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房子是四進的大院,街門是沖著北面開的倒門。正南的街門橫開了四個鋪面,我時常走動的,是臨東的日用雜貨店,往西分別是茶莊、糧店、鐵匠鋪。因為打鐵的聲音影響四鄰,我爹就不怎么接活,基本閑置起來了。茶掌柜一走,也帶走了配置花茶的手藝,茶葉經營也就只是稍帶的買賣了。
從外看是四扇門,但進了大院就是左右兩道院子。一道院子橫開三間房子,一道院子橫開兩間。鐵匠鋪是帶作坊的,因而西邊那宅一些的院子,就作為了糧倉、磨房、油坊之用。雖然東邊的院子大,但因為左右兩面帶廂房,反而就不如西邊院子寬敞了。練拳的地方,就是西院南數第三進的三間廂房。最頭上一間是馬棚,對面是伙計房,但現在馬棚與伙計房都是空的。
我雖然從小學的是書畫、女紅,但對武術也非常喜歡。雖然那時我還很小,但我依然記得,那時我們家雖然人多,卻沒現在這么局促,西邊的院子住的全是鏢師與馬匹。他們好似一天的什么都不干,就是哼哈咦吔地練拳。
我還記得墻上都釘著沙袋、棉花包一類,院子中央設了一排樁子。他們就圍著那樁子連踢帶打,先是勾腳一踢,同時身子絞錯,反手砍上一鉤子。然后就手摟著樁子不放,插腿又反向一別,掄胳膊再摔上一下子。然后就這么轉著圈地踢打,地磚都被跺得噔噔地響。
那時我比院里的大公雞高不了多少,在我的仰視中,他們簡直就是摩天的金剛??墒钦l能想到呢?只用了一個晚上,他們就成了一捧黃土.留在了遙遠的異鄉。
他們的相貌,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年紀。以至于當我爹打開房門的時候,當那刺目的光亮射進那黑洞洞的房間,我竟然看見他們肩并著肩貼著西墻坐了一圈。
我大口喘了好幾口氣才認清了是自己的錯覺。但我爹說,他們的靈魂一定是回來過的。透過飛舞扭旋著塵埃的光柱,我看到了一些生了銹的兵器,還有一排十三個牌位。
我爹說,那個最大的師爺,余外的就是留在滄州的十二個兄弟了。雖然不該驚動他們,但守著他們練拳,我哥會更加真誠。
我說,爹,你們現在院子練,我先把拳房打掃打掃吧。
我爹心疼我,說還是讓劉大嬸打掃吧。劉大嬸是我們家唯一留下的傭人,我們一家都吃慣了她做到飯菜。而且一些找不見的物件,她比我們更清楚是放在哪里。他跟鐵匠鋪的掌柜老二兩,都是我們家離不開的人。
不用劉嬸動手,王金山抓著笤帚就開始收拾了。我站在門外往里瞧,看到房梁上垂下了好多條細繩,繩子末端還吊著銅錢?,F在他們被塵土包裹得像是一條條死蛇。
我很奇怪,這些人還活著的時候,我明明是個剛回說話的孩子,打人的許多事情我本是聽不懂也記不住的。但我看著陽光照射的白花花的墻壁,我似乎記起了當時的很多話語。
我還記得有個大哥說這房子還是小,在屋內根本擺拿不開大槍。有人就說,大槍轉圜不靈,就說明大槍不中,再霸道的家伙也得看環境才能發揮。還有人道,螳螂拳練得就是貼身近打,就是讓那些霸道的發揮不出來。還有的說,大槍的根本就是貼桿滑桿,兩頭一對就施展開了。攔拿扎三技練成功了,找個寬闊地帶上身法就能無限運用。
我不知道突然的闖入有沒有驚動了死者的靈魂,但我卻深切地體驗到,隨著吱呀一聲,卻開啟了我心靈上的某一扇門。我甚至記起了孫青銅、梁夢鄉的樣子,但我卻始終不能確定,我真實地見過他們嗎?
我聽我爹在對我大哥說:“崩補實際是螳螂手的連環打法,這里是螳螂軌跡貫以拳用,為崩錘、補錘——反背崩、直通錘,連環無端。在這基礎上,細分勁力輕重,手法變化,又有了幾大直打重擊的拳勢。將螳螂鉤一提,又是刁鉆歹毒的閃電快打。黑虎掏心、螳螂腰斬、七星栽錘,都是這里邊演化出來的。如果你只把崩補當做套路練,永遠都不能活用?!?/p>
我隱約記得,這話有誰講過。那人還說,“勾摟采掛、刁拿崩打這些雖為螳螂特色,卻并非螳螂追求,只不過是捎帶而為。交手搏殺,要緊的不是制住對手之后的擒打,而是接手之前,如何制造這個制約的局面。因而,螳螂拳的特色,卻是上下絞錯,斷神摔打?;孟胗勉^子拿人、點穴,那就太淺薄了?!?/p>
我爹對我大哥道:“你攻擊我試試?!蔽掖蟾缥沽艘皇?,卻見我爹將身一潛而鉆,左手護住頭面,擦著我大哥的拳頭閃到了側面。就見二人一錯的功夫,我哥突然身子一萎,接著一頭就啃到了地上。
我哥捂著小腹弓起身來,我爹朝著他頭上就是一拳。我哥驚叫一聲,嚇得瞪大了眼睛。
我爹道:“如果僅僅是比武論技,你就沒有必要非學螳螂拳了。學螳螂拳,就是先學殺人藝,再求功力全。仇人見面,誰會跟你拼功法?都恨不得弄死對手而后快?!?/p>
我哥依然是一副驚訝的樣子,他所驚奇的,應當不是我爹的身手,甚至不是我爹的這套說法,而是我爹說這些話的,眼睛里閃爍的那種嚇人的光芒。
我爹跟十年前判若兩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沿街叫賣的就抱著我讓我隨便選了。他的內心已經被仇恨占滿。在交手的一瞬間,我看到我爹垂著的右手快速地抽打了我哥的下陰,而后那手臂大粗繩子一般軟綿綿地劃過了他的肋部,隨著肩頭一帶,反手砍上了他的后頭,同時右腳過步一帶,上下一錯,我哥就仆身倒地了。
我爹只動了一下手,就好似耗盡了半桶的力氣,額角滲著汗珠,用手遮擋著眼睛道:“你們把拳房收拾出來吧,我回去抽袋煙。荊山!你不用干活,你在外邊打樁,把我方才用的反復練練?!?/p>
我哥就近拍了拍那根最細的樁子,不起防備就是一擊,隨著手砍腳踢的完美結合,只一下子,那木樁就“咔”一下子齊根折斷了。
我爹身子晃了一下,轉回臉問道:“斷了?”
小蓉高興著道:“斷了!”
我爹哼了一聲,道:“風吹日曬的都老朽了,繼續練!搏虎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被灰塵嗆著了,原本我是個不怕黑暗甚至迷戀黑夜的人,這一晚我卻總是想到那黑洞洞的拳房,似乎還聽到了一陣一陣的嘆息。好似是在夢中,我明感覺那聲音來自拳房,但那聲音卻清晰地就像是在墻外。
我的房間與姐的房間是相鄰貫通的,劉嬸住在另外的一頭。我小聲地喊了聲:“蓉蓉姐?”小蓉回答說:“妹妹,你是不是白日被黑屋子嚇著了?”我說也許是,你過來跟我一起睡吧。小蓉就卷著被子鉆到了我的床上。
我跟小蓉并沒多少情感,但這一夜我們談了很多,大多是關乎女子命運的。小蓉說,他不是很中意我二哥。她說好歹是住著我們家習慣,真是嫁進了我們家,倒不那么戀家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上空的一團黑暗,我不知道,只感覺這些事情急迫卻又遙遠?!澳慵捱^來,你就是大的了。俺家祖上那些秘方,都是傳媳婦不傳閨女?!?/p>
“是傳長媳吧?”
“不知道,俺爹就弟兄一個。俺娘跟我說,不傳閨女?!?/p>
“這個我知道,俺娘就是你們的閨女呢?!?/p>
我沉默了一會,想起了我的姑姑。我爹手上的秘方不光是制造糖膏,他也會治療燒傷、壞骨什么的,那時誰家有個災病,他都是不收報酬給人配藥。但是秘方把得死死的,他寧可自己操作,也不把配方示人。
我姑姑本來是有個孩子的,冬天一個人去野地射獵,踩著石頭過河時,不巧被一塊圓滑石頭滑倒了,兩下一挫折斷了腳踝,然后卡進了石頭縫隙里。河水冰冷刺骨,他一個人挪不動半步,就這么把腳凍壞了。
我姑姑哭著到我們家要秘方,我爹竟然豁出去虎骨、鷹爪、蛤蟆皮,自己一個人撅著屁股,悶在小灶房里熬制了好幾天的藥,就不準外人靠近半步。
我姑姑著急,就聽了游方郎中的方子,弄了藥草當柴火,撤掉飯鍋,讓我表哥把腿架在灶上蒸。結果一個沒看住,我堂哥的腳又失了直覺,不小心過了時候,發現時腳跟都蒸爛了。
要不是家道敗了,我爹不得不仗著秘方守住字號,他是不會再提這些傷人的方子的。但祖宗的規矩就是這么定的,而這規矩又很合我爹的心意。似乎我二哥也就是看出了我爹的心狠,打小他就沒打算繼承秘方。
后來我爹對我娘道,如果荊地跟小蓉生了兒子,就把方子兩家分了。這晚小蓉小聲告訴我,其實他不稀罕那些方子。哪個大夫不治???什么米面不養人?非得弄得那么神道。
正當我們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小蓉突然使勁貼了我一下,小聲道:我好想也聽見什么動靜了。是不是有個東西在街上哭?我說我剛不怕了,你可別嚇唬我。
小蓉來我們家的第一夜,竟是這么膽戰心驚地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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