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公雞的啼叫,我們家的西院又煙霧蒸騰起來,單調(diào)而有力的錘擊聲也如同脈搏一脈,又敲響了一天的運作。不一會,四溢的香氣便彌漫開來,好似冰河上的霧氣一樣,覆蓋了周遭的一片低空。
油坊里,我大哥正擼著袖子赤著腳,在油光的地面上扎著一個四平大馬步,然后真就晃動雙臂悠起大錘奮力沖擊。天氣正在轉(zhuǎn)暖,我看我哥穿著一身不厚的粗布褂子,后脊梁順著脖子已經(jīng)被汗水溻透了。后腰上兩根大筋,在兩臂的晃動中一鼓一鼓的,整個后背的肌肉都似乎滾動起來了。
我哥當(dāng)是按著武術(shù)動作操作的,換做趙叔他們沖錘,身子一斜就把大木錘悠起來了。我哥卻是扎穩(wěn)馬步,硬用腰里來回圈晃。就見大腿上的肌肉都牛馬一般地蹬了起來,撐得大腿上的褲面緊繃繃的,好像就是石滾子一塊。
老明坤聽著沖錘的聲響變了,饒有興趣地進了內(nèi)院,看了兩眼之后,老明坤不禁驚嘆道:“不簡單啊,八卦掌的玩意兒大少爺都悟出來了。”
老明坤這些人本來都是我們家的掌柜,可算是為了春誠號操勞了多半輩子。王家出事后,許多合股的東家都怕受了牽連撤資了,老明坤、老二兩他們舍不得走,說在王家干慣了,留在王家?guī)兔磦€門啥的也好。
我爹為了保住一星半點的資產(chǎn),就商議他們幾個,由他暗中資助,借錢借貨給他們租鋪子,算是幫忙經(jīng)營春誠和的物品。就這么著,他們私下簽了協(xié)議,這些伙計把頭就成了平起平坐的東家了。但是他們依然是用的我們家的鋪子,賣著我們家的料,不過有了資本,他們就可以收售更多的貨物了。這些人平白起了身份,感覺是占了東家的便宜,就把我爹的資助當(dāng)做了入股本金,掙了銀子還是跟東家分成。
給人扛活一輩子,東家還借錢給自己做買賣,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受到尊敬的這些老掌柜,也都資源幫助王家,繼續(xù)給王家?guī)降埽慵Z油加工。
其實生產(chǎn)關(guān)系并沒有多大變化,就是原先的規(guī)矩變成了情義上自愿的事情。不過這么一弄,再就沒有人找我爹麻煩了。
他們這幾個老家伙,當(dāng)年就是我爹重金請來的高手。張文禮通古博今,嘴里的段子說不完,四根指頭一掐,就有了洞察先機、運籌帷幄的本事。老岳東打得兩手算盤,可以左手算賬右手記賬,最厲害的是心算比算盤還快。老明坤有功夫但不是護院,他的手勁拿捏基準(zhǔn),手抓五谷雜糧,基本能做到上下浮動不到二兩,特別還打得一手好木匠活。然后還有老二兩,別看他長得枯干,脫了衣服全是精肉疙瘩,年輕的時候,手攀腳蹬,摳著墻縫就能上房。后來迷上了漢陽造,有百步穿楊的射擊功夫。
這可惜這些人都老了,而且換了東家身份,最多是幫著我們家出出主意,實際動手的事情,恐怕是不會插手了。
老明坤感嘆道:“我本來還揣著倚老賣老的心思過來,打算點撥點撥大少爺,這一見才發(fā)現(xiàn),少爺已經(jīng)練出囫圇勁了。有了囫圇勁,只要拳架嚴謹能防住要害,基本就能做到隨戰(zhàn)隨提高。也就是不怕輸也不會輸了。”
我就逗他道:“老明坤,你總是說些好聽的,你還說我二哥提縱如猿呢,我大哥就沒有毛病?”
老明坤道:“毛病不敢說,圓滿確實還不夠圓滿,但也看大少爺想不想圓滿了,如果他已經(jīng)自滿了,那也就聽不進別人的勸告了,自然是盡說好話就行了。”
我說,啊,你這個老明坤,不愧是八卦掌出身,果然是圓滑啊。
老明坤卻答非所問道:“大少爺肩上的膽子重啊。”
我大哥似是聽到了老明坤的議論,沖外道:“孟掌柜!我爹不讓我動步子,可不動步子悠不起來啊,真是悠起來就不受控制了。”
老明坤道:“大少爺,老東家是怕你亂了囫圇勁,壞了樁功,你不偏不倚,進退如山峰橫移,這不就終了嗎?任何一個時候都是沉穩(wěn)的,怎么動都不要緊了。”
“那我怎么把住撞錘啊?”
“你別去把它,你順著它的勁走,嘗試引著它,讓它自己找地方去。”
“孟掌柜,這就是你們內(nèi)家拳借力打力啊?”
“少東家,啥拳都不求死力氣硬拼呀!螳螂拳講究渾身十二錘,閃賺雙手扣。雙手扣不是去拿死對手,就是捆著人,聽著勁,捆要牢,繩要松,這樣他跑你也不會打空。”
“跑啥?”
“交手搏擊,雙方都在動,你難保一拳打正當(dāng),所以才有了螳螂手的控打,但即便控制了,對方也不會放棄反抗,你拿法再精,脫手的時候雙方也都有機會,所以必須扣打同步,一捋即丟,能保證打準(zhǔn)對方,就是靠著這個松中求靈的聽勁。對方往哪跑,你扣著他時就有了征兆,順著他逃脫的方向直打過去,必然是一打一個準(zhǔn)。”
“啊!你這么說我就明白多了,干脆我拜你為師吧?”
倆人正說著,卻聽到前院有人再嚷:“王荊山!你給我出來!”
宋二虎?又是這個瘟神!
我大哥隔著院子應(yīng)道:“宋二虎!你又要弄啥?”
宋二虎隔著院墻喊話:“奶奶個熊!是不是你造謠是我搶劫糧店的?我在縣老爺面前應(yīng)了承諾了,不查出飛賊的去向我自愿代罪!你這五年躲哪去了?是不是參加了什么會了?”
我大哥也沒洗腳,摸索著一雙油鞋就出來了,老明坤趕緊拉了他袖子一下,“少東家,以和為貴。”
我大哥怒氣沖沖往外走,似乎沒有把老明坤的話聽在心里。小蓉緊張兮兮地盯著我哥,終于追上兩步,支吾了一聲道:“哥,小心點,別吃了虧。”
我也著急地道:“防備偷手啊!”
前院里,因為天氣轉(zhuǎn)暖了,我爹正忙活著把爐子挪進南墻根當(dāng)小灶,聽著我大哥跟宋二虎一問一答他并沒有打斷,就在門后提著爐子在那傾聽。我哥進門的時候,他嘀咕了一聲道:“先下手為強,打過再商量。”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
我爹小聲問我:“你二哥呢?”
我想他忙活到下半夜才回屋,這時恐怕是躲在朋友處補覺去了吧。我說大早就出門了,想必是到河邊練拳去了吧。
我爹喃喃道:“沒個照應(yīng)不行啊,再是眼觀六路,也架不住四面圍攻。”
我爹就轉(zhuǎn)出去道:“誰啊,大清早就這么吵吵?是宋家老二還是老三啊?”
宋二虎道:“王掌柜,我今天是為公事而來,最近縣里在捉拿飛賊,你兒子這些年杳無蹤跡,突然出現(xiàn),縣里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縣長把這比鄰的幾條街托給我負責(zé)了,我也不得不履行職責(zé)。”
我爹道:“哦,那你查吧?”
宋二虎沒想到老頭兒真么痛快,本來還想問問我哥當(dāng)夜干什么去了,但想到目的并不在此,而且眼前也沒外人,就去了這些掩人耳目的,道:“真是你們干的,也早有準(zhǔn)備了。況且任荊山本事再大,他一個人也干不成這事。這樣,我安排倆人在你們家守著,發(fā)現(xiàn)有可疑之人我們自有盤查。這些天你們一家也不要出門了。”
我爹恨恨地點了點頭,道:“宋二虎,真有你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來這一套,你給個期限吧?幾日之后沒有進展你就撤人?”
“這就不好說了,除非你們家王荊山有辦法洗脫嫌疑。”
“你這不是誠心阻礙我家做生意?”我爹開始跟宋二虎瞪眼了。
邊上的宋三虎卻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沒干你們怕什么?”
“做生意,怎么能沒有個出來進去呢?就是要出去,你還會派狗尾隨著?”我爹的聲音高了起來。
這一吵吵,又有不少人探進了腦袋,我大哥安撫我爹道:“爹,他們愛跟就跟著好了,遇到個應(yīng)急,還有個幫手可以支應(yīng)呢。”
我與小蓉也進了店鋪,小蓉有點怕事似的瞪著大眼睛四下看著,我則氣沖沖地瞪著宋二虎。
也許是當(dāng)著女子、孩子的面兒,宋二虎也要裝出點君子風(fēng)范。他沒有借題發(fā)揮,而是把跟包的狗子與老鼠叫了過來,道:“這幾天,你們就在王家店負責(zé)這事了,漏掉一個嫌疑人,小心我拿你們頂罪!”然后又沖著門外惡狠狠地說了一遍自己的來意,最后鼓著大眼威嚇道,“誰敢包庇犯人,就是跟我宋天正過不去!小心我搮了他的核兒!”
那架勢,好似就是我哥干了那勾當(dāng)不承認似的。
宋二虎一出門,我二哥就召集鄉(xiāng)紳,客客氣氣地把宋二虎的原話又交代了一遍,然后也肯定大家?guī)兔Γ謬诟辣娙诵⌒淖约壹Z倉。眾人議論著散了,都說王家怎么可能干這事情?雖然是說我們家不能干,但傳著傳著,我們家就脫不開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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