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恍隔世

　　青持在封地呆了不過小半年，便從收到皇帝詔其返京的旨意。

　　得知五皇子要來莫府，莫梓謙攜了謝婉君一同出來恭候。

　　“那日你們大婚，我都未能觀禮完畢，中途離開，心中一直覺得愧疚，又想著下一次見面不知何時，不想這么快就到來了?！鼻喑盅哉Z間雖飽含歉意，但卻自有一番躊躇滿志，得意飛揚。此番自封地重回洛城，形勢已然不可同日而語。

　　太子被廢之后，皇帝便愈加多疑起來，便是對著自己的兒子也甚是提防。風頭愈盛的皇子，受到的猜忌便愈大。當初青持雖是主動請求前往封地，但何嘗又不是迫不得已呢。

　　眾位皇子接連別支遣離開，三皇子卻是愈發蒙受恩寵，隨侍身側，朝中見風使舵的官員更是望勢而動，儼然滿堂皆是三皇子黨羽。

　　彼時謝家莫家皆是惶恐不安，憂心忡忡，事態如此發展，已然是向著最壞方向，一去封地，若是朝堂不出大變，再想爭奪皇位無異于天方夜譚。

　　唯有青持聽罷，若無其事地向棋盤上按下一枚黑子，淡笑道：“朝政如棋局，瞬息萬變，韜光養晦，隱忍不發，不一定是怯懦自保，也可能是在等著某個一擊必中的機會?！?/p>

　　謝旻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卻見青持屈指輕叩了叩棋盤，向他笑道：“這局棋，我贏了?！?/p>

　　他恍恍惚惚低頭去看，這才發現，原本白子占盡優勢，黑子已盡窮途末路，卻不想方才那枚黑子一擱，立馬作活了整局黑棋，形式格局驟變，真真是叫人防不勝防，既驚且懼。謝旻怔怔地看著棋局，一瞬突然明白過來，倏地抬頭望向青持，卻見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黑棋，含笑望向簾外蒼茫的湖光山色。

　　果然，不出幾月，竟在皇上的衾枕之下竟發現了扎滿銀針的巫蠱小人，上面分明寫著的是陛下的生辰八字。三皇子首當其沖受到懷疑，諸皇子受到猜忌，只有他才有機會貼身隨侍，隨后又從他的寢宮中搜出了各色巫咒器具，更有一個侍從招供了三皇子曾指示他去宮外接洽過神道巫師。各種疑點和矛頭都毫無疑問地指向三皇子。盡管這個過程有點順利地令人生疑，盡管這種行為對與早已勝券在握的三皇子，類似畫蛇添足，略顯多余……

　　可是，誰管它呢……一旦皇帝對他有了疑心，那皇位……便是癡心妄想了……

　　青持回想到此處，不由地面上笑容，愈發舒暢怡人。

　　莫梓謙自失去宓笑音訊，已不知又多少時日不曾開顏笑過，今日得見故友，心情實較往日明朗許多：“今日便歇在我府上吧，我們兄弟倆也有小半年未見，大可秉燭夜談。”

　　青持笑道：“秉燭夜談固然好，只是你怎么忍心嬌妻獨守空房？”

　　話音一落，卻見莫盧謝婉君兩人臉色都有些異樣，有幾分尷尬，還有些許苦澀，待要發問，卻又想到是兩夫妻的事情，何苦自己插嘴，便索性緘了口。

　　莫梓謙一面將青持往府內讓，一面勉強笑道：“青持兄還是慣會取笑。”

　　青持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過神笑道：“先別急著進去，我還要讓你們二位見個人?！闭f畢，幾步退回道轎旁，揭了轎簾向里面的人笑著說了句什么話。

　　過得片刻，自轎中緩緩探出一只纖纖素手，搭在了青持掌心，然后自轎內出來一位女子。

　　莫梓謙恍恍惚惚地望著那個女子，無法移開視線。

　　扶風弱柳一般的步態，清愁依稀籠罩的面容，還有那雙似是包含了千言萬語，千愁萬緒，仿佛隨時都能流下淚水的眸子——分明就是自己魂牽夢縈，日夜思念的那個人。除了他的笑笑，世間再不會有哪個女子有這般絕美的愁容。

　　莫梓謙緊緊地盯著宓笑，不能錯開哪怕一剎，但他的心卻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那不是宓笑，那樣的眼神，宓笑從不曾有過。

　　那女子被青持牽了手，緩緩向著莫謝二人走來，目光輕輕地落在兩人身上，毫無溫度，似一泓寒冬的湛清的水，泛著點點冰渣，讓人望而生畏。

　　“說來，你們應當是舊時，畢竟是從謝府出來人。宓兒，過來?！鼻喑忠幻婧φf著，一面將宓笑讓到兩人面前。

　　莫梓謙已然如同被人奪了心魂，怔怔說不出一個字。謝婉君卻連嘴唇都輕顫起來，好似見了鬼——來人在她看來，與鬼已然無異。自與莫梓謙成婚后，莫梓謙雖嘴上說著再無她念，心中卻分明對她仍未忘情，一刻不曾放棄過對宓笑的找尋，暗地里將整個洛城里里外外都不知翻了多少遍。如今，他好不容易終于有了些許死心的跡象，自己終于可以見到些許希望，這個女人居然……居然……回來了……

　　對，是可恨！

　　謝婉君差點沒咬碎滿口貝齒，若是目光能殺人的話，此刻宓笑大抵已被戳出遍身傷口。她側過臉去看莫梓謙，見他整顆心都系在宓笑身上，完全忘記兩人已結為夫妻的事實。

　　大概是莫梓謙過于執著的目光，宓笑漠然移開眸子，向著青持淡淡道：“殿下，宓笑不慣見生人，想回轎上休息?！?/p>

　　莫梓謙驟然回想起那日在私宅，她正給婉君彈著琵琶伴奏，驟然聽聞青持來訪，睜大眸子驚惶似小鹿，怯怯道：“我還是回避吧?！迸R去時，抱著琵琶婀娜一轉身，似姣花照水，月臨朱戶……前情往事，歷歷在目，只是此刻宓笑欲回避的對象，卻成了自己。此間苦澀，如吃蛇膽，如食黃連。

　　青持無奈一笑，顯是慣了她這般脾性，只是道：“既然已經到了這里，哪還有回車上歇息的道理？”又向莫梓謙笑道：“可有清凈的空房？”

　　“有——”莫梓謙這才霍然清醒，避開青持的眼睛，垂下眼簾道：“有空房。請……請隨我來?！?/p>

　　宓笑看著走在自己跟前的男子，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她祈求過他的救贖?？墒堑却膮s是他迎娶她人的大喜場景。如今自己被青持視作禁臠，卻還要冷眼看他們夫妻二人同行同止，攜手相迎……老天爺！你帶我宓笑何其殘忍！

　　然而，莫梓謙的步子卻愈來愈慢，終于在閣間門前停了下來。宓笑并不出聲相詢，落在他身后幾步，神情淡淡。

　　莫梓謙有太多話想要對她說——你去哪了？為什么會在青持身邊？難道你不記得我們的諾言了嗎？還有……你過得好嗎？我很想你，一直再找你……

　　心緒太多，反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似潮頭倏然撲上堤岸，千言萬語耿在喉間，出口卻只得一句：“笑笑……”

　　“大人，您逾矩了。”宓笑聞言淡淡道，疏離至極，漠然自莫梓謙身側擦過，走向房門。

　　“不要走！笑笑！”莫梓謙猛然攥住了宓笑的手腕，他回過頭來，眼眸中似藏了深邃的海洋，直教人淪陷下去：“笑笑，我一直在找你……我一刻也沒能忘記你……”

　　宓笑怔了片刻，緩緩回頭，對上莫梓謙的眸子，臉上卻殊無表情，似寒冰籠罩：“所以呢？”

　　“所以……”莫梓謙不意她突然發問，反倒愣住了。

　　“你是想要我做你的外室嗎？”宓笑用著最為司空見慣，尋常不過的語氣平靜道，眼眸中卻隱匿著冰冷的嘲笑。

　　莫梓謙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喃喃道：“笑笑……”

　　宓笑看道莫梓謙驟變的神色，臉上閃過一抹自憐自艾的哀傷，但只是轉瞬即逝，浮現在臉上的卻是清冷的譏笑：“你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

　　“為什么？為什么……”莫梓謙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傷痛欲絕的眼神迫著她，讓宓笑不得不深深望進他的眼瞳，臉面有兩個小小的可悲的自己。她突兀地回響起那日在馬背上，兩人四目相對，鼻息相聞的情景，雖則仍是舊時人，心境卻似死過一遍，重回人世。

　　莫梓謙只是看著她，喃喃道：“為什么……”

　　為什么……誰又來告訴她這是為什么……

　　本是懷著一顆必死之心，本想永遠沉睡在幻夢中——沒有背叛，沒有傷害，沒有不可求……她這一生所有的缺憾都得以圓滿。然而從茫茫霧靄中，傳來《涉江》的簫聲，反反復復，沒日沒夜地縈繞在她的耳側心頭，纏纏綿綿，不死不休。

　　涉江采芙蓉，所思在遠道……非為遠道，實不可求。便是心在咫尺，此生卻要相隔千里遠。

　　她終于醒過來，恰恰對上床頭撫蕭的男子，眉目間風流蘊藉，憔悴心傷只埋藏在心底，是有過兩面之緣的青持。

　　“為什么？為什么……”宓笑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追問，聲音嘶啞——為什么不讓我死，她想問的是這個。

　　那個男人卻只是云淡風輕地收了手中的玉簫，輕撫了一下她的眉眼，以一種志在必得，睥睨天下的神態，牢牢牽住了宓笑的目光：“我說過的，我看中的東西，從來沒有失手的。不管是什么。”，

　　宓笑驀地睜大了眼眸望向青持，不知是怨是恨還是絕望，只是眼眶中緩緩盈滿了淚水，又順著眼角悄然滑落。青持似是含笑看著，又似冷眼旁觀。待那淚水流盡，她的眼眸中終于只剩下寒沁骨的冰渣。

　　“放手?！卞敌ρ垌惺锜o動容，言語中沒有絲毫情感。

　　莫梓謙從未見過這般冰冷無情的宓笑，頓覺心頭一寒，不由得便松了手，宓笑見他果真松了手，倒是微微怔了怔，便抽出了手，回身向屋內走。

　　“吱呀”一聲，宓笑的手尚未觸到門扉，房門卻被莫梓謙驟地推開了，他用力地宓笑一拽，不管不顧地緊緊擁在了懷里：宓笑回過神來莫梓謙的舉動，立即激烈地掙扎起來，然而莫梓謙不管她如何掙扎，只是擁得更緊一點，再緊一點，直至宓笑終于放棄抗拒，無力地靠在他胸前。

　　兩個人都疑心，這一幕只怕當是在夢中，此生居然還能再見，還能當面述說衷情。宓笑情不自禁地將慢慢埋進他的胸膛，靜靜感受著這份久違的溫暖，莫梓謙察覺到宓笑的舉動，露出欣喜欲狂的表情：“笑笑，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

　　宓笑聽著莫梓謙孩子一般歡喜地念叨同一句話，直覺有了落淚的沖動，只是心中空蕩蕩的，倒似痛得太久，連人都麻木起來，又或是，她已經將這一輩的眼淚的都流光了。

　　兩人靜靜地擁著對方，好似這般便可地久天長，心中無限安寧滿足。

　　“笑笑，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們的誓言，我以為那紅蓋頭下的人是你……他們一個個都騙得我好苦……”莫梓謙在宓笑耳畔喃喃道：“他們說你背棄了我……我不信，我一句都不信……我終于找到了你，你心里是有我的……”

　　宓笑心中的堅冰似在慢慢地消融，不由自主地緩緩抬手，圈住了莫梓謙的腰。

　　“笑笑，我們兩個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莫梓謙將頭埋在宓笑的肩頭，好似用盡了全力，堅定地說。

　　“嘔……”自門外突兀地傳來一陣干嘔聲，宓笑跟莫梓謙仿若大夢初醒，堪堪回神，趕緊分開。莫梓謙推門卻正看見不遠處，謝婉君扶著廊柱，拿手帕捂著嘴，眉心皺著，臉色難看極了，只是聽見開門的身后，驀地抬頭望了過來，臉上浮現意味不明的表情。

　　宓笑跟著出來，自然也看見了，目光卻又重新回復了冰冷。莫梓謙正要過去，卻見她謝婉君身后跟著竟是青持，登時一個激靈。如果不是方才婉君刻意出聲預警，勢必會讓青持看見自己與宓笑在一起……

　　雖然是自己與宓笑有情在先，可如果真要與宓笑廝守，勢必要解決謝婉君還有青持這兩方面的關系，然而謝莫兩家聯姻，與五皇子結為一派，自己如何能過這般魯莽地將三方的苦心經營置之腦后。

　　他遲疑了一瞬，向著謝婉君走去，宓笑只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

　　青持本是見莫梓謙離去之后，許久不見返回，便笑對謝婉君說，親自過來尋人，不料謝婉君半途突然干嘔起來。抬頭正見莫梓謙趕了過來，便讓到了一側。

　　莫梓謙經過方才一番設想，臉色十分難看，青持只當是他見婉君不適，擔心所至。

　　見莫梓謙相詢，謝婉君卻含羞帶怯地低下頭去，霞飛兩靨，垂眸不答。

　　青持揣摩著兩人情態，恍然大悟，笑道：“弟媳莫不是有喜了吧。梓謙，你要做父親了。”

　　“怎么可能！我們……”莫梓謙聞言直覺可笑，他與謝婉君尚未合房，哪來的孩子，正待脫口而出，卻被謝婉君死死揪著了衣襟，虛弱地將臉埋在他胸前，分毫不讓，含笑道：“本來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莫梓謙渾身一僵，待要將謝婉君推開，又覺得眾目睽睽之下，令人生疑，正猶豫不決間，謝婉君卻壓低了聲音道：“縱是你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難道連宓笑的死活都不在乎了嗎？宓笑如今可是他的女人，若是背叛了他，還有活路嗎？”謝婉君抬起頭來，癡癡地望著莫梓謙，眼神在明白無誤地告誡他：“不要亂來?！?/p>

　　莫梓謙心亂如麻，呆呆地看著謝婉君，好似還在思慮著她這番話的真假。

　　青持見莫梓謙只是望著謝婉君沉默不語，打趣道：“梓謙莫不是聽聞要做父親，歡喜傻了吧，”

　　莫梓謙茫然地抬起頭來，好似沒有聽懂青持再說什么，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個干澀的笑容。

　　輕盈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到了身邊，莫梓謙側過臉去，正看見宓笑一張慘白的臉。

　　宓笑唇角慢慢勾起笑紋，襯著冰霜也似的眼眸，難以言喻的怪異，令人心頭生寒：“恭賀莫大人，喜得貴子?！?/p>

　　這一句恭賀讓莫梓謙面如死灰，他喉間氤氳著“笑笑”二字，卻如何也不能再說出口。

　　青持將宓笑往自己身邊一帶，笑道：“宓兒莫不是心生艷羨了，不要緊，我們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宓兒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那殿下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宓笑嘴角的笑紋絲毫未變，望著青持平靜接道。

　　青持的眼眸中閃過探究著神色，面容上卻始終是若無其事：“我自然是喜歡女兒，長得像你一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