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空牽念

　　莫梓謙渾身一僵，緩緩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自語道：“自然，你們決意要做的事情，如何都是合情合理，處于大局。而我，哪怕是最卑微的祈求都是奢望，都是放肆。”他漠然地看了一眼新房中的跪了滿地的奴仆，目光終于落在謝婉君的身上——玉顏新琢成，顧盼兩相憐……然后歉意只是剎那。

　　莫梓謙拖沓著腳步向著房門走去，嘴中輕聲道：“你們縱然勉強得了我這個人，勉強得了我的心嗎……”

　　莫老太太臉色寒地似要結出冰渣來，眼看著孫兒自肩側錯身而過，忽的冷冷道：“你以為今日之事，完全是我的緣由嗎？”

　　莫梓謙不由地住了腳步，望著房門淡淡道：“自然還有我自己的錯——我不該錯信了人。”

　　莫老太太竭力忍住肺腑間的怒氣，轉身冷笑道：“確實是信錯了人，便是你滿腔癡情，也要看人家要不要！”說畢將一個物什狠狠擲到他腳下，帶出一連串的脆響。

　　莫梓謙低頭看了眼，不敢置信地蹲下身去，顫顫地撿拾起腳下那枚象牙扳指。

　　這是那日自己親手交到宓笑手上的信物，再無旁人知曉，為何會出現祖母的手中——

　　莫梓謙的心中陡然忐忑不安起來，強作鎮定道：“這是我給笑笑的東西，為何會在您手中？”

　　“是啊，我也納悶，既然是你的定情信物，這東西為何到了我手中！”莫老太太恨聲道：“連喜帖都發出去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莫梓謙要娶親了，結果她卻只留了枚扳指，就自在瀟灑地走了。”

　　莫梓謙將象牙扳指緊緊攥進手心，好似在蹂躪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意：“我不信……”

　　“你自然是可以不信，為了個女人，你還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莫老太太沉聲道：“你可以不要莫家的臉面，也可以不顧惜謝家的名聲，可我卻不能不想。”

　　謝婉君聽到這里，終于明白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原本是懷了滿心的欣喜幸福嫁到莫家，夫君恰恰是自己愛慕已久的對象，單這一點，便足以欣羨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如果方才莫梓謙的驟然發難只是讓她無措，然知曉緣由后，卻是心寒心碎。

　　她顧不得滿頭珠翠，奔到莫梓謙身側亟亟追問道：“不是你要娶我的嗎？你是你向謝家提的親嗎？你告訴我！你說啊！”

　　莫梓謙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看著面前女子惶惶然的眼神——那必定是跟自己一樣的心境，被蒙在鼓里，癡傻地盼著。他有些于心不忍，卻終于輕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謝婉君魔怔了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我不要對不起，我不要你的對不起……”笑著笑著，眼淚卻簌簌地墜了下來。

　　那是莫梓謙第一次看見謝婉君落淚，一向明艷的面龐此刻卻染上凄愴哀傷，他眼前依稀浮現宓笑或是含羞帶怯，或是緘默沉思的模樣，只是無論何時，她的眸中都似籠著一抹拭不干的淚光。那雙眼睛好似承載了世上所有的隱忍傷痛，從來只是默默地凝視著，不曾開口。

　　他倏地起身，將扳指戴回指上，對著莫老太太行了一個大禮，堅定道：“我對笑笑是有個過盟誓的，若果真是她違背了許諾，我自甘認命，如若不是……如若不是……便是千難萬險，我也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說畢，不再多停留一秒，長身而去。

　　莫老太太拄著拐杖，站身不穩，一口氣堵上來，氣得幾乎沒暈厥過去。紫蘇在身后見得情形不對，驚慌道：“老太太！老太太！”趕忙上前來扶住她，替她順氣，一面喚人取參茶。

　　莫老太太揪著紫蘇的衣襟，在她耳畔掙扎地開口道：“去……告訴謝家……人……務必解決……”

　　紫蘇聞言，似是一道炸雷在耳畔響起，她不敢置信地看了莫老太太一眼，猶疑道：“老祖宗，您……您說什么……”

　　“快去……”莫老太太卻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含糊而焦急地催促。

　　床上的女子還是無知覺地靜躺著，青持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床頭，石化一般。只是與宓笑短暫的兩次偶遇，無比清晰地重現在腦海。那首《涉江》的琵琶曲泠泠地好似在耳畔再次奏響。烏黑的鬢發漲滿眼簾，玉色的面龐含羞低垂，溫蘊含情的眸子似在落在回憶中，又似依稀望見自己悵惘的命途。她躬身奉上的一盞淡如其人的淸茗時，兩頰微泛起嬌嫩的緋紅，似桃花映水，顯出格外明麗媚人。還有……還有她抬眸凝望著，似有千言萬語，百般愁緒，柔和卻堅定地對自己說——貴賤有分，云泥相隔，豈敢存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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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青持似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緩緩地吟完一曲《涉江》，卻嗤嗤地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莫名帶了悲愴。他笑著笑著，魔怔了一般停不下來，直至放聲大笑，那笑聲依稀夾雜了低沉的哽咽，聽不分明。守在外間的婢女侍從但聞其聲，然未得命令，誰也不敢進來，只是忐忑地交換著眼神，探究地望向房內。

　　房門卻突然自內被推開了，青持面色平靜地緩步而出，慢慢消失在回廊盡頭。

　　“快！馬車再快些！”紫蘇得了謝寧的吩咐之后，立即用幕離遮了面，叫了府外的馬車趕往謝家。

　　謝家門楣上喜慶的紅綢尚未取下，白日里歡騰熱烈的氣氛亦未全然散去。紫蘇下了馬車，給了錢讓他立刻走了，方才急匆匆地上前叩門。

　　喊了幾聲，又想到若是莫梓謙驟然出現，聲音便小了下去。心下萬般焦急，過了一會兒，總算有一個趿拉著鞋的小廝優哉游哉地撥開了門，打著哈欠不太耐煩道：“誰呀，這大半夜地吵死個人……”

　　“我要見你們老爺！”紫蘇哪有時間跟這幫人胡纏，直截了當地便要進去。

　　“誒誒誒——慢著！”那小廝滿臉不悅，拖長了聲音道：“你是哪個？我們家老爺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放肆——”

　　紫蘇在莫府便是眾奴婢的頭領，相當于半個主子了，此時聽得這個看門的小廝滿嘴的裝腔作勢，當即冷冷一笑，便直接推門往里走。

　　那小廝急了，慌忙上來攔人，想要揭去她的幕離，呵斥道：“你到底是哪個？”

　　“你有這閑情問東問西，還不如趕緊帶我去見你家老爺。再遲那么一會兒，出了大事你來負責？”紫蘇厲聲道。

　　那小廝原本就是色厲內荏的茬兒，此時被紫蘇一唬，便失了主意，趕緊領著往謝旻的住處走去。

　　謝府其他人許是不認識紫蘇，謝旻卻必然是知道的。論輩分，他算謝寧的晚輩，是以謝寧的貼身丫鬟必然是不得輕慢的。

　　他叫退了下人，狐疑道：“紫蘇姑娘這個時候來……”

　　“老太太讓我傳個話，這邊的人，務必立刻解決。”紫蘇目光向四下一掃，靠近謝旻耳側低聲道。

　　謝旻臉色一變：“這邊的人……”

　　話音方落，門外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轉瞬便到了跟前。

　　“誰！”謝旻警覺道。

　　“老爺！老爺！”卻是顏氏焦急的呼聲。

　　謝旻趕緊把門打開，顏氏沖進來驚惶道：“老爺！人不見了！宓笑不見了！”

　　“你說什么！”謝旻霍地瞪大了眼睛，怒斥道：“人怎么會不見呢？你不是派了人日夜把守嗎？”

　　“老爺……”顏氏本就著急快要哭出來，此時被謝旻厲聲一訓，更是難堪，扭過頭去待要抹淚才發現房內還有一人：“這……這不是紫蘇姑娘嗎……你怎么……”

　　“夫人。”紫蘇一面匆匆行了個禮，一面遲疑道：“難道老太太說的那個人不見了？”

　　謝旻皺著眉，向椅上重重坐下，沉默不語。

　　“那知道她會去什么地方嗎？”紫蘇心驚肉跳，猶不死心：“她會不會去找梓謙少爺？”

　　話音剛落，門外卻又傳來紛沓的聲響，隱隱參雜著奴才為難無奈的勸解聲。

　　“……莫少爺，您請止步，待得小人去稟報老爺……”

　　“……這樣于理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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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蘇只聽得“莫少爺”三字，不安地站起身道：“這么快便尋來了……”

　　謝旻跟顏氏吃驚道：“梓謙他已經知道了？”

　　“具體原委，老太太并沒有告訴我，但是梓謙他是找人的。”紫蘇道：“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在這兒，否則便坐實了通風報信，有意欺瞞。”

　　“謝大人，晚輩莫梓謙有事求見。”門外已然響起莫梓謙冷定的話語。

　　謝旻聽得莫梓謙言語中明顯而刻意的疏離，心中直道不妙，但又有更有幾分震怒，莫梓謙這般明目張膽地尋上門來，分明是絲毫不給謝家面子，甚至是有意折辱。

　　“賢婿難道就不知道，什么叫禮節嗎？這個時候，你居然留婉君一人在婚房？你應當早過了不懂事的年紀了吧！”謝旻端著架子，冷聲道。

　　莫梓謙沉默了一瞬，緩緩道：“原來大人也知道晚輩深夜前來，所謂何事了。”

　　謝旻不答。

　　“既然如此，晚輩便直言了，我想親眼見一見宓笑，我想當面問一問她！”莫梓謙的聲音喑啞起來。

　　“哈哈……新婚之夜，口口聲聲說要見別的女人，莫梓謙，你未免做的有些過了。”謝旻冷笑道。

　　莫梓謙低下頭去，竭力握緊雙拳，沉聲道：“晚輩如果不問清楚，便是一輩子都不是心甘，如果果真是她自愿的，我……我……”

　　謝旻冷聲道：“你又待如何？”

　　“我必定從此一心一意對待婉君，再無她念。”莫梓謙慢慢閉上自己的眼睛，咬牙狠聲道。

　　“呵……”謝旻突然笑了，卻毫無暖意：“賢婿好一片癡心吶……只是……那要見的那人已經不在謝府。”

　　“宓笑從小寄身謝府，別無其他親族，若是不在謝府，難道還有別的去處？”莫梓謙冷靜道，顯然是不信。

　　謝旻見莫梓謙愈加放肆，強忍住怒斥的念頭，冷笑道：“誰知道呢？便是有了其他去處，我們又如何得知？你敢擔保，她不曾為自己安排后路？”

　　莫梓謙心中已有了不確定，此時被謝旻刻意一糊弄，已然聯想到了青持與宓笑的相識，如果……

　　“難道……她是去了五皇子身邊……”莫梓謙失魂落魄，自語喃喃。

　　謝旻聽他驟然提到五皇子，亦是吃驚，但心念急轉，不若順水推舟，含糊道：“……自是有了去處……”

　　正當此時，跟隨莫梓謙而來的侍從匆匆趕來，附在他耳邊道：“屬下方才全府探視了一遭，便沒有見到宓姑娘。”

　　莫梓謙眼神似被抽空，茫茫然地埋下頭去，眸中酸澀難當，終于沒能落下眼淚，只是心中卻似挖去一塊，血淋淋，痛不堪言。他勉力開口向房內道：“今日晚輩多有叨擾，告辭。”方抬腳移動了一步，身形卻陡然一個趔趄，好在身側侍從相扶，才沒有狼狽地摔倒。

　　紫蘇在屋內聽得人聲漸遠，不由地松了口氣，但又想到宓笑的失蹤，心中多少惴惴不安：“那個人……”

　　“早知道當初就應當干凈利索地解決，拖到現在果然就出事了！”謝旻聽莫梓謙已走，便開始冷面斥責顏氏。

　　顏氏自知自己辦事不利，幾乎捅下大婁子，只得附和道：“好在她并沒有去找梓謙……而且，拖著這樣的病體能走幾步遠……”

　　謝旻瞪了顏氏一眼，遲疑了片刻，道：“派人去搜，只要還沒出洛城，都還好辦，但一定要快，務必讓莫梓謙找不到她。”

　　“我也轉告老太太，看是否她也會加派人手。”紫蘇接道，重新帶上了幕離：“我這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