
我說了聲“我的影子哪會大!”
父親說:僅管很小也比女人大,男人是天下物,女人只是門后掃帚。我不全理解父親的話,只因為有父親的影子一起,那天晚上我的影子才不怕村弄中別的影子。
(五)
父親和叔叔都去生產隊開會了。母親叫醒我,月光從天井正照下來了,我站到天井邊看月看影,月光照多深,我的影子就多長。晚上我影子是真的長大嗎,要在夜里出門。
妹妹發了高燒,母親讓我去醫療站叫村醫。
我知道,若只是頭疼肚子痛,母親不會讓村醫來看。肚子痛母親說是腸打結了,她搓搓手伸進痛者的肚子從下往上用力拉著;或說是蟲子作祟,給一湯匙醋;或說是吃慌噎了,燒塊雞胗皮灰沖開水咽下。若是頭疼,她嚼上一口茶葉,拿條破布綁到頭上。即使是白天也是這樣治著,于是這些情況忙的只是她的身影,我們的影子是不要出門的。
這回她又是吸又是搓,比以前更努力,可妹妹的高燒就是不退,只好叫我去請村醫。我讓姐姐陪我。
能看見影子的地方我們不那么怕,可是有一截路要穿過一座破房屋,這時看不到影子。我爭著走前面,姐姐也爭著要走前面,只好兩人拉著手一起跑著過去。
村醫看我和姐受驚嚇的樣子,摸著我頭說:沒什么好怕,天底下人是最大的,別的東西都怕人。可我還是會怕,直到長大成人,到公社所在地念書了還會怕。
那也是一個秋夜,迫于無奈我讓影子相伴走了長達9公里的夜路,校長說:接上級通知明天全校師生參加農田基本建設大會戰誓師大會,接著一周參加平整土地,不許有任何人請假,寄宿生晚上回家拿米和菜,明天八點半趕回學校,九點參加大會。
一路上我把大人們那些壯膽的話一次次翻出來安慰影子,可就是不見效,覺得風聲怪,樹影也怪。只能拼著命走走跑跑,跑跑走走。到了家里冷汗和著熱汗濕透了毛發。
姐姐對著向我遞姜湯的母親取笑說:還說弟弟的影大,大概影大膽小,你看他嚇成什么樣子,連影都丟了吧!
母親罵了姐姐,你放屁,影子怎么會丟。她一邊拍著我的胸膛,一邊念著我兒“三魂七魄”隨身隨影歸來喲。
(六)
城里黑夜和白天一樣熱鬧,大概人多影雜,二十多年了,我沒有關心影子的事。像筍要長成竹一樣,只是一個勁向上長,沒有俯瞰過蛻在身邊的殼。一旦成了竹就低下頭感念著哺育自己的那塊土地。這二十多年對于我大概就是筍長竹的經歷。近幾年我喜歡在秋夜月下走到郊外和影子相伴,也許我這筍長成了竹。
我的骨子里流著戀舊的骨髓,好幾年了,月下看影都是在城西通往普照寺那條路上。這條路從環西大路邊東折斜斜引向山埡,再由三埡口折回西行才到普照寺。晚上很少人在這里走動,因為這方人信奉“晨不咒人,夜不近廟”雖說是寺院他們也不喜歡親近,于是小路的靜幽讓我獨享。
我不僅僅就因為它寧靜而傾注情感,更主要的是在月光下背城向山埡口極目遠望時,不是峰阻樹擋,而是境界開闊,整個感覺埡口下是茫茫滄海,得此境地,影子有一種飛升的感覺。到了埡口雖然依舊見山巒重重,可此時山隱俗色,月染幽深,影子牽著我走在這黃土路上,身軀成了影子,一樣貼地而行,好像聽到大地脈搏:秋夜偶有的蟲鳴,地下泉水的流音,路邊茶樹的風聲,……一樣樣都感覺得出來。
我舒展了心,把手舉向天空去接月光,影子也就伸長了許多;我抒懷,把手向展向四周去兜住清風,影子也就長大了許多。我安靜下來,享受著這份寧靜,影子一點不慌張,比我還安靜。此時此境,我才覺得這影子真的長大了,在這里邀月與影相守直到下半夜也沒有一點怕的感覺。父母的話,村醫的話,說的應該是我現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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