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塵緣誤

　　“還請金面微露露。”薛其幀往宓笑搭著帕子的手腕上把了脈，面有戚然之色。

　　青持見醫(yī)者神色，不覺也憂心更甚，親自挽高了帳簾，衾褥之間顯現(xiàn)出一個(gè)伶仃的女子來，不見半分生氣，唇色與面龐一并慘白，雙眸緊閉，卻無端讓人臆想，若是睜開，該是如何一番清泠絕色。

　　這般人物，若是出身飄零，無所依托，注定身不由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薛其幀暗嘆了口氣，收回目光。

　　青持輕聲道：“情況如何？為何一直昏迷不醒？”

　　“余毒已盡數(shù)拔除，藥物亦已悉數(shù)服用，身子仍是虛弱，但看脈象已然無礙，日后悉心調(diào)理，總歸會逐步復(fù)原。至于究竟為何不醒，卻非醫(yī)術(shù)所能左右——”薛其幀稍一遲疑，緩緩道：“殿下或許聽說過有重病不愈，傷殘致死，種種情狀，但可曾有聽說過傷心而死的人？”

　　“再如何傷心，時(shí)間一長便自然會淡忘，哪里會到傷心至死的程度。”青持不以為然。

　　薛其幀搖了搖頭，往宓笑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在下也一度如此認(rèn)為，只是今日才知心死之人才是藥石無醫(yī)。如今人事已盡，醒轉(zhuǎn)與否卻只能聽天由命。若是病人自己全無生存意念……”

　　“放肆！小小醫(yī)者也敢在此大放闕詞！什么心死之人！什么藥石無醫(yī)！分明是你為了自己的醫(yī)書不精找尋的借口！”青持聽到這里已然臉色鐵青，連喝待斥：“本皇子命令你立刻讓她醒過來！若有一點(diǎn)差池，唯你是問！”

　　“噗通”一聲，卻是薛其幀筆挺著脊梁跪倒在青持面前，行為雖卑恭，言談神色卻甚是清傲：“醫(yī)者父母心，豈有見死不救。在下已然竭盡全力，問心無愧，便是殿下現(xiàn)下便取了在下性命，在下也仍是這話。”

　　青持氣急，幾步?jīng)_到床頭，一把抽出床梁上懸著的壓祟辟邪寶劍，“刷”的一聲擱到了薛其幀頸上。

　　薛其幀被劍上寒氣逼得不得不仰起頭來，直對上青持盛怒的雙眸，卻仍是不閃不避，絲毫沒有求饒的意識，然后慢慢閉上了眼睛，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神態(tài)。

　　青持比著劍，打量了薛其幀半晌，突地一笑，撤回了寶劍，淡淡道：“原來竟是個(gè)傻子，難怪都推舉你來看診。”他默默轉(zhuǎn)身，將寶劍歸到鞘內(nèi)，不曾回頭，輕聲道：“既然你已無能為力，那便下去吧。”

　　薛其幀驀然抬頭，怔怔地看著青持在宓笑床邊坐下，專注地替她捋著發(fā)，果真不再追究自己責(zé)任。于是便輕手輕腳地起身，收拾了藥箱意欲退下。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他低頭遲疑了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霍然回身腳底生風(fēng)般趕到青持身側(cè)道：“病人也并不是完全沒有蘇醒的可能。”

　　“你說什么？”青持霍然盯住他。

　　薛其幀深吸了口氣，平定了自己的心緒方道：“病人這般自然是對人世間毫無留戀，若是能找到她放不下的東西，亦或牽念之物，或許喚起她的生存的欲念。”

　　“牽念之物……是嗎？”青持喃喃道，眼眸中閃過諸多情緒，最終幻化成一抹苦澀的譏諷：“從來只有人孜孜不倦祈求長生，卻為何還有你這樣的傻瓜一心求死呢？我這個(gè)皇子，便是這樣讓你不屑嗎……”

　　“殿下……”薛其幀遲疑道。

　　青持緩緩閉上眼睛，沉聲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廳堂間人聲鼎沸，歡騰喧囂，新娘子在拜過堂之后，便被喜娘牽著送進(jìn)了臥房，余下新郎官被來客熙熙攘攘地灌酒。

　　莫梓謙雖說酒量不錯(cuò)，但因著今日心情異樣開懷，更是多飲了兩杯，待得入洞房時(shí)，已然是腳步踉蹌，神智混沌。莫老太太本就時(shí)刻惦念著這樁婚事，好不容易瞞到了兩人洞房，再之后，便是如何也瞞不下了，此時(shí)心中也開始忐忑，一面叫人煮了醒酒茶送去，一面向著自己身邊的大丫鬟紫蘇道：“你說……這兩個(gè)孩子會不會鬧出事來啊……”

　　“噗嗤！”紫蘇卻是笑出聲來了：“老祖宗，今日您可把這話念叨了不下二十遍了！”

　　“啊？是嗎？”莫老太太自己凝神一回想，倒似是果真說了不少遍，不由得也笑了，只是笑后臉上又蒙上了憂心。

　　紫蘇跟在莫老太太身邊多年，察言觀色已然是輕車熟路得心應(yīng)手，于是便插科打諢道：“婉君丫頭那樣的妙人兒，梓謙看到自然是歡喜都來不及，這兩個(gè)孩子到了一塊兒，只怕就跟那牛皮糖兒似的，一時(shí)半會兒啊，分都分不開！”說畢又有意打趣道：“莫不是老祖宗吃那孫媳婦兒的醋，怕梓謙討了媳婦兒便忘了自家老太太？”

　　“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別的沒看到長進(jìn)，一張嘴倒是愈發(fā)地厲害了！討打！”莫老太太也被紫蘇說笑了，作勢要去擰她的嘴。紫蘇不以為意，笑咯咯地避開了。

　　這樁婚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謝家二小姐跟莫家獨(dú)子喜結(jié)姻緣，卻唯獨(dú)莫梓謙不知道，甚至從來不曾疑心。是她欺瞞他說，宓笑是罪臣之后，唯有接著謝家的名分，才能順利嫁入莫家門楣。于是自家孫兒，就這般滿懷著期盼與喜悅，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自己的心上人，一旦真相殘忍地撕裂在他的面前，謝寧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地得住，來自自己至親的憤怒。

　　謝寧的眼前不知為何又依稀地浮現(xiàn)當(dāng)年他抗旨拒婚，在先帝跟長公主面前，孤注一擲的決絕神情來，不詳?shù)念A(yù)感不曾稍減，只是愈發(fā)強(qiáng)烈。、

　　莫老太太手中念珠尚未轉(zhuǎn)過一周，廂房門卻陡然被推開，一個(gè)喜娘裝扮的婢女神情張惶地沖了進(jìn)來。

　　紫蘇一時(shí)愣住了，過了剎那反應(yīng)過來，見莫老太太也是愣住了，趕緊厲聲呵斥道：“沒長眼的奴才，老祖宗的房間，由得你們胡亂推搡！愈來愈沒規(guī)矩了！還不快出去！”

　　那婢女聽得紫蘇呵斥，微微瑟縮，卻并沒有退出去，倒是望著莫老太太急不擇言道：“老太太不好了，少爺她……”

　　“少爺怎么了？”莫老太太心中有鬼，早就坐臥不寧，此時(shí)只聽得“少爺”兩字，哪里還坐得住，撐著拐杖這便要趕到洞房去。

　　紫蘇趕忙攙扶住她，聞言道：“老祖宗莫急！先聽聽她說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又冷臉向來人道：“好好兒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少爺怎么了？”

　　“我們也不知道，沒揭開喜帕前還好好的，可待得喜帕一揭，便開始胡言亂語，說什么他的笑笑，把他的笑笑藏哪去了，又指著人家新娘子說你怎么在這里，是不是你把笑笑趕走的，把新娘子都惹哭了……”那婢女似是到此時(shí)還驚魂未定，聲音中都帶著后怕：“現(xiàn)在洞房里亂得不成樣子，少爺他滿屋子里說要找他的笑笑，幾個(gè)丫頭婆子連拉帶拽才攔住沒讓他出去……”

　　“胡鬧！混賬東西！”莫老太太將拐杖狠狠向著地面注著，氣得渾身都發(fā)抖了，連聲道：“紫蘇，扶我過去！我倒要看看，這個(gè)孽障究竟要鬧騰出多大事兒才肯罷休！”

　　一行人尚未進(jìn)入莫梓謙新婚的臥房，就聽得里面一片兵荒馬亂，一聲聲的“笑笑”，夾雜著謝婉君委屈無措的啜泣，讓莫老太太眉心的川字愈發(fā)深了。她歇了口氣，對紫蘇道：“開門！”

　　紫蘇知道老太太正在氣頭上，不敢多嘴，依言上前推開了房門，向里面的人道：“老祖宗來了。”里面被莫梓謙折騰地焦頭爛額的婢女仆婦們，聽聞老夫人親自駕臨，慌忙撤了手，齊刷刷地全跪下了。謝婉君原本是坐在床沿，此時(shí)不料謝寧驟然出面，也趕緊抹了眼淚，低垂著頭來到莫老太太面前跪下。

　　謝寧一眼便看見了謝婉君哭花了的臉，此時(shí)見她雖委屈，倒也不曾忘了禮節(jié)，便順勢攙了她一把，沒讓她跪下去，和聲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此話不說還好，一說謝婉君的眼淚便止不住地落下來，光滑至極的嫁衣幾乎粘不住水滴，于是淚水便撲簌簌直直滾落到鞋面、地上。

　　謝寧暗嘆了口氣，又望向?qū)ψ约旱牡絹砗翢o知覺的莫梓謙。

　　莫梓謙正埋頭翻著房內(nèi)的簾幔，櫥柜，一時(shí)又去掀桌布，一面柔聲喚著“笑笑”，也不見不耐煩，始終和顏悅色地喚著，倒似在哄著小孩子出來，直至將整個(gè)房子都翻了個(gè)遍，卻還不見宓笑人影，這才有些驚慌失措，抬頭茫然向四周看了半晌，眼圈驟然紅了，怔了片刻，突兀地?fù)涞揭粋€(gè)婢女身側(cè)，揪住了她的衣領(lǐng)追問道：“笑笑呢？笑笑呢？你們把笑笑藏哪兒去了？你們把笑笑還給我！”

　　那婢女哪里知道他說的笑笑是什么物什，被他這么一逼迫，早嚇得哆哆嗦嗦，幾乎沒哭起來，拼命道：“奴婢沒有藏……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莫梓謙見問不出來，便松了手，又轉(zhuǎn)向旁側(cè)的人。

　　莫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冷眼看著，直至莫梓謙沖到了自己面前。

　　“老……老祖宗……”他看著面前的老婦人，恍恍惚惚地喚了聲。

　　“虧你還認(rèn)得我這個(gè)老祖宗！”謝寧冷哼一聲，沉聲道。

　　莫梓謙怔忪了一瞬，驀地抓住莫老太太的手臂急切道：“笑笑……老祖宗知道吧！老祖宗一定知道笑笑在哪吧！求求您告訴我，我承諾過要娶她的，她一定等得不耐煩……老祖宗……笑笑——”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卻是莫老太太抬手很抽了莫梓謙一記耳光。

　　這記耳光必定是謝寧下了死勁，連帶著莫梓謙都似被打懵了，捂著臉怔怔地看著莫老太太。

　　“回過神了嗎？”莫老太太猶不解氣，寒著臉厲聲道。

　　莫梓謙果真彷如大夢初醒，嘴唇輕顫，紅通通的眼圈似是燃燒地?zé)肓业膽嵟鹧妫炙蒲芰艿膫蹋肷畏蕉⒅x寧的眼睛輕聲道：“原來您早就知道了……”

　　莫老太太有些承受不住他拷問質(zhì)疑的目光，稍稍避開了他的眼睛，冷著臉不答，算是默認(rèn)。

　　“果然……我說還有誰……還有誰有這樣大的膽子……”莫梓謙突然輕笑起來，嘴中喃喃道，身子像是驟然被人抽去筋骨，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眉目似在一瞬間染上風(fēng)霜：“……還有誰……有這么狠的心……除了你老祖宗你……”

　　“放肆！”莫老太太聽到這里，也不由地臉色大變，又見眾奴仆都跪在地上，脫口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