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春長留人間

　　到了精神病醫(yī)院的心理咨詢門診室，醫(yī)生無非是向我了解了一些近期內(nèi)的生活情況，問了我一些思想活動，然后再叫我在電腦上回答了幾十個滑稽可笑的心理測試題。結(jié)果正像我預(yù)料的那樣，醫(yī)生診斷我心理狀態(tài)完全正常，只是說我有點神經(jīng)衰弱的癥狀，嚴重睡眠不足，已形成了睡眠障礙，非得當場給我注射鎮(zhèn)靜劑不可。在那里，一切都得由醫(yī)生說了算，不允許病人有任何違抗。陸警官也逼著我照醫(yī)生說的辦。他還說，醫(yī)院的事可以由他去和我的朋友一起商量著處理。

　　結(jié)果，他們給我注射鎮(zhèn)靜劑以后，讓我在觀察室里睡了一天一晚，才放我回家。

　　為李紅舉行追悼會的事我就不想多說了。我以為，給已經(jīng)死去了的人假模假式地開什么追悼會，不僅沒有必要，有時候還會非常令人生氣。當一個人在世的時候，他（或她）明明沒有做什么錯事或壞事，但喜歡干涉他人自由的人就喜歡到處說他（或她）的壞話，議論，譏諷，嘲笑，毀謗，把他（或她）說得一錢不值，一無是處；但到了追悼會上，等他（或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人們卻假惺惺地盡是在說著他（或她）的好話了，把他（或她）說得像圣人（或圣女）一般。這種口是心非，虛偽透頂?shù)娜?，這種喜歡干涉他人自由的人，世界上到處都有，尤其是當我想到可憐的李紅的時候！

　　幸而，這樣的人在世界上畢竟是少數(shù)，因而使我們生活著還有點意思，還有點價值，還有點勇氣。

　　那家婦產(chǎn)科醫(yī)院很好，當苑春和陸警官問他們能不能讓嬰兒繼續(xù)在醫(yī)院里留住一段時期，他們一口就答應(yīng)了。這使我在喪魂落魄的日子里可以暫時擺脫一點后顧之憂。后來，我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了，我自己也渴望著想和孩子生活在一起了，才把孩子接回到了家里。那已經(jīng)是小李死后三個月的事。我這樣做，并不是我特別喜歡孩子，只是因為我知道李紅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好好地撫育孩子健康成長，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么一件事了。何況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他身上流淌著的是我們兩個人的血。

　　直到這時候，我才有了給孩子取名字的心思，就讓他姓徐李兩個人的姓，名字也由我和李紅兩個人的名字拼成，叫天紅。盡管這名字聽上去帶點女孩子氣，也顧不得這么多了。于是我就用“徐李天紅”的姓名給他報了戶口。

　　苑春一直不肯把她付了多少醫(yī)療費的具體數(shù)目告訴我，是我自己到婦產(chǎn)科醫(yī)院去查問才查問到的：接近八萬元。不過，我最后還是沒有到苑春她廠里去擔任顧問。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撲在孩子身上，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根本不想使用電腦，任何工作也不想做。

　　我也不愿意依靠苑春的救助過日子，雖然我知道苑春完全出于好意。苑春沒有對我生氣，她仍然叫蕓芳常常來看看我和孩子，教給我一些撫育孩子的常識，還給孩子送來了幾件衣服和奶粉之類的東西。

　　人在窮困潦倒的時候就會處心積慮去動錢的腦筋，一天，我突然想起爸爸死后一直留在家里的那一幅任伯年山水真跡畫，便尋找了出來，居然在拍賣行里賣了十五萬元人民幣。這對我簡直是雪中送炭，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想，也許是爸爸在冥冥之中知道我已經(jīng)給他延續(xù)了后代，心里高興，給了我一點啟示，用他的遺物解救了我的急難。拿到了錢以后我就給苑春打了電話，然后抱著孩子坐上出租車去了她的工廠。

　　她的工廠規(guī)模相當大，看上去管理得很好。

　　我的目的當然是去歸還那八萬元的醫(yī)療費。苑春也不再和我客氣，把錢收下了。但她看到孩子長得這么活潑健壯，卻愛不釋手，久久地抱著他不放，非得留我吃了晚飯才走不可。

　　苑春請我在工廠俱樂部的小餐廳里吃的晚飯，讓蕓芳抱著孩子，還叫小趙前來招待。在吃飯的過程中，我發(fā)覺小趙幾次想和我說什么卻始終沒有開口，后來她突然離開了片刻才回到飯桌上來。就在這同時，一大批青年女工推推拉拉地涌進了小餐廳，其中帶頭的一個恭恭敬敬地來到了苑春身前，笑著說：“總經(jīng)理，今天晚上我們正在舉行舞會，我們可以向您提個要求嗎？”

　　“說吧，”苑春笑著回答，“你是俱樂部主任，有要求盡管提，能滿足你們的，我一定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p>

　　“小姐妹們聽說今天徐先生難得到這里來，可以請他教我們跳跳舞嗎？”

　　“這個我可作不了主，得問問徐先生是不是有這樣的興趣？”

　　苑春說著，笑嘻嘻地看住了我。狡黠的小趙也向我投來了殷切期待的目光。這一下我可有點為難了。就我的本性而論，我太希望這么做了——和這么多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們跳舞，一定能使我受傷的心靈得到某種程度的撫慰，再一次得到我有生以來所渴求的那種快樂。然而，我怕我進了舞廳以后，如果遇上了意想不到的機會，又會管不住自己，做出忘乎所以的事來。我不能辜負了李紅對我的信任。我不能對她背信棄義。

　　我向苑春，向小趙，向俱樂部主任以及所有的女工們表示了歉意，當即站起身來從蕓芳手里接過了孩子，匆匆告辭走了。

　　苑春說要讓小趙開車送我，我也婉言謝絕了。

　　從此，我再沒有去跳過一次舞。

　　那天回到了家里，我給孩子脫衣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衣口袋里塞著一個紅包，寫著“祝愿徐李天紅長命百歲，五子登科”一句話，里面是一張五萬元人民幣的禮金存單。苑春還在后面寫了一行小字：

　　“如果你連這點面子也不讓我做，我可真的要生氣了。”

　　到了2005年秋天，蕓芳曾給我打來過一個電話，說是苑春小姐廠里的產(chǎn)品銷路萎縮了，工廠倒閉，她不得不回到臺灣去了。蕓芳說她自己已經(jīng)是個七老八十的人，幸虧苑春小姐給了她一點救助，總算可以不必再去給人家做鐘點工，一個人糊里糊涂地打發(fā)日子。

　　此后，我和她們兩位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

　　我雖然天天都忙忙碌碌的，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做；但實際上我的心已經(jīng)像一團死水，靈魂早就隨著李紅的死而跟她一起死去了。除了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候還有點生活樂趣，別的就沒有任何指望，也不想有任何指望。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既做爹又做媽，好不容易才把兒子拉扯大。如今他已讀上了中學。

　　見到過我們父子的人都說他的外形和動態(tài)很像我；但我卻一直覺得他的長相和性格活脫就是他的媽媽，唯一的區(qū)別他是一個男孩子罷了。我真希望他長大了以后別像我，像我有什么好處呢，只會在矛盾重重的心理狀態(tài)中吃一輩子的苦頭；如果能像他媽媽那樣，做一個無所畏懼的人，至少在活著的時候，能夠活得十分痛快！

　　如果說我自己心里還存在著最后一點寄托的話，那就是我們的兒子天紅——我相信，李紅并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的生命，連同她的青春，已在天紅身上得到了延續(xù)而長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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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連載結(jié)束。版權(quán)所有，侵權(quán)必究。作者啟，2013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