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生道:“屁個好消息!我孫子賠他媽了個X的八萬大洋,指望我還賬,你說,我怎么辦?”
掌柜的說:“你手里要有好玩意兒也行啊,一賣不就賣出八萬大洋了嗎?”
王長生見此,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讓掌柜的看他大拇指上的扳指,說:“十萬大洋你拿走,多一個子兒我還不帶要的。”
掌柜的認真看了他的扳指,搖搖腦袋,說:“東西倒是真東西,可是不值十萬大洋。這樣吧,六萬大洋,我拿了。”
王長生道:“你坑我呀!我怎么還賬?將來我吃什么?這是我最后的看家玩意兒!”
掌柜的便再次搖頭,表示不買了。這時,站在一旁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等到王長生離開了這家門臉,這個中年男人急忙跟了出來。他把王長生拉到一個墻角僻靜處,說:“看起來你不是買賣人,中國有句俗話叫‘紙帽三尺高,任你砍三刀’,老兄,你得允許對方砍價。”
王長生道:“我不是商人,我不會玩兒虛的,我現在就需要十萬大洋。”
中年男人道:“我給你八萬大洋,賣給我怎么樣?”
王長生從鼻孔里發出了“哼”的一聲撥頭便走。中年男人沒有追趕他,卻十分留戀地和王長生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跟著他,看他進哪家店鋪。
初春時節,冷風嗖嗖,天空于不知不覺間陰了下來,接著就飄起了雨夾雪。這是天津以致華北地區非常常見的一種天氣。
干兒子和干孫子揣著手,縮著脖子,蹩進北馬路一家茶館喝茶。他們要在茶館說話,而且要在有名的茶館說話。干兒子是個喜歡擺譜的人。這家茶館就非常有名,叫“正興德”,是有二百年歷史的老店。當爹的首先要了一壺這家茶館的看家茶——花茶,跑堂的伙計給他們沏好端上來,順著壺嘴就有一股香味溢了出來,爺倆一疊聲道:“嘿,地道!”說起來這正興德茶莊始建于清乾隆三年(1738),舊址在北門外竹竿巷,由天津八大家之一的穆家(文英)創辦,最初經銷南方的綠茶和北方的鼻煙,后來就研制出了獨家所有的花茶,在天津一帶一炮打響。到了穆家第三代的時候,開始在茶葉外包裝上使用“綠竹”商標,圖案中有綠竹、行云、流水,高雅素潔。不知不覺間二百年過去,“綠竹”茶在穆家殫精竭慮的苦心經營下,已然行銷海內外。
估計干兒子從小也沒接受過良好教育,所以,他現在教育自己的兒子,就不往正道上領。他對兒子說:“小子,你看這茶館的茶盅都很小,為什么呢?因為講究的是安安靜靜坐下來慢慢品。如果想立馬解渴,可以去馬路邊的茶攤和大碗茶。那種大碗茶就不敢恭維了。那叫飲驢。凡是到那地界兒喝茶的,除了扛大個兒的就是拾毛襤的,沒有正經人。”
王長生的干兒子和干孫子慢慢品茶,品到高興處便說話粗門大嗓沒遮沒攔。干兒子“吱嘍”干掉一杯茶,又說:“小子,這回這八萬大洋夠王長生這老小子喝一壺的了。這王八蛋霸占你奶奶已經十好幾年了。媽了個X的,這個沒家什的老太監!”
干孫子道:“爸,這回可別把我奶奶牽連進去,別讓她跟著吃瓜落兒。”
干兒子道:“你奶奶沒飯吃了也得逼那個老太監,讓老太監想轍去吧。他在皇宮里待過,手里肯定存著不少好東西呢。這年頭玩兒女人沒有白玩兒的!”
坐在鄰桌的是一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男的叫梁海濤,身著卡其藍布長衫,留著高平頭,面目樸實文雅,像個書生,兩眼卻閃閃發光極其機警;坐在他旁邊的女人叫孟靜冬,梳著齊耳的卓婭頭,不是很靚麗,卻也面目清秀,上身穿著偏襟半身灰褂子,左胸戴了一枚紫紅色校徽,有文化的人能夠看出,其校徽是由“耀華”兩個篆字組成,而且,這種顏色的校徽只有教師才有。此刻他們正在低聲商談籌措資金的事,猛地聽到鄰桌爺倆打算捉弄(他們家里的)老太監,梁海濤便渾身一個激靈。他端起茶盅喝茶掩飾自己,卻支起耳朵靜聽鄰桌的對話。
干兒子繼續說:“咱們拿到這八萬大洋,立馬帶著你媽去上海。上海的棉布生意也很興隆,總是可以找到賺錢機會的。”
干孫子道:“爸,我還是有點嘀咕,咱們這么做肯定既坑了老太監,又坑了我奶奶。因為我已經看出來了,我奶奶跟老太監很有感情。”
干兒子道:“什么感情?你奶奶那叫臊X,那叫放長線釣大魚。小子,世界非常復雜,所以人心就非常復雜,千萬別把你奶奶看簡單了。就算老太監把錢都花光,他在英租界的房子還能值倆錢,轉租出去,光租金就夠他們倆人養老的。”
聽到這里,叫做梁海濤的年輕人已經基本掌握了有關線索:老太監,王長生,八萬大洋,英租界。這幾個名詞連綴起來就把王長生這個人劃定在很小的范圍里了。梁海濤摟住孟靜冬的脖子,吻著她的耳畔,悄聲說:“事不宜遲,我得趕緊辦事去。”
孟靜冬小聲問:“你都聽明白了?”
梁海濤沒說話,點點頭就站起身來離開了座位,往屋外走。孟靜冬扭著娉娉婷婷的腰肢去柜臺結了賬,兩個人挽著胳膊走了。
卻說王長生揣著手,手指頭摩挲著翡翠扳指繼續往前走。走到小白樓商業區的盡頭,他感覺有些氣餒,便在一家米棧門口站住了腳,從口袋掏出煙來抽煙。他因為從來不缺吃穿,而且出來買米買面都是老媽子的事,所以,他還真沒來過這家米棧。不過,他此時也并沒想進去,暗想一個賣米賣面的鋪子,能有多大實力?
其實,王長生真是孤陋寡聞了。這家米棧看門臉并不大,只是中間兩扇對開的上面是玻璃下面是木板的那種最常見的店門,店門左面的白墻上刷著兩個斗大的黑字“馬家”,店門右面的白墻上刷著兩個斗大的黑字“米棧”,看上去極其儉樸而平常。但若走進去,里面就別有洞天了。屋里左手邊是很長的一拉溜格子房間(屬于大房間里面套著小房間),里面總是住滿了客商;右手邊是很長的一拉溜庫房,里面米面的庫存總是滿滿的。明眼人一進堂屋能看出來,這家不顯山不露水的米棧做的都是大買賣。實際上也如此,差不多半個天津市的小米鋪、小面鋪都來此躉貨。而且,來得很多的還是外省市的商販。
王長生點上煙,抽了一口,咂摸一下滋味,噴出一口白煙便拔腳就走。此時,店門突然敞開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穿長衫的老板模樣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用雞毛撣子撣一個花瓶上的塵土,見王長生站在門口抽煙,便招呼了一聲:“嘿,老哥,進來看看?”
聽口音,是正宗的山東腔。王長生在皇宮的太監弟兄里也有山東人,因此,他對山東腔耳熟能詳。他斜著眼睛看了中年男人一眼,道:“我又不買米。”
中年男人道:“你佛的斯紅么家(你說的是什么呀)?俺們的米價低于全市所有的米店,你只要進來,就不會空手回去。”
王長生“切”了一聲轉身要走,哪個商鋪不吹噓自己呢?既然沒想買米,進去干什么?
誰知,中年男人一眼打上了王長生舉著煙卷的那只手。因為那只手的大拇指上套著翡翠扳指。中年男人立即將花瓶和雞毛撣子立在墻根,走下店門前的臺階,三步并作兩步搶到王長生跟前,鞠下九十度大躬,然后抱拳作揖:“爺,您是爺!在下小掌柜的看錯了您!請您老人家到屋里會客室小敘片刻,俺們米棧有全中國最貴的好茶大紅袍!”
我是爺?我當然是爺!我雖然不能生育,但我現在既有兒子又有孫子,孫子喊我是爺喊得那叫親切!但我只能給我的孫子當爺,給你這個米棧老板當不著爺。你借機訛我怎么辦?我僅有的一枚翡翠扳指是要換錢給孫子還賬的,還得留出自己老兩口晚年的養老錢!王長生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遭,還是要走。但他剛一邁腿,身后的已經跟了他半天的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把攙住了他的胳膊,連推帶送,將他擁進了米棧。
進了米棧會客室,王長生方才感覺自己錯看了這家店鋪。會客室里裝飾非常豪華,單是矗立在墻角的那座落地自鳴鐘,就金光閃閃,不同凡響,表盤里全是神秘的外文,那就沒有幾百甚至上千大洋便沒法買得下來。更別說屋里擺著的各種古董玩器兒,墻上掛的還是徐悲鴻的《雙馬圖》,就不能不讓王長生驚嘆。王長生在皇宮里識過字,粗通文墨,他當然知道,時下徐悲鴻正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曾是北平藝術學院院長,經常在國內外舉辦畫展,其畫藝與聲望正如日中天。能把徐悲鴻的畫作淘換來,可見這個米棧老板不一般了!
但王長生一轉頭,發現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就坐在自己身邊,便語氣生硬地說:“哎,我說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人家請我到屋里坐坐,你跟進來干什么?”
這個中年男人一點也沒著急沒生氣,他笑呵呵地說:“許你進來談業務,就不許我進來談業務嗎?馬家米棧對任何前來談業務的人都是敞開大門的。”
此時米棧老板已經招呼伙計沏了大紅袍,連茶海帶茶壺茶盅一起端到王長生面前,擺在茶幾上。但茶海里只有一個茶盅,顯而易見,老板只想請王長生品茶,而沒想招待那個中年男人。但那個中年男人并不計較,他神態安然地兀自坐在一旁,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有內畫的玻璃鼻煙壺,擰開蓋子使勁聞了一記,于是,“啊欠!”就是一個噴嚏。后人對吸鼻煙這種事的評價就是:舒服自己,懲罰別人。
米棧老板有些厭惡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皺著眉頭跟王長生搭話:“爺,俺姓馬,叫馬魯南,是山東日照人,來天津已經十年了。您老貴姓啊?”
王長生道:“免貴,姓王。看起來你這米棧的買賣還挺興旺啊?”
馬老板嘿嘿一笑,就從口袋里掏出了時下上層社會非常流行天津的“恒大煙”,遞給王長生一支,然后又遞給那個中年男人一支。總算給了那個中年男人一點面子。接下來,馬老板就給王長生斟了一盅茶,見茶盅里有一根茶葉的葉片沉著底,便道:“王爺您看,條索卷曲肥壯,色澤烏潤碧綠,俗稱‘青蒂、綠腹、蜻蜓頭’,待您喝到嘴里,便香氣馥郁幽雅,滋味醇厚甜滑,飲后齒頰留香。”
王長生果真呷了一口,然后慢慢品味。便點了點頭,說:“嗯,好茶!”王長生離開皇宮的這些年來,已經知道了很多在皇宮里面根本不知道的事。比如,老百姓有很多小吃,都很爽口香甜,而宮中卻沒有,甚至不可能有;皇宮里也有大紅袍,王長生還親自嘗過,溥儀喝茶以前是經常讓他們先嘗的,但宮里的大紅袍顯然不如馬老板的味道醇厚。
既然王長生說這茶確實好,那么,接下來馬老板就書歸正傳了。
“王爺,俺知道您不缺錢,所以,今兒了個俺只跟您協商,您看我這屋里哪件東西好,您只管拿走。我不要您的錢,我只要您手上的扳指。”馬老板說完這番話,就目不轉睛地看著王長生,等著他的回答。
王長生抽了口煙,慢吞吞地噴出煙霧,不做回答,而是撫弄大拇指上的扳指。事情就是這樣,誰上趕著,誰就被動,就要看對方臉色和態度。此刻馬老板就耐心地看著王長生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怎么,王爺,您不想換?”馬老板有些沉不住氣了。
“對,我不想換。但我想賣,因為我現在正缺錢。”王長生又吐出一口煙霧。
“先生,您請回避一下,我們倆得說點悄悄話。”馬老板對那個中年男人下了逐客令。
“沒關系的,你們袖里吞金,我看不到的。”中年男人站起身來,走到落地鐘跟前欣賞大鐘去了。
馬老板無奈地連連搖頭,坐到王長生身邊,將一只手伸進王長生的襖袖里。兩個人誰都不說話,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在襖袖里互相抓對方的手。三抓兩抓,價格就敲定了。王長生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也就是說,事情非常順利地談成了。
馬老板滿意地對王長生道:“我現在就讓襄理到銀行去辦轉存,將那筆錢存到您的名下,您想幾時取出來都可以。今晚我在利順德擺一桌,你可以帶著家人,我也帶著襄理,咱們一手錢一手貨,順便慶賀慶賀!”
王長生又抽了一口煙,眨著眼睛道:“咱們是不是得簽個買賣合同?”
這還算問題嗎?馬老板心里早已樂得開了花,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語氣平淡地說:“王爺您辦事還真在行。好,是道兒上人。說簽就簽。”對著會客室里間的門口喊道:“劉襄理,你帶著印章、紙筆馬上過來一趟!”
里間屋傳出一聲“哎,來啦。”一個瘦高的年輕人便拿了紙筆印章走出屋來。馬老板把合同紙鋪在茶幾上,當著王長生的面,就寫下了簡明扼要的一紙合同,一式兩份,然后兩個人簽字畫押。接著,馬老板就差遣劉襄理去銀行辦轉存。也就是說,關于買賣翡翠扳指這件事已然板上釘釘,誰都沒法反悔了。
此時,中年男人就轉回身來,他雖然不知道王長生和馬老板是以多少錢成交的,但他知道是成交了。眼下翡翠扳指還在王長生手上戴著,其實在實質上已經歸屬馬老板了。王長生還在喝茶,而中年男人細瞇起眼睛,悄悄地走出了會客室。馬老板憑借自己的眼力,于不動聲色之中完成了他自己有史以來最壯觀卻又最不起眼,最激動人心卻又最不敢張揚的一次交易,實實撿了一個大漏——古玩行的撿漏,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早已心潮澎湃,他一口接一口地連連抽煙,根本不理會那個中年男人走還是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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