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潛居容妃

　　令皇貴妃新喪，十公主滿月禮從簡。崇慶太后親為皇十女取名“塔納”，滿語“明珠”，取自掌上明珠之意。

　　次年正月初三，乾隆帝下旨于圓明園崇慶太后寢宮長春仙館為十公主舉辦抓周禮。不料，筆墨紙硯，脂粉簪花，而或珠寶玉器，寶刀畫扇，公主不曾取其一。眾人百般無奈，乾隆帝解腰間龍佩承于主前，主笑而取之，宮人試奪之而主不予，人皆以為奇。龍佩乃皇權信物，乾隆佩戴數十年輕易不離身，今竟以一戲賜于小兒，令一時宮中嘩然。

　　皇十女聰慧異常，更兼身攜祥瑞，太后及皇上都乃信佛之人，心中也著實存在些想法。想來皇室子孫多有壽夭之人，每逢宮中做法事，太后必親為皇十女祈福。如此一來，帶挈翎坤宮那位也氣焰日盛。

　　自令懿皇貴妃薨逝之后，后宮之中尚存的皇妃唯有容皇妃和卓氏出身高貴且榮寵最盛，但終無所出，其余嬪妃貴人或性情愚鈍，不識大體，或身份卑微，難承宗嗣，唯有翎坤宮惇妃尚年輕干練，且曾誕育皇十女，氣焰日盛，大有凌駕后宮之勢。太后年邁，每日參禪禮佛，弄孫為樂，容皇妃雖敏慧淑達，但不喜俗務，避身遠離后宮煩擾，

　　紫禁城中，惇妃一人獨大，囂張跋扈，每日盤算如何能登上皇貴妃一位，真正獨領后宮。汪氏起先只是在乾隆面前旁敲側擊，見皇上不為所動，而后即改變策略，每日去崇慶太后面前軟磨硬泡。

　　“太后娘娘，臣妾看皇貴妃姐姐仙逝一年有余了，這后宮的重擔就落在了太后您身上，豈不是打擾了老祖宗清修？兒媳不才，愿為老祖宗分憂……”

　　“這后宮的事，哀家早就不操心了，你們姊妹們商量著辦，不挺好的嗎？哀家放心的很吶……”

　　“老祖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后宮人多事雜，還是得有個主持不是？”

　　“那依你看，誰做這個主持合適？”

　　“臣妾這些年來，一直跟皇貴妃姐姐學著打理宮里的事情，姐姐仙逝一年多來，后宮諸事也多由臣妾經手，若老祖宗首肯臣妾做這后宮主持，兒媳愿效犬馬之勞。”

　　“既然這么著，待哀家與皇帝商議一下再做定奪……”

　　“老祖宗……”

　　“來，塔納，皇祖母抱。”惇妃心有不甘，還欲再言，被崇慶太后一語打斷。

　　“皇上駕到——”殿外太監尖細的嗓音傳來，惇妃面露不安之色。忙起身迎駕。

　　“兒子給皇額娘請安。”

　　“臣妾恭請皇上圣安。”這邊乾隆抬頭一看，但見惇妃拘謹地站在一旁。

　　“惇妃也在啊……”

　　惇妃想著自己剛才在太后面前的魯莽，心想再呆無益，半蹲行禮道：“臣妾宮中還有要事，就不打擾老祖宗和皇上了，臣妾告退。”

　　“嗯，惇妃跪安吧，塔納今兒還是留在哀家這兒，惇妃盡管放心……”崇慶太后逗弄著塔納，既沒有看皇上，也沒有再看惇妃，語氣依然慈軟和善，外人聽起來沒有絲毫異常。

　　聽著汪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崇慶太后從榻上起身，神色冷冷地環顧一周，“燕兒……”

　　“奴婢在。”令皇貴妃去世后，燕兒奏請皇上不愿出宮嫁人，遂請旨改進翎坤宮，替皇貴妃照料十公主。

　　“帶公主外面玩兒去，你們也都退下。”

　　“是，喳……”

　　“皇額娘有事吩咐兒子？”

　　“皇上可知惇妃前來所謂何事？”

　　“哼！”乾隆冷笑“惇妃的心計，只怕是盯上皇貴妃的位子了，朕前番未曾理她，如今這主意竟然打到皇額娘這兒來了！”

　　“皇上所言不差，我看這個惇妃野心不小。哀家和你都上了年紀，這惇妃要是封了皇貴妃，將來只怕這大清的太后要出自漢人了，她那個性子，保不齊不給皇上添亂，這可如何使得！”

　　“令妃生前也曾囑咐兒子切不可放任惇妃，惇妃行事魯莽，氣量狹小，雖目前還不足為禍。只是她娘家汪氏……今日有御史參奏惇妃兄長身為鹽政，居然勾結商販，橫行不法，只是目前尚查無實據，不好定罪。”

　　“既然如此，哀家看，皇上可在后宮之中再加封嬪妃，殺一殺惇妃的氣焰也好。”

　　“皇額娘所言甚是，兒子也正有此意。”

　　想著自己在太后面前又演了這樣一出戲，卻不見后宮有任何波瀾，惇妃反倒是坐不住了，暗暗派心腹四處打探消息。翎坤宮里一小太監飛身而入，“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驚慌！”惇妃怒斥。

　　“娘娘，奴才方才得到可靠消息……”小太監正欲上前附耳回話，惇妃一個手勢制止，“你們都退下！”

　　“說吧！”

　　“回娘娘，奴才聽說，皇上和太后決定封順嬪鈕鈷祿氏為順妃！詔書都擬好了。”

　　“什么？”惇妃一驚，秀手用力拍在桌上，衣袖飛起，將蓋碗呼啦啦帶下，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

　　小太監打了一個激靈，忙跪在地上將碎了的茶碗兒撿起來，低著頭上前啟奏：“奴才，奴才還聽說，皇上還準備封蘭貴人鈕鈷祿氏為誠嬪，并下旨著內務府再選秀女……”

　　“此言當真？”

　　聽聞此言，惇妃不怒乃驚，看來皇上和太后是有意跟自己過不去了，

　　“回娘娘，蘭貴人的晉位詔書還未下，但內務府已經傳出話來了，板上釘釘，最遲今年年底……”

　　惇妃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塔納出生之后，皇上已經不再臨幸后宮諸妃，那拉氏被廢之后也已不立中宮，但怎么說皇貴妃之位尚且空著，何來大肆冊封新妃之理，唯一的解釋就是，就是皇上開始懷疑我了。這個當口上封妃明明就是削弱我在后宮的地位！這蘭貴人和順嬪二人都屬滿洲八大姓，順嬪是總督之女，家世顯赫，必然對自己在后宮的地位造成沖擊。唉，皇上和太后果然是忌憚自己了……

　　“小桂子，快，差人給國舅帶話，讓他務必收斂，小心從事，就說——皇上有意防著汪家了。告訴他我在宮里還有公主撐腰，尚不足慮，讓他在宮外潔身自好，且防著給人抓住把柄！”

　　“喳，奴才馬上去辦！”

　　惇妃端坐在正殿，面上閃過一絲冷笑，環顧一周，冷冷言道“得！讓皇上去辦皇上的差事，咱們去串咱們的門子。走，帶上公主，去外面逛逛！”調兵遣將安排妥當之后，汪氏帶著一堆太監宮女浩浩蕩蕩地直奔寶月樓而來。

　　寶月樓乃容妃伊帕爾汗行宮，建于大清乾隆二十三年。圣旨著西域回部移住長安街，及建禮拜祠堂與樓相對，謂之曰“普寧清真寺”，此樓建成后乃臨水賞月之佳處，取月中廣寒之意，故命名“寶月樓”，是以告慰公主思鄉之情。

　　這容妃出身南部回疆，乾隆二十二年大小和卓叛亂之，伊帕爾汗家族襄助清軍剿滅叛賊，立有大功，圣旨封其叔父及兄長為輔國公和一等臺吉，而和卓氏于乾隆二十五年奉詔入宮并加封為和貴人。初入宮時，逢宮中荔枝結果，太后以為祥瑞，大喜，遂即加封為容嬪。三十年扈從南巡，賞賜優隆，圣寵萬千。爾后圣上遵太后懿旨，冊封容嬪和卓氏為容妃。后宮之中，唯容妃素來清心寡欲，與世無爭，且天賦異稟身有奇香，世間皆傳聞妃“玉容未近，芳香襲人，沁人心脾”。

　　乾隆四十一年，容妃已四十有二，雖宮中苦悶，習俗多有不同，幸爾圣上關懷，亦從容不迫。

　　此刻，寶月樓中，笙歌裊裊，伊帕爾汗攜侍女塔吉古麗歌舞彈琴，怡然自樂。

　　“公主，惇妃娘娘看您來了，人都在前廳等著呢。”阿依努爾近前稟報。

　　容妃抬頭，不禁有些驚訝，想平日在宮中，尚鮮有客訪，今日來此散心，居然惹得惇皇妃親臨門下。無論如何，禮不可失，容妃起身，將懷中的彈布爾遞給阿依努爾，整整衣衫，匆匆來前廳相見。

　　惇妃踏入寶月樓，環顧一周，只見皇室浮華一掃而盡，鉛華洗凈，與世無爭，裊裊異香繚繞，隱隱弦樂之聲，一派異域風情，可謂金樽玉酒皆俗物，瑤池仙境嘆無雙。

　　“惇妃娘娘，你好！”一中年女子淡淡宮裝，飄然而至，但見她儀容清雅，令人見之忘俗，那一聲問候，好似鶯歌燕語，婉轉動聽。

　　惇妃猛然醒過神來，換上一副熱情親切的表情，趕上前來，福身行禮，款款言道：“本宮久不見姐姐，心中想念的很，今日未及通告擅自打擾，還請姐姐不要怪罪。只不知……姐姐近日一向可好？”

　　“我一切安好，有勞惇妃娘娘惦記……這是……燕兒……是你來了！”容妃起先還與汪氏禮貌客套，轉眼瞥見門口侍立的燕兒，懷抱塔納，頓時喜笑顏開，不似方才拘謹。

　　“奴婢給容娘娘請安，容娘娘吉祥！”燕兒見容妃看到自己，急忙將塔納放下，上前施禮請安。二人滿面笑容，好似故人久別重逢。想這容妃自入宮之后，風俗禮儀多有不適，雖上有皇上照料，亦多虧令皇貴妃平日體恤。令妃秉性仁厚，又心思細膩，時常差遣燕兒與容妃贈送物品，排解憂思。故而交情深厚。然燕兒也見得容妃貴為回部公主，萬里和親，本是不幸，又兼其性格爽朗，平易近人，雖深得皇寵，卻從未仗勢欺人，實為當世一奇女子！試問，如何不敬，又如何不親？

　　容妃將燕兒扶起，順勢捧其手置于胸前，“燕兒，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還以為，你出宮了，再見不到了……”

　　“容娘娘說笑了，奴婢如何舍得娘娘……”

　　見二人親善，惇妃不禁心中一喜，如此一來，說話就便宜多了。

　　“姐姐有所不知，燕兒早就請了皇上的旨意，來翎坤宮侍候咱們十公主……”惇妃言道。

　　燕兒一聽，抱起塔納，拉著她的小手說：“公主，這是容娘娘，給容娘娘問安……”

　　容妃一向愛孩子，可嘆自己命中無子，今見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如何不喜？一時竟不知如何來逗她才好。

　　“抱抱……”塔納張開手，身子探向容妃，咧嘴一笑，明顯是想讓容妃來抱。塔納此時已回說話，猶自吐字不清，但那清亮的眼睛，仿佛已經通明世事，顯得聰慧不凡。

　　容妃一驚而后不禁大喜，忙接過孩子。只是她從未做人母，不太會抱孩子，又怕弄疼了這懷中的小人兒，便抱著她一同坐在毯子上，想想自己這兒也沒有孩子的玩具，只能催著阿依努爾取些新鮮的果子來與她吃。

　　容妃看著這孩子，面如傅粉，唇如抹朱，煞是可愛，怪不得皇上整日心口不離。容妃捏起一顆葡萄，，剝去皮兒，擠出籽兒，掰成兩半。這回疆的葡萄，酸甜可口，較之尋常貢品，滋味更是不同。塔納咽下半顆葡萄，看著容妃眨了眨眼睛，居然伸出小手，覆上了容妃了臉頰，輕輕摩挲。

　　“容娘娘，我們小公主好喜歡您呢，嘖嘖，公主一定跟您有緣！”燕兒見此情景，上前湊趣兒。

　　“小公主，叫我阿娜（回語，母親的昵稱）好不好，要不叫我額娘……叫我額娘嘛，小公主……”容妃一時忘情，居然當著惇妃的面，哄著塔納喊她額娘。

　　惇妃自始至終一直在旁邊瞧著，終于忍不住上前道：“容姐姐，容姐姐近日不在宮中，可知皇上又準備冊封新妃了……”

　　“皇上又要封妃了，封誰呀？”容妃回過神來，一臉驚訝地看著惇妃。

　　惇妃抿嘴一笑，自以為得計，坐在容妃身邊，小聲說道：“妹妹可是聽說，皇上要冊封順嬪為順妃，聽說就連蘭貴人也要縉封了……”

　　“哦……”

　　惇妃看著容妃表情又黯淡了，仿佛沒聽見什么一般。心中不免有一絲著急。顧自說道：“依妹妹看，這順嬪，蘭貴人都未曾誕育皇嗣，如此冊封，恐怕于理不當，落人口實，姐姐在后宮一言九鼎，應該規勸皇上才是……”

　　“可是，我也沒有為皇上養育皇子啊，不也是皇妃嗎？”容妃不解。

　　惇妃一陣尷尬，只得說：“姐姐是回部公主，身份尊貴，自然不同……”

　　容妃不見有任何反應，只是笑嘻嘻地喂塔納葡萄吃，心無旁騖一般。

　　惇妃看一計不成，愣了半晌，又湊到跟前，笑盈盈地說：“容妃姐姐說得有理，是妹妹唐突了。姐姐多日不在宮中，宮中諸事繁雜，無人照管，妹妹瞧著實在不成個體統，所以，還請姐姐早日鳳駕回宮，協助妹妹打理宮中事務才好。”

　　容妃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惇妃娘娘，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并不太曉得，這些年我都不曾管過這些……皇上，皇上也說我不必拘禮……所以，還請惇妃娘娘勉為其難……”

　　惇妃聽到這話，趕忙接道：“姐姐既然這樣說，還不向皇上提議，再立一位皇貴妃，想著令娘娘在世時，我等姐妹多愜意，宮中有皇貴妃在，皇上也省心了不是……”

　　惇妃一股腦地將這些話說完，喜滋滋地看著容妃，沒想到容妃依然一臉困惑“近來宮中的這些事情不是惇妃娘娘打理的嗎，既然惇妃娘娘覺著力不從心，何不分派些與順妃娘娘……想必皇上也是這個意思。而且，我雖不能打理宮務，但可為惇妃娘娘照顧小公主……”

　　惇妃聞此，一語梗塞，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無名之火。轉身就要離開，往門口走了兩步，回頭看見塔納與燕兒和容妃玩得不亦樂乎，更是生氣，強壓著怒火，冷冷地說：“既然姐姐不愿為皇上分憂，那妹妹就不打擾了，燕兒，還不快抱著公主回宮，在這里打擾容娘娘，成何體統？”

　　剛才種種，燕兒全看在眼中，惇妃的刁蠻和野心，她如何不知，只是可惜容妃娘娘無意間卻將她得罪了。聽見惇妃的呵斥，燕兒不敢耽擱，趕忙行禮，欲帶塔納離開。

　　容妃看見燕兒抱起塔納，也急忙站起身，對惇妃說：“惇妃娘娘若有事情，不妨先行回去，小公主隨后再……”

　　一言未盡，被惇妃搶斷：“姐姐好意，妹妹心領了，只是老祖宗懿旨，急著要見十公主，妹妹可不敢違抗！”說完，帶著宮女太監們，離開寶月樓，怒氣沖沖地擺駕回宮。撇下容妃愣愣地看著她氣勢洶洶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