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遠方制版公司在當時名氣很大，只要是從事印刷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這家公司，生意非常好，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連本市著名的出版社都到這家公司做書稿。那時候，公司里有些技術不錯的女孩就像青樓名妓，忙的時候一天要接待好幾個客戶，排隊敬候是常事。實際上該公司設計水平非常一般，只是人很多——有二十多個員工，對于一個制版公司來說算很大了。該公司的員工都特別熱衷于探索軟件技術，可以做出各種各樣花里胡哨的效果。那時的客戶都沒什么品味，很喜歡這種效果。其次，熟練的軟件操作技巧不但可以解決一些制作上難題，也可以滿足客戶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所以吸引了很多垃圾客戶。

　　我在遠方制版上班的那段時間，正值它最輝煌的時期，當時公司里有很多傳奇式的人物。比如業務部有一個老太婆，以前是印刷總廠的（老牌國企），幾十年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任何一塊印刷色，她只要用放大鏡看一眼，可以馬上說出具體色值。我覺得很神奇，經常從印刷品上撕下一塊稀奇古怪的顏跑到她那里畢恭畢敬地請教：“沈工，這塊顏色怎么配啊?！崩咸畔騺硪宰约耗軌虮嫔珵闃s，難度越大越起勁。由于我滿足了她的炫耀心理，老太婆對我印象很好，經常在老板面前夸我虛心好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為此，我幾乎每天都要拿塊顏色向老太婆請教。好像不這么做就對不起她的夸獎。

　　除了這個老太婆，還有一個更NB的家伙，他為了趕一本畫冊的進度連續干了兩天一夜，結果存儲文件的時候電腦受不了死機了。那時用的是COREDRAW設計軟件，這種軟件很垃圾，一但存儲文件時死機，文件就沒了。最后那位牛哥又連續干了一天一夜，臉不洗，牙不刷，速溶咖啡喝了幾十袋，實在困得不行了就靠在電腦椅上瞇一會（公司里有沙發，他擔心躺上去就睡過頭了），然后爬起來瞇著眼睛盯著電腦繼續趕稿子，最后整個人虛脫得像連續干了十個女人。這位牛哥的加班記錄從未被打破，老板都被他的精神感動了，每次開會都要反復表揚，搞得我們壓力都很大，似乎不連續干個三天兩夜就不好意思領工資。

　　這家公司的老板原來在大學里教書，是個生物學碩士，和達爾文一樣研究進化論?？上约憾紱]進化好。他的嘴唇很薄，人中很長，媚骨很高，不高興的時候喜歡抿著嘴，怎么看都像一只郁悶的大猩猩。他下海經商完全是他老婆的主意，那個肥胖的女人是學經濟的，而且還是某某著名經濟學教授之女，她自認為經商有一套，便鼓動老公拋棄高尚的教師職業下海經商，由她做幕后軍師出謀劃策?？上н@個胖女人只能英明一時不能英明一世。后來這個行業競爭很激烈，該公司很快沒落，稍微有點水平的員工全跑光了。幾年前我去過一次，只有幾個小女孩坐在一排破舊的電腦面前折騰，當年值班看門的小梁都做上了業務經理，可見已經沒落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搞經濟學的老板娘干什么去了。看來經濟學這玩意碰到壞年景屁用沒有。

　　當時公司有四個部門，分別是業務部、財務部、制作部和設計部。制作部總共十四五個人，其中大多數都是女孩。設計部只有兩個人，一個主管，一個助手。主管名字叫李劍，他的頭發很長，常年在腦后扎著馬尾，下巴上留著象征著設計師身份的胡須。從后面看是位身材高挑的姑娘，從前面看就是位黑瘦的大叔了。李劍是我學長，比我早一屆，我們在學校里就認識，但很少來往，我進入遠方之后和他關系不錯，因為他也幻想著成為NB的設計師，所以我們比較有共同語言。不過李劍與我不同，他是行動派的，早早地留了長發和胡子。我只有等到自己真正成了大設計師，得到別人的認可之后才有底氣那樣做。

　　我經常和李劍一起探討設計，當然，主要是他說我聽。有一天，李劍提醒我說：“你要想成為真正的設計師，就不要在這里做得太久，否則你會變成白癡。”我點點頭，表示會謹記他的提醒。實際上我不太明白他的話。我只所以不懂裝懂，是不希望他認為我悟性很差。作為一個設計師悟性是很重要的。不過后來我還是懂了。在這種制版公司，多數情況下我們只是個電腦操作工，基本上按照客戶的意思做稿子，甚至按照客戶提供的搞子一模一樣做出來，整個過程根本沒什么自主權，如果非要不知趣地發揮一下自己的設計能力，客戶就會很不高興，好像我們侮辱了他們的智商，只好乖乖地改回去。這種事情經歷了幾次我們就不敢再造次了，時間久了，我們就會變得很弱智，如果客戶不說上兩句、點撥一下，我們就什么也做不出來。

　　我問李劍為什么不去找份更有發展前景的工作，他說：“這里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至少可以學到很多印刷方面的知識，更能提高軟件的操作水平，這些對今后的設計很有幫助。”我把他的話銘記于心，很多時候早早來到公司，坐在那些“前輩”們的邊上，看他們如何熟練地使用軟件。不過我更喜歡看李劍如何設計，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請教，他向我傳授經驗也毫不吝嗇，對我幫助很大?？上б粋€月以后，李劍的勞動合同就到期了，之后他便辭職去了深圳。

　　當初公司成立這個設計部完全是為了在形式上提高公司的形象，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在業務上和制作部并沒什么區別，甚至很大一部分客戶情愿找制作部的人做稿子，因為他們也會設計，而且很聽話，讓他們怎么做就怎么做。李劍和設計部另一個家伙就不會這么乖。他們自認為是堂堂正正的設計師，豈能任由客戶的擺布，否則設計師的尊顏何在。如果有客戶不知趣地對他們的設計指手畫腳，他們就會亂搞。你說要把字放大一點，他就放得很大。你要是讓他們換個顏然，結果不理想，要求改回去，他們就給你臉色看。時間長了，客戶都知道他們的脾氣，就不愿意去招惹他們了，所以這兩個家伙總是很空閑，工資卻比制作部的員工多三百塊。那時我很想進設計部，但公司有一條很變態的規定：凡是新進的員工，只要沒有工作經驗，統統發配到制作部上晚班，由一個老員工帶領著，目的就是把我們這些菜鳥訓練成一臺高效的操作機器。我們這些菜鳥在公司里地位很低，任何人都可以隨意使喚我們。每天我們去上班的時候他們都快下班了，走之前會丟很多事情給我們做，如幫他們掃描圖片、打打文字或者摳摳圖什么的。這種活很低級，只要不是弱智誰都可以勝任。老實說讓我去做這種事很屈才。

　　當時和我一起上晚班是個小姑娘，她就是仇琪。帶領我們的師傅，就是那個連續加班三天兩夜的家伙，他叫金小軍，中專畢業，比我大兩歲。金小軍長相很奇特，稱得上是奇跡，不過是讓他自己都感到沮喪的奇跡。由于高度近視，她的眼球很突出，而且還有三層眼皮，很容易連想到金魚的眼。他的兩顆門牙很大，咧嘴笑的時候就很像兔子。其次他鼻子很肥大，但塌得厲害，即使是府視他，也能很容易看到兩個黑黑的鼻孔，讓人聯想到豬。而且他的嘴唇出奇的厚，很有鴨子的風采……反正他張臉就是個動物世界，你想看什么動物就能看到什么動物。假如《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見到他，肯定會心甘情愿地把丑人王的桂冠拱手相讓。

　　我們公司有些人很喜歡與金小軍在一起，因為只要看到他那張臉就會覺得自己儀表堂堂，走出去就很有自信。不過，公司里的女同事對金小軍從來都是避而遠之的，因為他太丑了，看久了會做噩夢。其次他笑的時候兩顆發青的大門牙暴露在外面很嚇人，很多女同事受不了，就不允許他隨便笑，如果非笑不可，要像古代的大家閨秀那樣用手把嘴巴遮起來。為了不得罪那些女同事，他只能照做。有時候他因笑得過于投入就會忘記捂嘴巴，每當這時候就會有好心人善意地提醒：“金小軍，注意點形象，女孩都在看你呢?！苯鹦≤娐犃司蜁⒖涛嫔献?，樣子很滑稽，經常惹得客戶哈哈大笑。俗話說丑人多作怪，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金小軍總是在大家都在專心工作的時候突然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比如各種動物的叫聲，以及汽動提速時的引擎聲，最離譜的他還能模仿豬打噴嚏的聲音，這時候大家就會戲虐：“誰家的瘟豬又跑出來啦？快趕走！”金小軍不但不惱，反而挺得意，好像自己成了主角，倍受矚目。

　　我上班之后沒幾天，金小軍得知我的文憑比他高，就拿著一本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公司規章制度，指著其中的一條對我說：“新員工要虛心向師傅學習經驗，盡快掌握設計軟件。同時要積極配合師傅完成工作……”虛心學習我還能接受，配合別人我就不高興了，再說他只是個中專生，老子憑什么配合你。你他媽的不就是比我早來兩年嗎。但是作為一個新兵蛋子，我只能把這些不滿的情緒憋在肚子里。甚至我還客氣地說：“金師傅請多關照，我會努力配合你的。”金小軍說：“你不用這么客氣，培養你們是我的責任，我不會對不起公司的?！睆拇艘院?，金小軍就一直對我大呼小叫的，好像我是他家的傭人。由于仇琪是女生，還挺漂亮，金小軍從來不這樣對待她，所以他不論有什么屁事都會丟給我。有時候我沒事做，他也不讓我閑著，隨便找張圖片丟給我，大聲說：“小林，把這張圖片的背景摳了，基本功很重要，知道不？”我心里暗罵，你的腦子是不是他媽的被驢踢過啊，老是摳圖能練什么基本功。就好比一個漢字你已經會寫了，可是你還要天天寫，只能浪費時間。我在摳圖的時候，金小軍經常跑過來指手劃手，而且很大聲，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已經帶徒弟了。我非常討厭他這副德性，幫他干活的時候經常亂搞。比如在掃描圖片的時候，我總是把精度值調節到最高，掃描儀發出吃力的吱……吱……聲，好像便秘的人拉不出屎一樣，等到一張圖片掃描下來，半天的時間都過去了。哪知我這樣亂搞正中金小軍下懷，他不但不生氣，還很開心。因為我的“笨”為他提供了教訓的機會，滿足了他好為人師的心理。他會高聲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怎么這么笨呢。過來！我再給你演示一遍?！比绻覍鹦≤姷氖箚境涠宦?，他會大聲訓斥：“小林，沒聽到我在叫你嗎，是不是不想干了？！”這時候我就有點害怕了，因為我們老板經常在公司里神出鬼沒，萬一讓他知道我不服從師傅的安排，恐怕連試用期都過不了。金小軍只所以這么囂張，是因為他加班的事跡感動了老板，自以為很受老板的器重。其次他和制作部經理的關系很好，背后有靠山。除此以外，金小軍可以熟練地使用各種設計軟件，可以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這點確實NB。

　　我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擺脫金小軍——有威脅恐嚇，有討好賄賂，還有就是與他錯開上班時間。可惜這些方法都不大可行。威脅恐嚇太極端，搞砸了很有可能被公司開除；討好賄賂需要錢；上什么班不是我能隨意選擇的。實際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證明我比他NB，讓他沒臉做我師傅?？上覄傔M公司，根本沒有機會接單子，特別是那些需要設計的大單子，更輪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