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知道我媽在把他們的丑事都暴露得光天化日的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件丑陃的事情,但是我媽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吵架后的幾天里,小老頭子總是注意監視著我媽,他想我媽可能因為這件事情而尋短見。但是他錯了。我媽看著麻雀村的山山水水的時候,她當時也確實為自己的沖動有過后悔,也覺得不值得,但是她老人家并沒有把這件事當成是見不得人的事。當她發現小老頭子處處監視自己的時候,她就正色對他說:“你是怕我死了你難得埋是不是?”
小老頭子不好意思地笑,在我的記憶里,小老頭子從來沒有一次像一個大男人那樣對誰吆五喝六過,這與大老頭子的固執是截然不同的,他說話辦事總是充滿一種商量的語氣。其實這并非他與生俱來的性格,他原本也像老秦家的任何男人一樣,是說一不二的大丈夫,之所以他會形成這樣的性格,是在為在他的心里,一直被欠疚籠罩著,他一直覺得自己一對不起兄長,二對不起妻子,也對不起他的子女們。我媽質問他的時候他就笑,笑過之后連問題也不用回答一切就都過去了。我媽就像自白似的,就像對著麻雀村的山山水水,月亮太陽,以及花草樹木一樣,對著大地與大河一樣,像一塊石塊一樣堅決地對他說:“你放心,我不會自殺的,我這有什么丑的,所有的人誰沒有那么三五件見不得人的事,大家都穿著衣服,要都脫光了,還不知道笑的人身上的疤多,還是哭的人身上的疤少。我不會因為別人知道這件太不光彩的事情去尋短見,我不犯法,也不傷天害理,要是我做了大惡事,天會收我,雷會劈我,國家會槍斃我。我不會自己去死,就算你們都死光了,我還會活著,活得好。我嫁到你們秦家來,我為你們秦家生兒育女,我夠本分,也夠勤勞,做到了一個普通婦女所能做到的,并且秦老六,我對你一直是忠誠的,就算我所有的恥辱與荒唐,那都是你自己親手造成的,我所有的不幸,都是你們兄弟給的。要說有錯,要說有誰對不起誰,秦老六,是你對不起我,是你犯的大錯,該下地獄的人是你,生命是老天爺給我的,該收的時候他就收去,不收去之前我會過得比誰都自在,我的心是坦蕩的,就像水一樣清,月一樣亮,就像太陽一樣不應該受到指責,所有的嘲笑都與無關,我不為他們胡說八道搬弄是非的幾句話而活著,我為老天爺所給的生命的權利而活著,我不辜負老天爺所給的這個權利,我笑對每一天的太陽,享受每一夜的月光,直到有一天功德圓滿后坦然地死去,快樂地進入天堂。我心里平靜,所有給我的恥辱與嘲笑,最終都屬于你們?!?/p>
小老頭子尷尬地笑,我媽懶得和他再說什么,她老人家從門口下去,走過幾根田埂,穿過太陽花開得燦爛的一片土地,她要走向田邊地角,照常勞動,呼息,和生活,照常迎著麻雀村的風,喝著麻雀村的水,看著麻雀村的四季更替,萬物花開花謝生生死死輪回。她一直走,走到大自然覺得她大限已到,然后她再平靜地順其自然起身告別。她覺得自己沒有虧心于誰,她不讓大老頭子結婚,因為大老頭子曾經清清楚對她說過。所有說過的話都要付出代價,如果這件事對不起誰的話,她只覺得是楊寡婦。所以在以后我七姐和楊寡婦的兒子私定終身并且離開麻雀村時,她也沒有過多的說什么,也沒有找,除了尊重我七姐的選擇外,她想這也許就是楊寡婦應該得到的補償。
她老人家走在太陽花盛開的土地上,她感到自己就像白云藍天一樣坦白,像鯉魚河水一樣干凈,她沒有什么錯也沒有什么罪。老天爺沒有說,和兩個男人睡覺的女人就該死,那么整個麻雀村我將是最后一個死的女人,再說這件事情我所有受到的恥辱是你秦老六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你異想天開地自作主張,我怎么會去做這樣的事情。也許真因為做了這樣的事情,才給你們老秦家生下了個男孩,我是恥辱地為你們秦家做了大事,你們應該謝我,你們秦家的列祖列宗不僅不能咒我,害我,還要幫我,保佑我。所有的麻雀村的女人,都不應該笑我,誰知道在笑我的時候,她們的被窩里曾經藏過多人男人,養過多少野漢子;麻雀村的所有男人,也不應該笑我,不知道在他們心里,滋生過多少想和其他女人野合的想法。大順怎么了,雖然他現在尷尬著,但是我敢確信他就是老秦家的后人,這是天底下最無可爭議的干凈,其他人呢,可能他們的孩子是誰家的又有幾個知道?女人和兩個男人睡覺是恥辱,那么男人和其他女人睡覺就是光榮么,男人和女人,上天沒有指派誰只能和誰睡覺,我所做過的一切事情,如果歸咎的話,那都是老天爺的旨意,既然你是萬能的,什么事情都無法逃過你的法眼,那么你為什么不在我將踏入這可怕的第一步的時候提醒我,阻止我?那是你在允許縱容我!雖然我不喜歡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也希望生活簡單著,就像水稻一樣春種秋收,就像太陽一樣朝出暮落,但是既然發生了,也不能把它當成我的罪責,要有罪,那么麻雀村的花花草草,還有太陽與月亮,你們一起都要承擔。
她老人家在以后的幾十年里,一直以一種積極的心態生活著,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感到恥辱,但是她卻若無其事一般地對著每一天的生活。
只是她覺得大老頭子是可恨的,小老頭子是可唾的,一個說話不負責任,一個自以為是弄成了今天的局面。但是她感覺她就像天空飛的鳥,水里游的魚一樣無可指責。
6
我在從十二三歲開始明白事理到二十五六歲的那一段時間里,這種恥辱感總是如火如荼地啃噬著我的心,那時候我開始理解了我七姐的心情。我原本是不以為意于他們的事情的,可是當我和別人吵架的時候,別人就罵我是雜種,說我既是大老頭子的種,又是小老頭子的種,麻雀村的很多人都知道的,當初驗血的時候,我的血液和他們兩個的都融到了一起。因為他們都認為只有兒子的血才會和老子的融到一起去,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
當然我是不可能同時是兩個老家伙的兒子的,用現在我所知道的知識來看,當時的滴血驗親是相當可笑的,首先大老頭子和小老頭子是親兄弟,如果他們同時和我爺爺驗血的話,應該都是相融的,那么他們兩個的血放在一起也是應該相互融合的。這樣推論下去,不管我是誰的孩子,只要我的血和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相融合,與另一個也一定是相融合的。
可是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一層上去。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我媽,大小老頭子都不理不睬,因為我感覺這是他們強加給我的恥辱。在我將要結婚的時候,我才改變了這一個想法。這我得感謝已故的張七老祖。
張七老祖對我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九十多歲了。那天太陽很好,我看到他在山崗上的時候,他脫光了衣服,像一只老猴一樣在那里翻著褲襠捉虱子。我上去的時候,他正專心捉他的虱子,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還沒發現。我看到他男人的那東西像一個皺巴巴的絲瓜一樣吊在那里,我當時產生了惡作劇的想法,扯了根長茅草,探下頭去,用茅草地弄他那東西。他感到癢了用手拍了幾次才發現是我在作怪,然后愣著一雙眼睛看我,說:“你這孩子,怎么拿老人家開玩笑?”
我說:“張七老祖,你這是干什么啊,褲子都不穿,不怕有人看見?”
“不怕,男人看見了沒什么,女人看見了,大老遠的她們都走了,哪敢像你這樣沒大沒小的?!?/p>
“這樣脫光了衣服舒服么?”
“鳥曬毛,雞曬翅,人的身體總要見到那么幾次太陽,不見太陽就是樹啊草啊都長不好。”
后來他問起我大老頭子他們的事情,他說:“聽說你一直不理他們?”
“嗯,他們總是讓我覺得難堪?!?/p>
“你不應該這樣想,他們總是你的長輩,沒有他們你會生出來么,所以不管從哪一方面說,他們都是對你有恩的,他們有什么事情如果是你沒辦法參與的,就都不關你的事。我感覺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母倒是件好事,你爺爺來這里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在麻雀村生活十幾年后就出去打仗,就再沒有回來,也就留下他們兩兄弟,現在也就是生下你這么個兒子,你不知道哪個是你的親生父親,他們就都是你父親,你都應該侍奉他們到老?!蔽腋杏X在麻雀村,老的人總是比年輕的人們懂理得多。張七老祖的話我感覺還是有點道理的,反正不管怎么說,如果沒有他們,我連恥辱的身世都沒有,這是我沒有辦法參與和改變的事情,他們終歸是長輩,再丑陃他也是長輩。張七老祖說得對:“誰會去管你是誰的兒子呢,他們頂多是有個笑話可以講,日子還得你過,你待他們好,人們說你孝,你待他們不好,世人會罵你,因為這才是你的事?!?/p>
張七老祖說著,他看了一眼太陽,那時太陽已經挨著了豺狗坡的山頭那幾棵迎風而立的松樹了,他說:“太陽陰了?!彼酒饋恚褚粋€衰老的猴子一樣,穿上褲子和衣服,然后順著茅草偏倒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當時想,人和猴子真是像極了。只是一個有衣穿,一個身上長毛而已。
我覺得張七老祖說的在理,反正在整個麻雀村的老秦家,他們就我這么一個男性后代,即使是我的小叔或者大伯,我都應該侍候他們終老的。我結婚后,我奶奶又死了,在我的堅持下大老頭子和我們住到了一起。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兩個誰是我的親生爸爸,所以我就都稱他們大老頭子和小老頭子,當面叫的時候,就是“你老人家”。
他們三人初住到一起時,異常尷尬。當然我媽作為小老頭子的法定妻子,這是不能亂的,所謂的住到一起也僅此于同住一個屋檐,同吃一鍋飯。每當我媽與大老頭子撞到一起時,或者有什么話說得不對頭的時候,眼看著要升級,我老婆和我趕緊打圓場把將要發生的沖突避免掉。這樣過了幾年,習慣讓人學會了妥協,所以也就相安無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恥辱感也漸在我的心頭淡漠了。
我坦然接受著所有的既成事實,其實一切都無法再改變,也都不過如此。
光榮與恥辱,也都不過如此,沒有誰放在心上,除了你自己。
作為子女,在我們麻雀村養兒防老這是一個天理,作為獨生子我要做的只能讓他們吃飽喝足,養老送終,這一點我無可推卸。
7
人生在世不過一轉眼間。不管是當初如膠似漆的難分難舍,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恩怨情仇,所有的,都會因為死亡而消解掉。死亡就像是一屢塵埃,讓生命煙消云散的同時,那些世俗的東西也都一并隨風而去。
秦成玉六歲那年,我媽去逝了。當時她感冒然后高燒不止,三天之后的一個夜里去逝。死的時候我們都沒有發現,當小老頭子起床時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搖了一下,從頭動到腳,才知道她死了。
我媽死之后,一切都是按照當地風俗入土為安,當時兩個老頭子站在我媽的遺體旁,誰都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從那以后,大老頭子經常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我知道他們在說著我的母親。小老頭子對于我媽是歉疚的,因為他讓她恥辱;大老頭子感覺也是對不起我的母親的,因為是他讓我媽的恥辱人人皆知。我媽剛滿周年的第二天,小老頭子也死去了。小老頭子死的前一晚,我們紀念我媽的周年,還有不少親戚都來,當晚小老頭子喝了半斤包谷酒,吃了一個大的豬腳。睡覺之前,他在門前的空地上對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媽總算是滿周年了,她一個不知道還習慣不?”
第二天我們醒來,發現小老頭子竟然平白無故地死了。
我知道小老頭子是去陪我媽去了。因為他覺得他對不起她,他不能讓她在那邊孤單。
小老頭子葬在我媽的旁邊,老秦家的那一輩,就只剩下大老頭子一個人,他每年要做的事,就是到清明的時候,去把小老頭子和我媽的墓地整理得好好的。每當我看到他的背影,總無法理解他形單影只的背后的深深哀怨。
但生活中,他依然那么固執并且自以為是。
我媽他們的事情到此基本上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老頭子在以后的生活中基本上就像我的父親一樣和我們一起飲食起居,并且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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