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黑薔薇白玫瑰

人到最后還是沒有搶救過來，偏偏當(dāng)天中午又地震了。四川成了重災(zāi)區(qū)，國家降半旗，央視新聞里用了國殤這個詞。死亡人數(shù)無從計量，央視追蹤報道黃金72小時，感覺無比艱辛。

林平年直到火化那天才出現(xiàn)，衣衫不整，人也瘦了一整圈，頭發(fā)許久不曾打理，裴景都看得心軟了。林平年的父親還在位，所以來了許多的人吊唁，花也送了很多，告別廳里廳外都是人滿為患。

林平年只是站在走道里，那里有一面大玻璃窗，能看見藍天，晴空明媚，裴景靜靜的走到林平年跟前，陪他一起看外面。也實在不知道該跟他講什么，只是咬著嘴唇，拍了拍他手背。林平年這才乍然驚覺，風(fēng)平浪靜的看了她一眼，“我很好，你別擔(dān)心。”又勉強停了一停，“其實，走了也好，她活得很辛苦。”

裴景嚇了一跳，“怎么這樣說？你知道別人都怎么議論你嗎？”

林平年瞇著眼睛，反而笑了，“哦？他們怎么說？”

裴景咬著下嘴唇，遲疑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算了，我也不知道。”

林平年笑意更顯，“不是說我不孝么，說我媽是我害死的。”裴景嚇的變了臉色，“你小點聲！”正巧有一對夫婦路過，聽見這話，直對林平年側(cè)目，林平年也不避忌，大笑著說，“你們不用看我，我媽就是我害死的。”

裴景局促不安的還想解釋，那對夫婦已經(jīng)像撞見活鬼一樣的跑開了。裴景頓時生氣了，狠狠拍了林平年后背一巴掌，“你瘋了啊？作死啊？”

林平年也不生氣，只是看著地面，“我爸的私生女瞞了我媽二十年，我媽卻騙了所有人。”他說的又輕又慢，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一面說一面慢慢蹲下去，“有太多事情你不知道了，真的，我也不過是窺視了一角，就已經(jīng)這樣不堪。”終于撐不住，掩面道，“我情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裴景陪他蹲下來，一下一下的安撫他肩膀，“你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說著說著自己卻噙了淚，“你知道嗎，我媽當(dāng)年出事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懂。電話打來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站在天臺的邊沿上，對著天笑，邊哭邊笑。那天下了特別大的雨，特別大。我當(dāng)時還在恍惚的想，雨這么大，我媽要怎么回家……”

裴北峻站在走廊口，“你們兩個，快點進來，告別儀式要開始了。”

裴景訝然的看著父親走向林平年，拍著他的肩膀低聲說，“小伙子，堅強點。”

林平年抬起頭，木頭似的盯著裴北峻，看著看著唇角卻露了笑，“謝謝干爹，我知道了。”

林章回到公寓里，打開燈，環(huán)境寂靜的有些壓抑。她只是累的說不出話，心里難受。其實她該慶幸，林平年的母親死了，她母親的身份終于可以重見天日，不是每一個私生女都能熬到這一天。

她身份特殊，朋友也很少，思來想去，才給趙思成去了個電話，響了很多聲趙思成才接，語氣有點不耐煩，“我這兒正開會，你不要總是給我打電話。”

時鐘指著十點一刻，林章低低的“唔”了一聲，“就想問問，你晚上回家嗎？”

趙思成卻笑了，“回家？哪個家？小姐，你懷的孩子已經(jīng)做掉快半年了。你能別再把墮胎當(dāng)特權(quán)來糾纏我了嗎？錢你也拿到了，我還有我的事要忙，沒空天天哄你。”

林章咬了咬嘴唇，“不是的，其實……我陳阿姨死了。”

聽見那邊沉默了一瞬，才說，“那恭喜你了，終于能重見天日了。”

她還想再說話，趙思成已經(jīng)掛掉電話了。她手指茫然的點著電話屏幕的邊緣，法蘭紅的指甲，飽滿的色彩鮮亮欲滴，點了許久，終于輸入了一個“1”。

李廣致和她一同長在福利院里，那時候林家不認(rèn)她們母女，她母親正是走投無路，再也沒法養(yǎng)活她了。他比她年長幾歲，有一回企業(yè)做慈善活動，六一節(jié)給他們發(fā)了書和衣服，還有一大盒奶油蛋糕。她那時候瘦瘦小小，總受欺負(fù)，他就把自己的那份蛋糕讓給她。那一天是她的生日，那是她頭一回在生日的時候吃上蛋糕，她記得他沖著自己笑，那蛋糕上有一小朵完整的奶油花，粉紅的花瓣，淡綠的葉。

這么多年過去，他在她心里永遠排在第一位，就像電話號碼的首選快捷鍵，只用輕輕撥一個“1.”。

葉茜茜還不到四點就被噩夢嚇醒了，花了小半分鐘才想起來發(fā)生的事。李廣致背對著床，正坐在沙發(fā)里吸煙，聽見動靜扭過頭來，看見黑暗中葉茜茜的眼睛望著他，就把煙遞過去，“要嗎？”

葉茜茜生平?jīng)]吸過煙，看著煙頭黯紅色的，一燃一燃，很有誘惑力，就伸著手，從他指縫里接過煙，端詳了半天，才擱在唇間學(xué)著樣子猛吸一口，登時被嗆的咳嗽起來。

李廣致抽了張紙巾遞給她。葉茜茜咳嗽完，才開口低聲說，“你走開”。

李廣致走到床邊坐下來，“我不知道你第一次。”

葉茜茜緊抿著唇角，不想說話。心里默默的回想著平時看過的劇情，大概接下來他就會說：早知道你是第一次，我就不會碰你的。

果然，李廣致見她不說話，就道歉道，“對不起，我要知道你是第一回，我就不會和你過夜了……對不起，我不該勉強你。”

葉茜茜抓起枕頭丟在他身上，枕頭里是絲棉，又松又軟，她用了全力丟出去，覺得肩膀都好似要脫臼了，“你王八蛋。”

這是她能罵出最狠的話了。

正巧他的電話也在響，李廣致看看她又看了看手機，站起來退后兩步，就出去了。

葉茜茜緊緊抓著枕頭蜷縮成一團，直掐的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也不解恨。她不小心壓到了遙控器，電視忽然就開了。時間過了零點，屏幕全部黑白，毫無色彩，葉茜茜記起來，今天是5月19號，全國哀悼日的第一天。512地震，這樣的天災(zāi)降禍，人心惶惶。

她隱約記得林平年的母親是四川人，圓團臉，明目嬌嬌，笑起來眉眼俱彎。想到林平年，她就心痛的不行，她一直喜歡他，從小就喜歡。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已然如此，她直覺得自己像殘花敗柳，她怎么可以喝多了就這樣隨便起來，她怎么可以讓那人……從此以后她可怎么配得上他？

她的手機在地毯上震動，碰著床頭柜腳，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全身一震，好久才摸著手機坐起來，是裴景，聲音壓的很低，“不好意思吵你睡覺了吧？你能找到你哥嗎？”

“沒事。”葉茜茜應(yīng)了一聲，聲音卻不大對，就把手機拿遠了些，吸了吸鼻子咳了一聲，才又重新貼著聽筒，“我一周前在游輪上碰到過他。怎么了？”

裴景嗯了一聲，“沒什么，就是他電話一直打不通，我又有件急事要拜托……”話沒說完，那邊又忽然傳來男聲。

葉茜茜分辨了半天才聽清，“林平年在你邊上？”恍然想起來，“這幾天沒看見你車，你去哪了？”

接著又是兩個人爭話筒的啪啪聲，大概是裴景終于搶回電話，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我回爹這兒了一趟。茜茜，林平年的母親去世了。”

葉茜茜懵了，啊了一聲，“什么時候的事啊？”

聽那邊水慢慢注滿杯子的聲音，“地震那天的事。” 裴景似乎又連喝了幾大口水，才說，“陳阿姨去四川老家辦事，沒想到正好遇上地震。”

葉茜茜緩了許久，“這怎么可能呢？”話沒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沉默了一會兒，“把電話給林平年吧，我跟他說說話。”

又是磨蹭了許久，林平年才接了電話，一上來就是,“呵呵，我沒事兒，我特好。”

葉茜茜反倒比他倆都傷心，“平年，你……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呢？”

林平年如往常一樣的油嘴滑舌，“這又不是婚禮發(fā)喜糖，還要挨個通知嗎？”

葉茜茜被噎到，“我這兩天就過去看你。”

掛了電話，客房門鈴卻叮咚的響起來，葉茜茜以為是李廣致，就蒙上被子裝睡。誰知那門鈴響了兩聲，門竟然開了，是酒店服務(wù)生推著車走進來。上面一束怒放的玫瑰花球，掀開鐵罩，還有早餐，是她最愛吃的火腿蛋和淡奶。

服務(wù)生將東西擱在桌上就出去了。葉茜茜待門關(guān)了才把被子掀開，窗簾沒有拉嚴(yán)實，留下個縫隙，透過縫隙看見外面的天色已然亮起來，光線正好照在玫瑰上，就像舞臺效果，愈發(fā)襯得別的物件失色。

她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李廣致的短信，內(nèi)容很少，就一行字：不要怕，我等會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