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六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莫說是紫禁城的粉黛紅墻明朗懾人,就是那城內城外的犄角旮旯里也早就融了冰雪的陳跡。楊柳枝上綠意蔥蘢,一如女子的翠眉煙黛;桃夭艷光逶迤,更如女子的香軟笑靨。
舉國的歡騰只因一個原因——張太皇太后要為她十五歲的皇孫預選皇后了。
太皇太后深深的記得,在宣德九年的冬天,她的兒子——大明的第五代帝君朱瞻基染病臥床,一個多月之后終于不治,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離開人世。她強忍著喪子之痛,澄定蕪雜政事,終于將年僅九歲的孫兒朱祁鎮扶上皇位。
她知道,她是堅強的;她也知道,她不是天生便如此堅強,好在——在以“三楊”[注1]、張輔、胡濙為首的輔政大臣的輔弼下,正統初年的社會尚算安定。
她以堅韌的心智強撐著病體,卻依舊抵不過自己在歲月的殘忍里漸漸老去,她有些著急了,她定要親自主持孫兒的大婚!
如此……方可瞑目……
為期一年多的遴選沸騰了民間那些意圖攀附的熱腸,那些韶齡女子,莫不熱衷于修飾容顏,當然,幸運者只有一個。
的確夠幸運,從浩如煙海的紅袖翠眉里中甄選出的五千名麗人才會被送到京城進行第二輪選拔。
這一年多來,復經四輪選拔,一個叫做“錢錦鸞”的女孩款款落入太皇太后的眼底——
她來自于海州府,是都指揮僉事錢貴的女兒。她的曾祖父錢整是太宗文皇帝[注2]朱棣做燕王時的老部下,任燕山護衛副千戶,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祖父錢通官至金吾右衛指揮使,父親錢貴繼承了祖傳的武職,多次隨太宗文皇帝[注2]、宣宗北征,憑借戰功升至都指揮僉事。
履歷不錯,干凈……如此小家碧玉,自是不易生出外戚之禍。太皇太后深深記得自太.祖皇帝以來傳下的訓示。
這女孩溫婉玲瓏自不必說,但真正讓太后對她青眼有加的原因卻是她在自己兒媳——孫太后略含敵意的冷眼里,依然不卑不亢,容色端謹。
很好,就是她了!
錢錦鸞終于被太皇太后相中,成為了朱祁鎮的準皇后。
翰林院負責起草文件,禮部負責制冊造寶,并會同司禮監、內府等部,備置各種用品,欽天監則開始測算良辰吉日,以便“執六禮”。
到了納采、問名這一天,朱祁鎮便在乾清宮正殿讓宣制官宣詔,冊封錢氏錦鸞為皇后。
***
時日流轉之間,已至正統七年五月十九日。
是日,皇宮中早已張燈結彩,御路上都鋪上了紅氈子。各宮殿都備足了鞭炮、紅色燙金雙喜字兒和鎏金的大蠟燭。
硿硿……硿硿……
在紫禁城南邊的午門和北邊玄武門上,大鐘漸次鳴奏了一百零八聲喜悅的鐘響。喜輿聞得此信,便即將身著禮服的朱祁鎮迎往前面的奉天殿。
錢錦鸞身著盛裝,頭頂鳳冠,被八人肩輿抬著,由承天門而入,直達奉天殿寬敞的丹陛上。
殿內殿外繚繞的香煙熏得她瞇了瞇眼,數百位王公戚族列隊齊整,望上去像是列隊的偶人一般齊整,但他們俱各仰首瞻望——畢竟,這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一次這么大規模的為皇帝舉行大婚典禮啊!
她忍不住緊了緊捏住肩輿架子的手。
不過,還好,只在一瞬,她的臉上又浮出了從容淺淡的笑意。
然而,當她從朱祁鎮手中接過冊封的金冊、金寶時,倏忽之間,她又好似沒了呼吸。
這是我的夫嗎?我第一次這么清楚的看見他!可是,為什么,我卻好似不是第一次看見他?
眼前的男子身形方才長足,纖長的身子裹著火紅的龍紋大氅,可是,奇怪的是,她并未覺出帝王的霸氣,倒是迎上了他漆黑如墨的雙眼滿蘊著的溫潤氣息。薄唇啟開處,兩列皓齒與他嘴角泛起的笑意輝映著,使得這位少年看起來顯得極是清逸溫和。
驀地,她觸到了他眸子里一絲隱忍的笑意,臉上便驟然暈開一弧灼燙。
強抑住內心的悸動,錢錦鸞忙沉著頭,穩穩地接過帶著他體溫的金冊和金寶,轉向候在丹陛上的王公戚族們行了大禮。
接著,共飲青玉合巹杯,燃放二十一響禮炮,文武百官三千人同聲致候……
錢錦鸞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日后自己的生活必然與繁縟二字結下不解之緣,但是——
她偷眼望了望臉上掛著清淺笑意的朱祁鎮,她覺得,或許,她值得!
“鸞兒,你即將母儀天下,就理應有所擔當。溫良恭儉讓,你可記好了?”父親的教導猶在耳畔。
錢錦鸞捏了捏手里的金冊,在心里答道:我記得的,父親!
***
東暖閣里,敞闊的兩間房。
皇帝寶座、牡丹富貴圖、百寶如意柜、紫檀雕龍鳳、雙喜桌燈、鎏金屏障、繡龍帳幔,滿眼的貴氣使得這個來自于普通仕宦人家的錢錦鸞一時怔住了。
怔愣了一瞬,她的目光又投向了東南角的龍鳳喜床。但見那床前的百子帳和臥榻上的百子被交相輝映,顯得煞是喜氣。那百子被下,明黃緞面喜被和朱紅彩緞的喜枕鋪得極是整齊。
錢錦鸞自然知道百子被的涵義,當下桃腮羞紅。她四下打量著紅漆的墻,鎏金的朱門。她知道,等會兒,她的夫君——正統帝朱祁鎮便要來了。腦里那些夢的碎片不受控的漾開一波波漣漪,這讓她實在有些坐不住,便觀賞起門上粘金瀝粉的雙喜字來。
朱祁鎮在心腹太監王振的陪同下,款步來到東暖閣前。還未走近門口,他便看見那垂在暖閣門前的一對雙喜字大宮燈。
見那映輝的紅光將這東暖閣內渲染得喜氣盈盈,朱祁鎮的心里逸出幾分歡喜,湛明的眸子里更是精光四射,他先前只望上那么一眼,便觸到她若粉色桃瓣一般的嬌美,若出谷幽蘭一般的姿儀——盡管,他看見她望向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為不可察的震顫。
不過,這個女孩……為什么我覺得她看著很是熟悉呢?
當他被王振領進門去,見到了他的皇后,仔細的打量了她的眉眼,他才有些了悟了。
白日聒噪的喧嘩在明滅的燭火間漸漸歸于沉寂。
朱祁鎮與錢錦鸞低低耳語幾句,便擁住她臥于寬大的御榻間。
朱祁鎮合上雙眼,手掌輕輕撫上她肩頭的衣衫,可是,就在他想要繼續這個姿勢下去的時候,他望著錢錦鸞那看起來透著幾分親切的臉顏,便丟了手。
錢錦鸞大氣不敢出一口,良久,才驚詫的感覺到朱祁鎮的臉埋在了她的肘心,低低嘆了句:“皇后,朕有些累了,先睡一會兒。”
錢錦鸞不知該不該應一聲,她眨了眨自己先前因為羞澀而緊閉的雙眼,便看見了朱祁鎮閉合的雙目。
她緊繃的心弦倒是被瞬間撫平了,然而,那替之而來的失落和壓抑卻開始慢慢的膨脹,哽在喉頭,讓她不得安眠。
疏落的鳥啼不時響起,大概是想與這個寬敞的東暖閣里泛出的幾滴憂傷來作呼應。
漸漸聞得朱祁鎮有些舒暢的低鼾,錢錦鸞的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回想起在大婚之前,她曾在孫太后派來的蘭汀姑姑的教導下認真的學過房中術和作為皇后的禮儀,自己本以為能服侍好皇帝。可是此時,這個枕邊人竟連這個機會也不給自己。
是嫌我長得太丑了么?
她很是納悶,也愈是覺得委屈,竟而嚶嚶的哭了起來。
“母后……孩兒在這里……您別走……”
錢錦鸞的身子突然顫栗了起來,匆促而驚惶的囈語自她的肘心傳來。她忙側身過去,扶了他的肩,柔聲道:“怎么了,陛下?您醒醒。”
觸到溫軟的懷抱,夢中的朱祁鎮覺出一種熨帖的貼心,迷糊中一把攬住她便倚了過去,喃喃道:“母后……母后……”
他……他在干什么?
錢錦鸞被他這么一嚇,再也不敢叫醒他了。然而,胡思亂想的雜念終于抵不過倦意飄飖,盡管身上還附著像藤蔓般纏著她的朱祁鎮,她終于還是懨懨睡去。
***
“萬歲爺,您該起床了。”王振在簾外輕喚。
繡龍帳幔里的二人卻似乎沒有聽見一般,久久沒有回音。
王振有些著急了,他得伺候著皇帝與皇后去向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請安。
“朕起身了,先生稍候。”終于,帳幔里傳出了朱祁鎮的聲音。
王振欣然道:“微臣聽候。”他當即便對身側的蘭汀姑姑和服侍皇上的宮女翠云、軟月使了個眼色。幾人立時入帳去伺候帝后更衣。錢錦鸞的宮人硯香和茵寧亦趨步而入。
少時,蘭汀姑姑悄步退出,附在王振耳旁低低道了幾句,一臉憂色。
王振的臉上閃過一絲惶色,轉瞬卻已是波平浪靜。他向著她搖了搖頭,蘭汀便心領神會的退出門,向著孫太后復命去。
翠云和軟月分替二人整治好盛裝,便即奉他二人上了肩輿。
錢錦鸞的臉上端著幾分勉強的笑意,脂粉的麗色卻似掩不住有些浮腫的杏眼。朱祁鎮回眸一望,平復了自己因為了然而有些愧怍的心緒,笑道:“皇后,咱們先去清寧宮見太皇太后。”
二人的神色皆是落入了王振的眼底,他跟在肩輿旁邊,偷眼瞄了錢錦鸞幾眼,心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呢。
約摸過了一柱香時分,帝后便至于位于紫禁城西北隅的清寧宮前。
張太皇太后吩咐賜座之后,喉間忍不住噪咳幾聲,好一會兒才笑道:“見皇孫與皇后如此恩愛,哀家即便是見了先帝,也能有所交代了。”
二人對視一眼,忙說了幾句恭順的話兒。
王振抖了抖眉頭,又在一旁諂笑道:“小的倒是覺得太皇太后的身子骨是愈發清健,眉宇奕奕呢。”
張太皇太后笑道:“就你嘴貧了,無怪乎皇帝喜歡你。”
王振眨了眨眼,滿臉堆著笑:“能得到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抬愛,是小的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朱祁鎮瞥了王振一眼,引著錢錦鸞和張太皇太后閑聊了好些時候,才謝了賞賜叩首而退,循仁壽宮[注3]而去。
[注1]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
[注2]在正統和景泰一朝朱棣被稱為“太宗文皇帝”。
[注3]“仁壽宮”在嘉靖時期才被翻修更名為“慈寧宮”。
曾用筆名“靈犀無翼”,此書原名《南宮浮沉:桃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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