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扳指在天籟公司的現在賣主,是個年逾七旬鶴發童顏的老者,他的身份是退休的中學教師。他是怎么得到這枚扳指的,不得而知。他只說是家傳。至于是不是家傳,侯家勝沒法問,而且問也問不出來。就算人家說了,也未必是真情。古玩圈歷來真真假假,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根本就不能指望。對這一點,侯家勝心里明鏡似的。
但現在問題越來越復雜,就讓侯家勝對這位老教師心里打了問號——他究竟是怎么得到這枚扳指的?
侯家勝在野崎佳彥的日本公司待了一個小時,掰開了揉碎了,給野崎佳彥講明了目前翡翠扳指面臨的復雜局面,勸慰他不要著急,靜觀事態發展。所以,辦理交割的事就要拖下來。對這一點還望野崎佳彥多多理解。如果你非要辦理交割,甚至要起訴,那么好,事情弄僵了,估計你們就徹底拿不到翡翠扳指了。想必你在中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對中國的國情應該十分了解。你們打官司的勝算是很小的。而且,打官司的結果是徹底失去翡翠扳指。而且,你這個公司在中國都很難立腳了。因為,翡翠扳指的身后現在還站著一位報社記者,她如果寫一篇傾向性很強的文章,想想看,你這個日本公司在中國怎么混?
野崎佳彥不愧為中國通,他不光在語言上通,對中國的國情也通。他對侯家勝的一番話基本認同,但他給侯家勝留了一個尾巴:一個星期以后辦理交割。可以拖一個星期,但不能無限期地拖下去。侯家勝苦笑一聲,權且答應下來。
在以后的一個星期里,“96號”天天跑到天籟公司會客室里坐等。而且,每次去都不空手,不是為天籟公司訂做了幾屜天津包子,就是給天籟公司訂做了十幾只烤鴨,再就是訂做了葷素搭配的盒飯送來,因為天籟公司上上下下有三十來人,他訂做的這些東西恰好夠天籟公司全體同仁中午吃一頓飯。他還天天纏著天籟公司的法律顧問,就翡翠扳指一事從各種角度進行探討(法律顧問就在公司內辦公)。凡此種種,像一塊塊大石頭砸向侯家勝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
改革開放以來的這些年,四大直轄市之一的天津市發生了很大變化,道路比原來寬了,直了;樹比原來多了,綠了;高樓大廈不再是鳳毛麟角,而是鱗次櫛比,一座比一座漂亮。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越來越豐富多彩。在一家裝潢得高潔素雅的咖啡館里,梁雨欣約見了作家柳成蔭——到咖啡館里談事,在眼下的天津市也早已成為家常便飯。
柳成蔭已經一半禿頂,手不離香煙,中指和食指已經被香煙熏得焦黃。這家咖啡館還挺寬松,沒有禁止吸煙,這在眾多的咖啡館里是不多見的。
“事情非常復雜!”柳成蔭呷了一口眼前的“卡布奇諾”,又猛抽一口煙以后,發出由衷的感嘆。
梁雨欣點點頭,也跟隨柳成蔭呷了一口咖啡,把手上的錄音筆擰開了。她作為報社記者,身邊是隨時帶著錄音筆的。
……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清宮的前夕,曾經把一些珠寶細軟散發給身邊比較親近的寵臣和太監等人。當然,事情發起于太監,就要從太監說起。大清朝要滅亡以前的一段時間里,皇室的家人和太監已經依仗自己的便利條件偷摸了一些古玩字畫和珠寶細軟。一個叫王長生的太監就曾經偷過一個玉碗和兩枚翡翠鉆戒。1922年溥儀大婚,娶了一后一妃。皇后是婉容,妃子是文繡。他們在紫禁城中讀書、吟詩、作畫、彈琴,或捏泥人、養狗、養鹿,有時還到宮外坐汽車,逛大街。因為王長生服侍溥儀比較到位,很得溥儀欣賞,臨近樹倒猢猻散的時候,溥儀就順手把那枚翡翠扳指給了他。
當時婉容說:“長生,把寶貝拿過來,我讓你見識見識。”
王長生把翡翠扳指遞給婉容。婉容把這只晶瑩剔透的翡翠扳指迎著陽光舉過頭頂,扳指立即顯現出異乎尋常的翠綠光彩!婉容問:“長生,好看嗎?”
王長生立即回答:“回主子,好看,非常好看!”
婉容詭秘地莞爾一笑,取了一張報紙鋪在桌子上,將翡翠扳指罩在鉛字上,天,綠艷艷的翡翠的碧透竟將報紙上的鉛字一一顯現,無比清晰!婉容又命王長生端來一盆清水,將翡翠扳指放入盆中,于是,滿盆清水一下子被染得碧波盈盈!王長生和其他圍觀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生活在溥儀身邊,應該說各種珍稀古玩是見過很多的人,卻還沒有一個人見過這么出色的如同神話的翡翠扳指!
在王長生的記憶里,亮點只是那么一星星,一點點,更多的則是悲愴和晦暗。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派鹿鐘麟帶兵闖入紫禁城,逼迫溥儀離宮,歷史上將此稱為“北京事變”。溥儀先是搬進北府(載灃的居處),繼而又逃進日本公使館。第二年2月移居到天津日租界的張園和靜園,開始與清朝遺老遺少以及張作霖、段祺瑞、吳佩孚等往來,將王長生等幾個無關緊要的人都打發了。當時王長生跪倒在地痛哭失聲,高聲呼喊:“皇上,我們不愿意離開你呀——”溥儀和婉容、文繡無不隨之心動,偷著抹淚。
早已適應了皇宮生活的王長生離開溥儀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無所適從。他曾經回北京到故宮門前轉悠,緬懷以往的歲月;也曾到天津張園門前蹓跶,希望碰上溥儀被重新招回來;還曾回老家滄州王家莊,打算隱忍下來就算了。但這一切都沒實現。他甚至回到老家的時候連王家莊的村子都沒進,只在祖上的老墳跟前轉悠了一遭便悄悄離開。他感覺他無顏面對祖上和家里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沒法見他們。
最終導致王長生在天津落下腳來,是因為天津有他一個遠門的堂弟。堂弟對他說:“你甭惦著往滄州老家跑,滄州有什么?幾百年下來都沒有變化,大清朝完蛋了又能怎么樣?老百姓不是照樣窮么哈哈?”王長生對此點頭同意,滄州的經濟文化情況自然比不了天津。堂弟領著王長生轉了天津的租界地、小洋樓、跑馬場,讓他這個吃過見過的人一下子下定決心要在天津扎根了。他變賣了那個玉碗,在英租界買下一個小院,把堂弟的老娘雇來給他當“老媽子”,洗衣做飯,料理家務,他則天天揣著手逛勸業場的“八大天”,串小白樓的商鋪。“八大天”里的京評梆落全都聽個滾瓜爛熟,相聲段子也快要背下來了;小白樓那邊的各家商鋪,也沒有不知道王長生其人的。
那年王長生剛剛四十掛零,堂弟的老娘也剛剛四十五六,兩個人說不上干柴烈火,也說不上異性相吸,可能是互相感覺異樣,都有獵奇的愿望,于是,時間不長就明鋪暗蓋,鉆到一個被窩去了。王長生雖然沒有干活的家什,可天天晚上在被窩里摟著女人親嘴摸乳也算樂事。但“老媽子”很有想法,她攛掇王長生用木頭棒子削了一個假家什,與真家什一模一樣,用砂紙打磨得溜光。從此以后,每天夜晚兩個人便玩兒得昏天黑地。王長生每當聽到老媽子大呼小叫的叫床之聲就如醉如癡,像喝了陳年老酒。他這輩子最愛聽這種聲音。可惜,在溥儀身邊的時候,他沒聽到過婉容和文繡的叫聲。這種事想瞞是瞞不住的,時間一長,堂弟就主動喊王長生為干爹了。王長生樂呵呵地笑納了這個比他小了十四五歲的干兒子。
既然認下了干兒子,現在干兒子出了事做干爹的就不能裝傻充愣,否則,那老媽子就該說話了。眼下王長生與老媽子之間的關系早已如膠似漆,須臾不能分開,對老媽子說的話幾乎言聽計從。于是,王長生當掉了家藏的兩枚翡翠鉆戒幫干兒子還了賬。
時間一晃就又晃過了十年。1935年的年初,寒冬臘月,西北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天冷得把馬路的柏油路面凍開了很多曲曲彎彎的大裂口。天津的柏油路源于1914年,那時候大馬路(現建國道)已經修筑成瀝青柏油路,直通天津東站,可以說是天津第一條現代化的柏油路。以后陸續修了其他路段。到了眼下的1935年,干兒子的兒子也開始做生意了,偏偏也有一筆生意賠在棉布上。那時候天津市是華北地區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大商阜,棉布消耗量很大,而且還是棉布的集散地,做棉布生意的人也很多,競爭之激烈是可想而知的。干兒子帶著干孫子,父子倆一起來求王長生了。
“爸,我給您買了二斤稻香村的醬牛肉,今晚您喝兩盅。”干兒子說著話,把一包散溢著香味兒的熟肉擺在炕桌上。
“爺爺,我給您買來一壇茅臺酒,是托了好幾個朋友從南邊捎來的。”干孫子如此說,將一個圓肚小口的小陶瓶也擺在炕桌上。那時候茅臺酒瓶都是土里土氣的灰塌塌的圓形鼓腹的陶瓶。
“又出事了?”王長生明白,黃鼠狼給雞拜年,能有好事?
此時,老媽子就不失時機地干咳一聲。那就是對王長生的抗議和指令。怎么叫又出事了?當兒孫的來找你,必然是有事要說,怎么能以這種態度應對?
王長生急忙瞟了一眼老媽子,從身后的被閣子的抽屜里取出了四個小酒盅,一一擺在桌子上。因為老媽子也是喝酒的(老媽子喝酒以后往往叫床更歡實,讓王長生更喜歡)。王長生把四個酒盅都斟上酒,把醬牛肉的紙包打開,然后請大家一起落座,說:“我知道,是我孫子賠錢了。你說吧,多少錢?”
干孫子嘿嘿一笑,說:“爺爺真聰明,孫子不孝,賠了八萬大洋。”
王長生倒吸一口涼氣。奶奶個腿,你們真是大手筆!八萬大洋是個什么概念?能買下英租界十座小四合院了!他一口干掉了杯中酒,哈出一口熱氣,捏一塊醬牛肉扔進嘴里,正要嫌這個數大,身邊的老媽子伸手在他襠里摸了一把。王長生的襠里沒有東西,但感覺還是有的,便急忙說:“八萬大洋不算什么,你爺爺有這個能力,三天后你來取錢。以后你們做生意的時候多加小心,吸取教訓就是!”
多豪爽啊,可是王長生的心里卻像被剜了一刀一樣,疼得全身發木。而干兒子和干孫子都是識時務的人,他們說完話,干掉杯中酒就走了。連醬牛肉都沒吃一口。他們知道接下來老兩口會干什么。
其實,這兩個人并沒有走遠,他們來到外面,就蹲在窗戶根抽煙,等待可能出現的那一刻。果然,三支煙抽完以后,屋里床上就響起了“哎呦哎呦”的歡叫聲。干兒子對干孫子說:“走吧,事成了。”兩個人拍拍屁股,一聲暗笑,離開了。
若干年后,學者們發生了爭論,有的說太監沒有性欲,有的說有性欲,還有的說只是有心理需求,也把親嘴摸乳口交之類當做樂事。此文沒有興趣探討那些。只是寫出當時王長生的情況。他就是這么做的,至于是出于什么需求,只有他自己知道。
轉過天來,王長生拿出了家里碩果僅存的那枚翡翠扳指,來到了天津勸業場樓上收購古玩字畫的商店,因為他要價太高,好幾家古玩店沒有一家愿意收的。他便又揣著手來到小白樓商業街。他一家一家商鋪的進,再一家一家的出來。因為沒有人愿意出高價收他這枚翡翠扳指。他在走到一家規模稍大的棉布批發門臉的時候,屋里掌柜的正跟一個西裝革履的客戶交談——因為這種地方他經常來,人家都認識他,掌柜的就說:“老王頭,有什么好消息了,讓我們也跟著一塊高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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