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商野崎信野其心（3）

　　中年男人走了。走是真的。但他早已妒火中燒。如此出奇地好的翡翠扳指竟然落入這個山東侉子的口袋里！他表面上很平靜，內心里猶如燒開了300度的熱水，咕嚕咕嚕地滾沸！

　　中年男人回到了自己在鞍山道日租界的寓所，脫掉外衣掛在門后大衣架上，然后換了拖鞋仰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冥想。這個時候，他的妻子，一個穿著日本花布和服的年輕女人就從里間屋捯著小碎步走了出來，腳底下的木屐踢里趿拉地響著，說了一句：“哦刺卡熱撒嗎。”便走到中年男人身后，開始給他按摩額頭、太陽穴、頸椎、肩膀，然后順次向下按摩，間或用小拳頭捶打。

　　年輕女人小眼睛，高鼻梁，皮膚極其白皙。中年男人偶爾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親吻一下。兩個人開始用日語說話，沒錯，中年男人是日本人，是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軍全面占領中國的東三省以后，他隨著日軍對華北地區的不斷滲透，進入了天津。憑借他的聰明和超強記憶力，幾年下來已經成為中國通，尤其對天津地區的風土人情了如指掌。單從外表裝束和其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是日本人。他叫野崎信，現年四十歲整。是日本早稻田大學商貿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他告訴妻子，今天遇到了親眼所見的天方夜譚，一個土包子竟然有眼無珠暴殄天物將一枚堪稱傳家寶或干脆叫做國寶的翡翠扳指轉手賣了出去。就憑那個人的那副土包子樣兒，不可能賣出合適的價格！而且非常遺憾的是，這個天大的漏兒竟是讓同樣一副土包子樣兒的馬家米棧的老板撿走的！

　　日本也是出產翡翠的，但一直對翡翠非常喜歡以致孜孜以求的野崎信在日本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翡翠。問題是，物產如此豐富的中國竟然養育了一群這樣愚昧的人！“愚昧的中國人啊！”野崎信一聲慨嘆，眼角流出了兩滴清淚。妻子注意到了這一點，非常尊重地掏出噴過香水的手絹為他輕輕抹去，說：“你有沒有辦法把那枚翡翠扳指買過來，讓它回到我們大和民族的手里，重見天日呢？”

　　“是，”野崎信點點頭，“我正在思考采取什么辦法，現在花落誰家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攻克土包子馬家米棧的老板。”

　　“由希，”妻子道，“我父親手里還有幾萬大洋，可以幫上你。”

　　“謝謝你的好意，我卻不想花那么多錢。”

　　妻子按照慣例給野崎信按摩完畢，就牽了他的手一起去洗漱，然后吃飯，然后一起沖澡，再然后，在臥室床上互慰，繼而交合。徹底安定下來以后，野崎信突然說：“我想出一個好主意！”

　　妻子繼續撫慰著他早已軟塌塌的家什——日本女人在這一點上是非常盡職盡責的，交合以后不是等著男人撫慰她，而是她撫慰男人。她手里動著，關切地說：“說說看，我幫你找找漏洞。”沒錯，每次野崎信將要采取什么行動，妻子都會提出自己的見解。

　　野崎信道：“我讓人在馬家米棧門口擺一個攤位，攤位上擺滿貴重的高級玻璃器皿叫賣，只要馬家米棧的人出來干涉，便兀自掫翻攤子和他們打架，然后索賠；他們必然不愿意賠付，我們就組織日本浪人砸了他們米棧，將翡翠扳指搜走！”

　　“以耶（不）！”妻子道，“做得有些過了，難道你想不出文明一些的辦法嗎？”

　　野崎信道：“對待中國土包子就應該如此。中國有句俗話，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天！”妻子停止了手的動作，摟住野崎信的脖子，“野崎君，我好擔心你。四面樹敵終歸是不好的，你的使命是在中國做生意賺錢，不是做強盜為非作歹。”

　　“妻子，你的話言重了。中國人就是欠打。他們的種種劣根性讓人沒法容忍，我看見他們就眼睛出血！我天天對他們笑臉相迎，其實心里想的是應該滅掉這個愚昧的民族！”

　　“以耶！”妻子推開了野崎信，“你完全錯看了中國人，你這么做是要吃虧的！”

　　“我們身后有強大的關東軍，在天津我們還有強大的駐屯軍，我們怕什么？妻子，鼓起勇氣吧，我們大和民族是所向無敵的！”野崎信意欲梅開二度，再次爬到了妻子的身上，妻子趕緊溫柔地應酬。

　　野崎信完全疲勞以后，就把腦袋倚在妻子胸脯上睡著了。兩個人年齡相差十幾歲，而年輕女人像個老母親，耐心地呵護著野崎信。睡了一個時辰以后，妻子把野崎信弄醒，說：“起來做事去吧，免得晚上又睡不好了。”野崎信打了一個哈欠，便爬了起來。他到洗手間去洗了把臉，吃了一把大棗，喝了一杯白開水，就穿好衣服走了。

　　野崎信非常注意養生，房事是根據心情隨時進行的，也許一個星期也不干一次，也許一天干好幾次。妻子也十分配合。而及時地補充養分就變得十分重要。其實大多數日本人并不太喜歡大棗，因為日本本土大棗很少，他們不習慣吃大棗。但野崎信的妻子也是有文化的中國通，身在中國不能不研究中國的飲食和營養。特別是野崎信的左鄰右舍有不少醫務界的醫生、護士和教師之類的文化人，其妻隔三岔五就去串個門，打打麻將，于是，從中國醫生和護士嘴里聽說了很多關于養生的知識。“就地取材”這個道理他們是懂的。

　　野崎信夾著皮包走到三不管地區，瞄準了門口掛著“尚武”木牌的一個武館，環顧左右以后，蹩了進去。三不管在那個年代遠近聞名，華北地區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天津有個“三不管”的。尚武武館是中國人開的，但這個開武館的中國人親日，武館里養著三四個日本浪人。這些日本浪人并不天天住在武館，而是云游四方，隨時來武館吃喝、歇息和教授武功。武館里有二三十個學武功的徒弟，個個二三十歲，身強力壯。這家武館的經濟來源就是為方圓左近的商鋪、工廠及各種單位提供保鏢，收些報酬。譬如，新的商鋪開業，總免不了有小混混和雜八地來碰瓷訛錢，臨時雇傭武館的人來保鏢，便保一時平安。也有大一些的商鋪與武館簽了長期合同的，即平時武館不用來人，有事了再打電話或派人把武館的人叫來，費用一次一結。所以，這家武館雖發不了大財，卻不缺飯錢。

　　野崎信走進武館，和掌門人說了幾句話，就來到日本浪人的寓室，一個叫三田一郎的浪人正敞著門在給腳上的皮鞋打油，準備出門。野崎信沒進屋就先喊了一句：“寇尼梯哇（下午好）！”以此亮明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或表示自己親日。因為日本浪人往往十分驕橫，你不打招呼就進屋，說不定就有刀劍劈將過來。當然，時間推移到1935年的時候，日本浪人早已不是過去那種身穿和服，頭發聳立，腰插兩三把刀劍的那種怪模怪樣的裝束，而是與時俱進，變成西裝革履，手槍也藏得十分隱蔽。只是有的仍然佩戴腰刀，仍然云游四方，仍然找習武之人切磋武藝，偶爾會干一件打抱不平之事，間或也尋釁滋事。而做了日軍間諜和殺手的也大有人在。眼前這個三田一郎正要隨手將鞋刷子飛出手，野崎信的一句日語問候，讓他的手懸空停住，然后才歪頭看了野崎信一眼。

　　“野崎君，你今天怎么這么閑在？”三田一郎表情冷漠地請野崎信進屋，并拉過椅子請他落座。他曾經被野崎信叫去保過一次鏢，彼此認識，但交情還不夠深。

　　野崎信小心翼翼地走進屋，沒有坐，而是從皮包里掏出一摞紙封的大洋，立在椅子上。

　　“還要保鏢？我可是馬上要去上海，那邊有一樁大生意。”三田一郎表情嚴峻地看著野崎信。“大生意”很可能就是人命案子。

　　野崎信又掏出一摞大洋，立在椅子上了。

　　“你究竟找我是什么事？”三田一郎有些不耐煩了。

　　野崎信撓了一下頭皮，開始字斟句酌，拐彎抹角地說起他的請求和打算。他不能直接說要把馬家米棧搞垮，最后攫取那枚翡翠扳指。沒有十足的理由，即便是浪人，一般他們也不會幫忙。而你的理由是不是編的，浪人反倒不問。他們篤信自己大和民族的同人。“是這樣，小白樓商業街盡頭那家馬家米棧欠我五萬大洋遲遲不還。我準備在他們米棧門前設攤位擺賣高級玻璃器皿，盯著他家的業務，只要他們有了收入，我就去索要。如果他們不讓我們設攤位擺賣，怎么辦？就需要老弟你出面擺平了。那個馬老板是個來自山東的土包子，雖然精明，卻很愚昧。他的會客室里擺滿值錢的古董玩器兒。待你伺機殺進去以后，會客室的東西隨你拿，想要什么你就拿什么。”

　　三田一郎眨著眼睛聽著，感覺這件事還是可以干的。我們大和民族的人受了欺負，作為浪人不能袖手旁觀。但他強調了一點：“我最多只在天津停留兩天，上海那邊還等著我呢。”

　　“兩天就兩天。我爭取在這兩天之內把事情解決掉。”

　　野崎信又掏出一摞大洋，立在椅子上了。

　　三田一郎將三摞大洋都收了，鎖進床底下的一個鐵箱子里。然后態度柔和了起來，說：“你還需要找些人配合。因為，萬一馬家米棧也雇著保鏢呢？說不定他們正是雇著尚武武館的人呢，是不是？”

　　野崎信點點頭，說：“我在三不管轉轉，不行的話就再找些專愛尋釁滋事的小混混。”

　　三田一郎道：“找小混混也沒關系，但必須和我配合，不能亂來。該沖的時候得敢于舍出性命。”

　　野崎信道：“好的，我馬上去辦。都辦好以后我再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